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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意外之行(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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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天九年一场瘟疫席卷整个苍朝,朝廷开仓赈灾,病情虽然得到了控制,但被隔离开的患者依旧逃不掉坑杀焚毁的结果。次年三月初春,皇上探视天下万民,决议南巡。
……
“唔……”一声呻吟,季敏谦睁开双眼,眼前仍有些发黑,一片模糊。后脖颈隐隐作痛,让他一时间思绪接不上现实。
记得清晨醒来,自己到院子中为药圃锄草,然后脖颈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思绪渐渐回笼,眼前视线也渐渐清晰。季敏谦盯着头顶一片金黄流苏,不自在的眯起了眼睛。
“你醒了?”
几分兴奋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季敏谦本能一惊,慌忙坐起。转眼见到一身明黄,头戴金冠的慕容晟,霎时瞪大了眼睛,急忙行礼。
下伏的身子被一把揽住,就听慕容晟略带笑意的道:“敏谦,只此你我,不必多礼了。”随后话题一转,又问道:“敏谦,头颈可还疼痛?”说着,探身便要探视。
季敏谦身子一僵,坐直了起来,躲开了慕容晟。一手捂着仍在发疼的脖颈,恭敬道:“有劳皇上挂念,不碍事。”
随后便打量四周,故作无知的不去理会神情不悦,已然眯起了眼睛的慕容晟。
此刻身处马车之上,马车行驶平缓,身下厚实的暖被亦减小了颠簸,反而让人不查。这……分明是御辇,而他显然不该身处此境。一时惊讶,随即便知自己被人打昏,是慕容晟派人所为。
季敏谦不由皱起了眉,面露不悦。
“皇上,这是……为何?”
慕容晟此刻放松了身子,靠入身后软座,执起一旁的茶杯,送至季敏谦面前。
“敏谦,不觉得口渴么?”见季敏谦抿起了唇,面露戒备,他也不在意,放下杯子,道:“朕这次南巡,相信敏谦也是知晓的。只不过,随行的大夫朕一个都信不过,所以便自作主张,唤了敏谦前来。”
他眨动眼睛,一脸歉意,问道:“敏谦,不会怪朕吧?”
那副有些示弱的面容,几分讨好的笑容,让季敏谦虽然仍心有戒备,却做不到无动于衷。摸着后脖颈,抿了抿唇,不自在的别开了脸。
“臣,尚在假中……”
慕容晟无声笑了。他便是知晓季敏谦会是这般态度……自那日火场一别,他们一直无缘见面。季敏谦再一次被派往流民营,只是这一次不是救治,而是屠杀,将患病的人,真真正正的屠杀。那景象太过吓人,季敏谦回京之后,便大病了一场。太后名为体恤,准他休假。
时至今日,已有半年。慕容晟思念成疾,就趁着此番出京之机,将人掳了来。
火场一夜自己一时压抑不住的担忧,害怕,以及对季敏谦那过分的执着与关注,他只怕对方从未放在心上,一直心中惴惴,可今日见了他躲闪之态,便明白那日两人经历的种种在季敏谦心上并非风过无痕。
于是微微一笑,“朕当然知晓。只是……”无奈一叹,抬手微微掀开车帘,可以看到外面浩荡气派的队伍,低声说道:“能出来探视民情,是因为太后一时心软。毕竟去年的瘟疫确实吓人,朝廷若真是不闻不问,只怕天下人皆有疑问。所以太后才会准许朕出京。但是也正因为是这样,随行之人大部分皆是太后钦派,朕亦无置喙余地。
”
眼神微沉,漠然开口:“朕不信任她。”
“太后定然不会不利于皇上。”敏谦垂头低语,几分怅然。
“是么?”慕容晟挑眉质问,拖长的音调明显不信。
季敏谦抬眼看去,便见对方自嘲一笑,道:“朕是她的亲生子不差,所谓虎毒不食子,朕也相信。但是……有些人权力当前,便是亲子又如何?”
他摊开五指,合拢再摊开,反复几次。握于手中的不过是虚权,他心知肚明。即使几番设计,彼此较量,如今手中的权力依旧不够格分庭抗争,于是怅然于心。
“我不过是她掌握天下的棋子,若是不听话的棋子,换做敏谦,又会如何处理呢?”
