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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物是人非(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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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醉仙楼,依旧是靠窗的位置,对面便是青楼楚馆,歌舞声色从这里一览无遗。季敏谦一身白衣素缟,一杯黄汤入喉,一股辛辣涌上,模糊了悲伤,暧昧了思愁。
如今距他回京已有半月,当初骤然接到噩耗时的情形,他已经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只是知道疲命奔回只得堪堪赶上晏如思头七下葬之日。
那名女子躺在灵堂七日,他不曾陪,不曾知。甚至连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都来不及消化一二,赶到时,只看到了合上的棺盖,以及瞥见那棺材中一抹看不清晰的惨白。
他无声悲痛,脚步踉跄,想要看那同自己一般苦命的女子最后一眼,却被人拦了下来。
不知是谁,架着他,在耳旁嘱咐,切勿坏了时辰,耽误了公主投胎。
公主……也只有皇家的人会这般称呼了。
被架离,只能远远的看着棺木放上车,出了城。
自此,生死不见。
季敏谦摔落在地,心中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浑浑噩噩的起身回到他们的居所,便听到了屋内婴孩细弱的啼哭。那仿佛是季敏谦的阳光,他猛然睁大了眼睛,急急赶入。
婴孩儿小小的身子平躺在床铺上,小手不安的抓着。那几分凄惨细弱的哭声,呛入季敏谦耳中。他颤步而行,将婴孩抱入怀中,心中万千悲恸,口中却是一个字都无法吐出。
他如同石像一般呆立,不知时年。
不知何时,父亲到了身后,将之前所发生的事,哽咽着诉说。季敏谦静静不语,仿若听着,又好似充耳不闻。
季恒见他无动于衷,最后也只是长叹一声,走了出去。
那一夜,季敏谦怀抱着婴孩儿,不愿松手。
直到黎明,婴孩儿再一次从饥饿中醒来,放生啼哭。他轻手轻脚的哄着,细细吻着婴孩儿额角。奶娘欲将婴孩儿抱走,他便挑起了一双凌厉的眼,带了杀气,惊到了众人。
众人无奈的劝说,他都是无动于衷。婴孩儿越哭声音越大,声音渐渐嘶哑,小脸憋的通红,可怜的让人不忍再看。
忽然,“啪”的一声,众人惊呼。是季恒一巴掌扇落,重重的掴在季敏谦脸上。
白皙的脸立刻浮现了指痕,他却全无所觉。在脸偏过去的一霎,眼中竟浮现出了一丝快感,似乎这样畅快淋漓的痛楚正是他所期待的。
抬起眼,静默无声的看着季恒。
那一双明明没有掺染情绪的眼睛,此刻却好似无数利刃,刺入季恒心中,将他千刀万剐。
那样的眼神是控诉,亦是哭诉。
无声,却比有声的哭喊更让人难以招架。
季恒禁不住红了眼,颤了声。
“你想害死自己的孩儿么?”一声质问,是不得已的出口。
季敏谦不说话,眼中的神情亦是毫无改变。
“那可是,晏如思为你生下的孩儿啊……”忍不住放声长叹。
季敏谦身子微微一颤,像是回神了一般,低下头去看那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婴孩儿。想是饿的久了,那小脸皱在了一起,小嘴开开合合的,溢出的口水和泪水,糊了一张脸。
季敏谦皱起了眉,满是心疼。
手臂在颤抖,他知道自己在不舍,知道自己在害怕。他不舍这小小的孩童离开自己的视线,他害怕离开了自己的视线,这脆弱的生命就会似晏如思一般,再也看不见了。
这样,他如何可以放手,他如何可以安心?
