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蘅清镇往事录》白棋子

1、扫墓

　　1987年清明，沈行之带着妻儿回本家给老祖宗扫墓。
　　南方的清明多雨，黄泥的路子，并不好走，两脚泥巴，让人心情总也好不起来。按说，烟雨朦胧的江南应该是极有诗情画意的，只是这样的情况下，谁又有闲心去欣赏。如沈行之这样，在城里住惯了的人，更是不屑来这乡下。
　　赶到那片墓地的时候，已经有好些人在了，大都是堂兄弟、堂姐妹的。沈家祖母拄着拐杖，颤悠悠的站着，脸上脖颈上的皮肤起了一层又一层的褶子，整个人瘦的只剩副骨架子，看着格外渗人，沈行之的小儿子当即躲到了他父亲的身后，不过孩子总是能轻易地得到原谅，原因么，无非就是他们还小。
　　沈行之是大学毕业的，他当然不会相信怪力乱神之说，但是对于这一大家子的人，他不会傻到跳出来跟他们理论，扫墓祭拜，无非也是一种心理寄托和对于离去之人的缅怀。
　　沈家到沈行之这一代，亲人之间关系已经很淡漠了，过年过节会聚到一起也仅是因为沈家还有一个老态龙钟的祖母。
　　说了这么久也没说到是给谁扫墓，喏，看这碑上的字，不就是行之的爷爷沈悦么。沈行之从小就没见过他爷爷，据说死的时候年纪并不大，又据说沈家祖母在她丈夫死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没掉，这夫妻俩的感情想必也不是多好。
　　扫墓不会进行太久，沈行之走神回来，一伙人已经走得稀稀拉拉了，喊了自己的妻子，正要走，却见远处一个青灰的身影渐行渐近。那人穿着盘扣的藏青棉袄，头发尽数白了，神色也凝重，就连腿脚也不算利索。这个老人，沈行之有印象，是叫苏易，小时候还给过自己糖吃，但是他不理解，为什么这个老人家，连个子孙后代都没有，打了一辈子光棍。
　　老人看见沈行之先是一愣，随即开口道：“来看你爷爷？”
　　“嗯，您这是……”
　　“我也来看看老朋友。”苏易转过身，显然是不再期待沈行之搭话。其实他今天主动和人说话已是难得，他是个静默的人，年轻时就不爱说话。
　　沈行之抿了抿唇，发现言语贫乏得很，便也悻悻然离去。
　　雨还在淅淅沥沥的下，打在伞上，沙沙的，却让人有些胸闷。眼前这个土堆里面埋着的人，叫沈悦，沈悦是谁，那是沈家曾经的大少爷，是他苏易，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人。
　　沈悦走了多少年，苏易就煎熬了多年，所幸，这份煎熬，大概不会持续太久了，他老了。
　　“沈悦，都这么多年了，行之都有孩子了，我也该下去了吧……”
　　“你实在是个很自私的人，我有时候会觉得，为什么我不去恨你呢……”
　　“不过，我想，不会等太久的……”
　　不知是谁在低声诉说，也不知是谁，在这雨中寸断了肝肠，穷尽了年华；又是谁，念着碑上的名字，思绪一路飞回到几十年前，他们初相遇的那棵树下，耳边是否又想起了那带着浓重乡音的说书先生的故事？
　　故事是怎样的故事？故事里有谁？苏易已经记不起来了，他只记得，那时候，树还要绿些，空气也带着植物的清香，青石板的老酒街，总是聚着一堆聊天的大人，而苏易和沈悦，还是两个扎着小鬏,穿着对襟小马褂的嫩娃娃，喜欢撒丫子从镇南疯跑到镇北，又或者上树掏鸟窝，下塘子摸鱼。就连那个被搬来搬去的小板凳，似乎也是新的，那么的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