一声轻问,季敏谦心头一惊,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这……”想起自己儿时,上官云曦的温柔贤惠。再将这些年诸事细细想来,他知晓太后把持朝政,而且渐渐愈演愈烈,但是他仍是相信,太后对世人再如何狠心决绝,对慕容晟依旧一如既往。
想起自己不公的待遇,季敏谦垂下眼睫,苦涩道:“臣相信,太后对皇上,关爱不曾变过。”
“哈!”慕容晟一声轻笑。
从她执意打击季敏谦开始,上官云曦与他之间的心结,就已无法解开。对于上官云曦,慕容晟心底仍有着一份身为人子的爱慕。只是这份爱慕,在因为多年的处处打压下,也成为了化解不开的仇恨。
他的抗争为了自己是真,为了季敏谦也是真。见到对方仍为上官云曦说话,慕容晟便忍不住想要将心底的不平倾诉。
“你可以这么说,是因为你不是朕,不知道朕所处的位置是如何的艰难。”
季敏谦微微一叹,道:“太后所做,都是为了皇上可以成就明君霸业。”
“你当真如此认为?”慕容晟猛然直视季敏谦,见他几分闪躲,便一把抓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与自己对视,强硬说道:“若当真如此,便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次。”
“我……”
话声起,便被对方打断。
“难道朕唯有听命于她,才能做这千秋明君,开辟万世霸业?”
季敏谦眉头紧锁,是因为下颚的钳制,让他不自在。更是因为慕容晟话中那让明显让自己无法反驳的质问。上官云曦所做,他作为臣子不可妄断,天下人亦不能定论,唯有留给后人评说。此刻他心中当真认为,慕容晟所作所为,除去对自己不明意义的逼迫之外,并无诟病。相反上官云曦的举动反倒是太过霸道,让他难以招架。
只是,恩怨之间,他无法凭心而论,唯有为难的眼神闪动。
“……皇上,皇上可为万民着想,已是难得的明君。”
慕容晟嘴角轻扬,对季敏谦的称赞欣然接受。松开了手,慵懒的靠入软座,看着眼神闪烁,靠在车窗边,尽可能与自己拉开距离的季敏谦,慕容晟玩味的眯起了眼睛,不动声色,上下打量。
片刻,悠悠道:“能得敏谦这样一句称赞,朕觉得无憾了。”
季敏谦身子又是一僵,这份超过君臣该有的暧昧,让他浑身不自在。微微别开眼,低声道:“只是,皇上此刻所做,却未免失仪。”
“哦?”慕容晟拉长了声音,问道:“朕有何失仪?是敏谦不愿与朕同行?还是尚有什么其他原因?”他凑近几分,道:“自醒来便是这般板着面孔,有何不愿,可以说出来,朕定会极力安排。”
季敏谦面色一变,向后错身,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皱眉道:“皇上若是需要敏谦随行,大可不必将我打晕带来。只怕此刻府内上下都在为我失踪一事,而吵闹不宁。我儿年岁尚幼,我亦当陪伴左右。”
慕容晟挑了挑眉,“原来敏谦是担心季大人。敏谦放心,朕将你带出,自会告知季大人,切勿担心。至于敏谦幼子,朕相信他不过小小年纪,不出一岁,尚不是人间万物,即使没有敏谦作陪,也没有关系。”
季敏谦面露不悦,却没有说话。
“敏谦认为朕所说不对?”摸着下巴,仔细一想,又道:“敏谦是气朕,怪朕将你敲晕。敏谦是认为,朕应该昭告天下,让你同行,而非如此偷偷摸摸,是不是?”
季敏谦一滞,张口便要反驳,却一时寻不得声音。意识中确实不愿承认,自己如同嫔妃一般坐在皇上的御撵上,是何等的不合时宜,这般见不得光的举动,更是让他难以接受。这份别扭比起其他君臣之礼,更甚一筹。此刻被慕容晟一语道出,让他措手不及,也不知如何反驳。面瞬间红了,一脸不甘心的瞪视着慕容晟。
慕容晟哈哈大笑,“敏谦有时候,心思当真好猜。”
季敏谦脸色一沉,撇开了脸,不去看那笑的得意的俊秀脸孔。
已是青年的慕容晟褪去了过往的稚气,此刻穿戴着龙袍,王者的威严霸气显露无遗,若是女子见了,定是要一见倾心。季敏谦心下评价,不得不承认,旧日孩童已然变成了顶天立地的男子,让他几乎不能正视那份心底陡然泛起的悸动。