似哭似颠的抬头看向季恒,那眼中是季恒所不熟悉的感情。
不知所措以及深深的恐惧。
究竟是怎样,才能让季敏谦露出这样的表情。季恒忍不住想哭,却只能强压下满心的痛楚,抬手压上季敏谦的肩头,低声安慰。
“你看,孩子饿了,你总不该让他难受。”
“来,把他交给奶娘,一会儿就还给你。”
季恒苦苦劝着,过了半晌才感觉季敏谦放松了肩头。他这才命人将孩子抱走,却也只是隔了一个布帘,让奶娘站在那后面喂奶。
季敏谦自始至终,眼睛都直勾勾的盯着那布帘后的身影,防备的眼神犹如利剑一样,穿透过去。
喂奶的时间犹如千年般漫长。
结束后,奶娘匆忙将孩子放入季敏谦怀中,随即避于人后,身形还微微颤抖。
季敏谦接过孩童,此刻才好似回复了神智般,默默搂着婴孩。孩童吃饱了,便开始犯困,打了个哈欠,却始终不愿就此睡去。向着暖源靠了靠,他睁开一双眼睛,对不上焦距的向上看去。
接着,那一双瞳孔便直直映入季敏谦的眼。
那是一双与晏如思一模一样的,银灰色的眼瞳。
虽然对不上焦距,但是这样一双眼瞳,却让季敏谦想起了与晏如思的初识。微妙的感觉萦绕于心,季敏谦忽然一把将婴孩搂入怀中,难以抑制的泣不成声。
……
事情的来龙去脉不需要别人特意分析,只要稍微一听,季敏谦便能从细节中,得知事情的始末。
权力,势力。
晏如思不过是皇室争权夺利的牺牲品。
季敏谦咬牙,手掌握拳,指甲刮入掌心却是疼痛不知。
牺牲是事实,被利用亦是事实。只是季敏谦深深的发觉,他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并不困难。晏如思从最开始便是皇家,是上官云曦的棋子,认她摆弄。直到今日,这样的结局,细想起来似乎也是合乎其理。
上官云曦迟早会有所动作,他们一直小心戒备,只是防不胜防。
心中不是没有准备,然而这般猝不及防的噩耗,仍是让季敏谦无法接受。更加让他无法释怀的是,这件事当中还夹杂着慕容晟。
他不知道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去接受妻子过世的噩耗,但是却清楚的知道,他难以原谅在这当中,推波助澜或者是始作俑者的慕容晟。
不能原谅,但却……也难以憎恨。
从小到大,他心中太多的想法,太多的感情被压抑,然而唯一的柔软却时刻为那个名叫慕容晟的男人保留着。他始终忘记不了,儿时那依偎在自己身旁的孩童,看着自己时流露出的欣喜神情。就是那样一个充满了依赖,满是憧憬的眼神让他心底无法恨起来。
但要如何,才能让自己心中的怨恨消除……
季敏谦不知道,只是想要逃避,想要视而不见。
于是在今日提出了辞官,然后遭到了慕容晟的拒绝。
他又是一口烈酒入喉,满头烈火中,他想起了慕容晟那张满是难以置信的华美面孔。
……
“你说什么?”不是怒吼,没有惊叫,只是难以置信的瞪着眼前的人。慕容晟瞪大了眼睛,那双眼中除去难以置信,就是恐惧。
是的,恐惧。
他害怕着现在站在自己面前的季敏谦,那般的孤冷,周身弥漫着一股欲辞人世的颓丧气息。脑海中盘旋不去,是他方才提起的辞官不做。
慕容晟猜想过很多种他们见面要说的话,他甚至想过无数个说辞去安慰对方。自己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来见对方,本以为那人对自己会有恨,会是怒,会抓着自己的衣襟哭诉,会厉声斥驳,会放声咒骂。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对方平静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唯一能透露出哀伤的便是那双沉寂着的双眸。
明明看着自己,却又好像透过了自己,看着不知名的地方。
这让他深深的恐惧,眼前这个人虽然站在那里,却又好似不那里一样。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忍不住抓住了季敏谦的肩膀,力气大的似乎听到了骨骼错动的声音。然而季敏谦依旧没有表情,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依旧平静的如同死水一般。
“臣想要辞官……”
“为什么!”猛地推开季敏谦,慕容晟不能相信。但是推开对方的一霎,看到他踉跄着向后跌倒,身体又快了思想一步,上前抓住了那人的手臂。
用要将对方吞噬的声音,狠狠道:“给我个理由。”
季敏谦淡淡的看着慕容晟,那如同小兽一般的眼神,让他的心有着说不出的酸涩。但这并不能阻挡他想要离去的心念。
“我儿年幼,我想好好抚养他成人……”
阴戾的表情瞬间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瞪大了眼睛,还有一抹一闪而过的心虚。
慕容晟还记得自己满手血污,捧着那个嚎啕大哭的婴儿。他记得他是如何虔诚的吻着那孩子的额头,他记得他是如何在心底承诺着,从今往后会好好对待他的父亲,会好好照顾他。像是对待未亡人与遗腹子一般,他真切的将这个孩子当做了自己的孩子。
爱也好,责任也好。慕容晟知道,季敏谦对晏如思有着放不下的羁绊。这是早在他们大婚那日,眼见他们发生关系时便明了的事情。
季敏谦不是他,没有像他那般,对自己怀有着强烈的爱意。
所以,失去晏如思的季敏谦是何等的伤痛,慕容晟不难理解,可想而知。可是,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与别的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还是让他痛苦的只能留在自己身边,这样两个选择中,毫无疑问,慕容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后者。
因此那一日,他听到上官云曦去了死牢的时候,本能的慌乱之后,竟是下意识的犹豫,所以他赶去的时候,刚好是上官云曦离开的时候。那个时候,上官云曦留在自己耳旁,仿若嘲笑一般的话,仍然挥之不去。
“你该感谢我,为你做了一件,你一直想做却不敢做的事。”
言犹在耳,当时他很害怕,却又在心底隐隐期待。直到那哀嚎声传入耳膜,他隐约觉得,今日之后,他与季敏谦将会有所不同。那个孩子落于自己手中,随后奇迹一般的哭喊出来,让他觉得,季敏谦的血脉在自己手上延续,这是上天注定的。
他抱着婴孩,看到晏如思殷殷切切,最后的样子,他不愿承认,可不得不承认,那心中源源不断,涌上的快意。
到头来,能在季敏谦身边的,只有自己。
可是,没想到现在,季敏谦竟然提出了辞官,离开自己。这是慕容晟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我不允许。”狂吼出声,昭显了帝王的愤怒。
季敏谦只是紧紧抿直了嘴角,低垂了眼,那拒绝收回前言的固执姿态深深的刺痛了慕容晟的眼。
“你想离开?”试探的询问。
“是……”不假思索的肯定回答。
慕容晟深深的吸了口气,双拳紧握,强烈的压抑着心中的怒气。紧盯着季敏谦,想要从他脸上看出他的思绪,脑子飞快的转着。
“你……可知道,流民营派去了新的御医,这……只是体恤你。”
“臣知道,所以臣斗胆,希望皇上可以继续体恤我。”双膝跪地,季敏谦身上散发着不容动摇的坚定。
“不可能。”慕容晟甩手,狠狠按住季敏谦的肩。那一霎加诸在季敏谦身上的力道叫他身子颤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他仍是跪在那里,不摇不动。
唇角抿的更直,那是生怕一个忍不住便会吐露出真言的隐忍。
慕容晟牢牢盯着这样的季敏谦许久,才紧皱着眉头,放松了手中的力道。
“你在怪朕。”
“……”季敏谦沉默,却也是默认。
“哈……”慕容晟轻笑了一声,自嘲意味深重,“你在怪朕,见死不救。”
“刷”的一下,季敏谦猛然抬起了头,一双眼几分阴狠的瞪着慕容晟,咬牙切齿却又隐忍不发的样子,让慕容晟看的有些发怔,这是他不曾见过的季敏谦。但同时,他也因为季敏谦这样直视自己的举动,而心头窃喜。
忍不住摸上了季敏谦的脸,在对方因错愕而睁大了双眼的同时,蹙紧了眉头,一脸的沉痛。
“我知道你怪我……”舍弃了“朕”的自称,那份真诚不容忽视。“可是,我也是无可奈何啊……”忍不住红了眼眶,不禁让人动容。
季敏谦眉头攒动,指尖微颤。
“你该知晓太后,该知晓我的处境……你知道么?我也曾想过救她,但是真的,真的,我无能为力……”同样跪了下来,双手撑在季敏谦肩头,垂下的头看不到表情,可是那如泣如诉的声音却是真真切切。慕容晟这样低下头颅,卸去尊严,寻求谅解以及虔诚忏悔的样子,让季敏谦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同于季恒的叙述,慕容晟的忏词中有了太多季敏谦所不知道的细节。蔚安郡王与晏如思是怎样的关系,他是如何欺骗了晏如思,换来了自己的高官厚禄。他又是如何在京中作威作福,害死了那苦命的琴娘。太后又是如何步步为营,环环相扣,准备着对晏如思进行最后的报复。然而他在其中所做的一切,包括将晏如思送入大牢,也不过是为了保护她免遭太后毒手的权宜之计。只是到了最后,那样的结局是谁都不想的。