慕容晟却是一眼不眨的盯着季敏谦微微泛红的脸,心情大好。季敏谦的温柔,他想要独享。季敏谦难有的小性子,他亦不愿旁人看到。但是他也知道,若是逼得紧了,对方只会恼羞成怒,最后来个不理不睬。
见好就收这个道理,他自然是懂得。于是淡淡一笑,道:“朕也想要昭告天下,让敏谦以御医的身份同行。只是……太后定然不许。”
季敏谦嘴角微微颤动,道:“太后……自然是有她的打算。”
慕容晟心下冷笑,道:“也许吧,只是朕可以信任的,除了季恒大人便是敏谦你了。”
季敏谦身子微微一颤。
“敏谦是何本事,旁人不知,却不要当朕也一无所知。那可以肉白骨,活死人的灵犀药典,我知晓敏谦尽得真传。”
季敏谦被慕容晟炯炯有神的眼睛盯得几分恍惚,苦涩开口道:“灵犀药典不过是记录了一些剑走偏锋的药方而已,并不能活死人,肉白骨。”
慕容晟看了一眼季敏谦,知道自己一句话令他想起了不及一见,已经天人永隔的晏如思,心下暗骂了自己一声,似平淡开口,问道:“敏谦认为,御医馆中,谁人医术能出你之左右。”
“各位大人医术各有千秋,不相上下。唯有敏谦是后进小子,不敢相提并论。”
谦卑之词毫无破绽,却叫慕容晟听得心头火起。季敏谦是何本事,他如何不知?若是如他所言,那几个庸医也算是医者,那当初上官云曦一事,又如何需要劳动到他?多年隐忍,已让季敏谦懂得何为进退,变得谦虚谨慎,只是韬光养晦。然而,这般不被人赏识的避让,却让慕容晟无法接受,心下不喜。
他的敏谦,如何能力,该是名扬天下。
心念骤起,慕容晟眯起了眼睛,定定开口道:“真是如此,留下那几个庸医在太后身边照拂,看来朕的决议并没有错。”
“什么?”季敏谦一愣,不由抬头惊问。
“朕临行之前,太后派了两名御医随行。朕亦担心太后头风发作,于是特意叮嘱其他御医,代为照看,若是太后稍有差池,定斩不饶。”慕容晟见季敏谦目瞪口呆,复又笑道:“敏谦不必担心,一如你之前所言,将你带出,幼子一人独留府上,朕也是于心不安。所以特下诏令,向太后求了几天假期给季大人,让他好好休息,照顾你的儿子。”他又微微眯了眼睛,道:“朕想季大人留在京中,只怕日夜挂心太后,难以偷闲。特意寻了暗影,陪伴他到山郊皇家园林,游山玩水,好好休养。”
季敏谦张大了嘴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朕本来还在担心,自己一时之念,劝走了季大人,又带走了敏谦。只怕留下的人医术有限,难以照顾太后周全。但是此刻听了敏谦之言,朕便放心了。”说罢,一脸安然,含笑看着季敏谦。
这份悠然淡定,不知是存心作弄,还是真心如此。季敏谦只觉得背后一阵泛冷,医治上官云曦的方法他未曾向人言明,只因那以酒麻痹的方法是毒不是医。他无法向人言明,而且施针手法更需心细胆大,他当真不知除了自己,还有谁敢于为上官云曦治疗。
其实自从一年前施针以来,上官云曦仍是偶有头痛,需要用药,她之心性已是变得不可捉摸,而自己亦不敢再贸然施针。上官云曦头痛之时,已经不止一次,极刑处置身旁的人,这番留下的御医,不知又将被如何牵连。不由急切询问。
“皇上,此话当真?”
“敏谦认为朕言而无信?所谓君无戏言,朕无心骗你。”
慕容晟话含两意,所说之言信誓旦旦。只是季敏谦无心猜测,替那群御医担忧,反而皱起了眉头。
慕容晟也是眉头微蹙,问道:“敏谦,与那些御医关系很好?”
“……”季敏谦皱眉道:“既是同僚,总有些情谊。纵然没有,皇上派遣了一份分量不轻的差使,敏谦担忧也是该然。”
“哈!”慕容晟一声轻笑,道:“敏谦就是心太好了。”
季敏谦皱眉,慕容晟摇了摇头,又道:“先不说他们,朕要说的是你。”
“我?”季敏谦一愣,不解抬头。
慕容晟点点头,道:“是啊,太后派来的御医,朕不放心。”见季敏谦嘴角一动,便要出声。他一挥手,断然道:“朕可以放心的交予性命的,唯有敏谦。为此,敏谦还要怪朕,出此下策,将你带来么?”
季敏谦一时张口结舌,本是想要劝说的话,却被慕容晟似真非真的告白震慑的难以出口。
“皇上,这……”
“朕这一行,翻山越岭不说,更是朕首次出京,离开锦衣玉食的京城。若是水土不服,尚可自救,但若是有人蓄意行刺,朕身旁虽有侍卫,但是暗箭难防,若是中毒又当如何?”