季敏谦只是默默的听着,渐渐无表情的面具从他脸上剥除,那不知该相信与否的犹豫以及心底由衷的悲恸现在全都清清楚楚的展现在脸上。
比之过往更加惨白的脸色。他不知道此刻是该恨还是该怪眼前这个与他看来半大的孩子。
从自己离京开始,便是太后为了报复晏如思所舌下的圈套。这是慕容晟做出的解释。
为了借机巩固自己的势力,铲除对方,所以利用了晏如思。这是季敏谦得下的结论。
他知道慕容晟对晏如思有着不可名状的敌意,非常深邃。以至于过往与慕容晟谈及晏如思的时候,他便会瞬间沉下面孔。那个时候,即使是自己也会聪明的转过话题,做出退让,避其锋芒。
因此,慕容晟对晏如思的救助,叫季敏谦一时难以相信。
然而,自己的孩儿是在慕容晟手中存活,这个却是事实。快速的寻来奶娘照顾婴儿,寻人为晏如思料理后事,以及照顾年迈,一时遭受打击的父亲,这些都是慕容晟吩咐人做的。他寻如风雷的动作,显示了他身为帝王的凌厉手段,同时他的殷勤,不可谓不让人感动。然而,季敏谦却觉得一切都是那样的不真实。
到底该不该相信他……
“你不相信朕?”猛然抬起头,映入季敏谦的眼瞳。那张脸此刻满是泪痕,眼眶红肿,态度诚恳。那样悲痛的样子任谁都说不出是欺骗。
季敏谦震惊的僵直了身子。
慕容晟苦笑出声。
“我知道,你不会轻易相信。若是换了我,也不会。但是,”苦涩的抬起眼,看着那张让自己迫切的脸庞,“对你,我不会说谎。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从今往后也不会。你,相信我么?”抓起季敏谦的手,放于胸前。
季敏谦在对方真实虔诚的眼神下,感受着掌心下的跳动,有力而沉稳。
“我……”皱起眉,颤了声,却是无了下文。
此刻犹如誓言一样的告白,让季敏谦一时头脑空白,更是让他心跳加速。震撼到无法以言语表述,却同时,也难以冲散他心底的哀痛。
所以,沉寂无言。
只是,眼中的动摇清晰无比的传达给了慕容晟。
这样就够了……慕容晟如是想。不需要太快的给出答案,只要让他知晓,季敏谦会因为他的一句话而如此动摇,与他便是种满足。
“我知道,你心中的难过,也明白你对这个朝廷,对皇室,对我的失望。”察觉到掌中的手一霎那的退缩,慕容晟立刻收紧五指,紧紧抓住。
“我也曾失望过,也想过要放弃。但是,若真是那般做了,我便是对不起天下,对不起早去的父王。我记得不多,但却真真切切的记得,父王临终时,对我那仅有几字的赞许。敏谦,我知晓你心中有恨,亦明白那掩藏在这里,深深的委屈。”抚上对方的胸口,那剧烈的跳动让他跟着加速了心跳。
“我承诺你,今日之事,不会再发生。我不会让你再受到委屈,不会让你在如此难过。”
不知何时,慕容晟手下的心跳和季敏谦掌下的心跳合为了一个旋律。
“我知道你的痛苦,但是你要记得。你不是一个人,你有季大人,有敏彤,有刚刚出世的孩儿,他们都需要你。”
季敏谦忍不住缩手,此刻两人微妙的气氛让他感到慌乱。
“然而,也请你记得。在这宫墙之内,还有一个人,始终都是一个人。他亦需要你。”
声声告白,真切眼瞳,不加掩饰的望入季敏谦慌乱的瞳中。这一霎那,季敏谦觉得眼前的人不是那个比自己小了七岁的少年,而是个与自己同样的男人。这样的认知让他措手不及,心中更是一片慌乱,似乎有什么破壳而出,又似乎是什么改变了初衷。
慌乱的让他一再想要逃离。
只是,身子未作出反应之时,一个温暖的躯体靠了过来,将他紧紧搂在了怀中。慕容晟的头加在自己肩上,让季敏谦直接僵硬了身体,随即耳旁传来低沉的声音。
“丧父之后的我始终是一个人,只有你陪着我,我才可以相信,我原来不是孤单一人。”
不知何时起,少年的声音变的浑厚,贴于耳侧的低语让季敏谦心头发颤。
“直到今日,我仍是这般相信,敏谦在我身边,我……不是孤单一人。所以,可不可以不要走,绝对不要离开我。”
紧紧贴在一切的身子,依偎着不愿放手的少年。那最后如同儿时一般的依赖,掺杂着惧怕与委屈,让本该推开对方,坚定自己的季敏谦颤抖了双臂,最后仍是轻轻揽住了身前的腰身,仿若陷入了无底深渊般,放弃似的闭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