季敏谦眉头紧皱。身为九五之尊,谨慎应当。行刺一事也是应该防范,但是他却千万般不愿听慕容晟如此轻而易举的说出“中毒”两字,仿佛中毒行刺,是稀疏平常之事,如此轻率,让他心生不悦。
见到季敏谦脸上明显的色变,慕容晟心下暗喜,不由得“啧”了一声,嘴角微挑。
“就算没有暗杀行刺,瘟疫虽然已过去大半年,冬去春来似乎再无复发之迹,只是若仍有病征,倘若不幸感染,敏谦在朕身边,朕便无所畏惧。”
当日屠杀焚毁,历历在目。季敏谦登时变了脸色,霎时雪白,不由手脚具冷,瞪了眼睛,斥道:“既是九五之尊,便不该胡言乱语。”
见他动怒,慕容晟却是转颜一笑,凑过去道:“朕相信敏谦绝不会让朕陷入危险之中。”
季敏谦因他逼近而稍感窒闷,难免退避。因慕容晟所言,虽是轻率过头,却也是事实。让他不得不担心,这一路上,是否会有意外变数。然而心下却是气他口不择言,撇过头,生气道:“皇上,瘟疫一事,不可乱讲。”
慕容晟暗中吐了吐舌头。这便是季敏谦动怒之态,只会冷漠以待,不理不睬。他知晓季敏谦是气自己,更是担忧自己。此刻纵然因此心喜,也只能放低了姿态,软声道:“我知晓是我说错了,敏谦莫生气。”说着,伸手轻拉季敏谦衣袖,讨好意味,不言而喻。
季敏谦不知是吓了一跳,还是有心而为,扯出衣袖,有理道:“皇上是九五之尊,怎会有错,又何错之有呢?若有,也是臣子办事不利……”
慕容晟手下一空,也是一愣。眨了眨眼睛,半晌不知如何作答。
季敏谦见对方半晌无语,也觉得自己做的太过。且不说对方是皇上,单是年幼过自己,便不该当真,与他置气。但又不愿拉下脸,在这沉寂的不知如何是好的压抑气氛下,只得偷瞄过去。
慕容晟见他看过来,登时换上了一脸委屈,爬将过去,同样倚在暖被上,放低声音,哀求道:“敏谦莫生气了,朕知晓朕方才的话,太过轻率。”
季敏谦忍不住想要叹气。
“朕知晓,朕不该说的如此轻易,只是……身为皇室,只怕危险在所难免。本朝虽无乱臣贼子,但也只是表象,谁又能知晓旁人心中,是人是鬼。朕之担忧,并非无理。朕所信任唯有敏谦,相信敏谦也一定不会让朕失望,对不对?”
眼底充斥着询问弱势,却无疑更多是肯定与坚信。从小便是如此,总是带了几分怯懦天真,是怕自己生气离开,同时又有几分讨好依赖,是要自己不离不弃,面对这样一双眼神,季敏谦很难坚持己见,更何况这双眼神,比起过去,如今更多了一份信任,一份难以言喻的肯定与托付,更让他无法漠视。
唯有轻叹一声,放下了防备与坚持,言语中难掩几分涩然,道:“臣定当不辱使命。”
慕容晟定定看着季敏谦,对他太过官方的说辞感到不满,只是此刻却又无错可挑。眼中掩不去算计,却在对方目光飘来之际,忽然展颜一笑,道:“如此,朕便放心了。”
说罢,慕容晟故作无意,借势压上了季敏谦。
季敏谦顿时身子僵硬,惊慌唤道:“皇上?”身子向后一扯,便是“咚”的一声,后脑撞在了窗棂上。
慕容晟也是吓了一跳,他本是有心作弄,却不想对方受伤。急忙便要探身去看,季敏谦被撞得七荤八素,一时不知回避,便被慕容晟扶着后脑,半搂在怀中。
“皇上?”车外侍卫一声询问,惊醒了车内两人。
季敏谦一惊,伸手便推。
慕容晟一时不查,就被对方推下了暖被。他满心气恼,向外吼道:“没事。”
外面瞬间便没了动静。
季敏谦满脸尴尬,心跳如雷。方才太过暧昧,两人靠近的身姿,对方拂过后脑的疼惜,便觉得是如此自然,仿若自生来便该如此,让他生不出半分反抗之意。此时想来,登时面红过耳,一时呐呐,不知所措。只得低下了头,默不作声。
慕容晟也是心中有气,方才那千载难逢的好气氛竟被人如此破坏。他心情不悦的眯着眼睛,心想着到了驿站,要如何惩罚那不知好歹的奴才。转头看向季敏谦,见对方一脸羞红,心情陡然一飘。
这般也是不错……于是撑着头,欣赏着季敏谦的难以自处,含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