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火焰》纪芜

2、Chapter.II 瓦尔登反转

　　又来了，这种感觉——林纷忍不住急躁的又向四周环顾一圈，不出所料，还是什么都没看到。
　　她想她最近一定是中邪了，被一个看不见甚至是不存在的人弄得神思恍惚，并且——如果那个人真的不存在的话，那她就应该算是神经错乱——此类错觉她只在电视里精神分裂者的描述里看过，整天疑神疑鬼，一意孤行，固执的坚信自己的直觉是对的。
　　为此她特意找来Vin诉苦，他也很是配合的点头，只是在林纷终于倾诉完毕长呼一口气的时候，才不急不缓的抖出一个真相：“据我那天观察，看你的似乎确有其人。”
　　“谁？”林纷差点忘了Vin是第一个告诉她这件事的了，“男的还是女的？长什么样？”
　　“看不出男女，戴了副墨镜，只露出半个脸来，发型也不好分辨，毕竟这年头男女都留中性发型——不过，要是个男的，五官应该很精致，要是个女的应该长得也不差——有点偏冷的调子，类似贵族的气质，Fyan你可真是好福气，这么美的人都给你吸引住了。”
　　林纷皱眉：“不是只露半个脸么，怎么知道那人长得很精致？还有贵族的气质？”
　　“直觉而已，”Vin耸耸肩，带着法国人特有的夸张，“我本来不想说的，免得你更加疑神疑鬼——对了，我有个主意。”
　　“什么？”
　　“沈这几天应该要去一趟总部，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从国内带翻译。我已经向他推荐过你了，你可以跟他一起去——换个环境应该能缓解一下焦虑，顺便考察一下实情——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有意跟踪你的话，他应该会跟着你到巴黎去的。”
　　他这句话用的是“Il”而不是“Elle”，林纷敏锐的察觉到了人称的不同：“这么说您还是认为那个人是男的了？”
　　“我可没这么说。”Vin狡黠的笑笑。

　　这件事林纷考虑了一天终究是允诺下来，决定的那个晚上她给陆兼礼打了个电话。打之前她还犹豫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向他提起这件事，然而一听到他在听筒另一端温温的声线时竟莫名的安心，不知不觉便像每一对最平常的情侣间那样聊东聊西，只是在快要挂的时候轻描淡写的提了一句：“我后天要飞巴黎，可能要几天后回来。”
　　“这样啊……”那一边渐渐沉默。
　　“不会耽搁太久的，”像是有些心虚一般，她又急忙补充道，“我保证最迟一个星期后一定回来。”
　　“……没事，你安心去忙好了，”陆兼礼最终这样回答她，“出门在外要小心点，别忘了有空给我打电话。”
　　他挂了电话以后，林纷捧着手机呆呆说不出话来。每次跟陆兼礼的对话都能让林纷加深一点“他是真的对我好”之类的印象，说实在的，她也真的挑不出他的不好来——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陆兼礼都是理想男友的最佳代言，但就是哪里有一些不对劲，究竟是哪里，林纷也说不上来——
　　也许她还是，受那个人的影响太深了。
　　跟沈如流的交代则简单的多，她只不过是在送翻译好的文件的时候确认了一遍：“沈先生，Vincent跟我说你去法国需要一个翻译，这是真的吗？”
　　“嗯，”沈如流翻看着那些文件，眉皱的愈加深了，只漫不经心地答道，“你可以先回去收拾一下护照，会有助理通知你具体的行程消息，不用找我。”
　　“是。”林纷应过以后转身，却又被他叫住了。
　　“林小姐，有件事不得不告诉你，”他抬起眼，幽黑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这次去巴黎可能要拖比较长的时间，如果谈的顺利，应该三天能回得来，如果不顺利，”顿了一顿，“你自己斟酌着办吧。”

　　11个小时的飞行之后，飞机安全降落在巴黎戴高乐机场。
　　再一次踏上法兰西的土地的时候，林纷发现自己心里还是犹如夏庞蒂埃的交响曲，百感交集。真正到了擦肩而过的人都说着鼻音浓重的音节与流畅如同唱歌一般的连音的地方，她有种莫名的亲切，然而只要一想到也就是在这块土地上，那猝不及防发生的噩梦，便仿佛从灵魂深处都开始颤抖，无数回忆止也止不住的抖落，溅落一地碎片……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一直是把法语当作自己的母语的，家里父母订的那些华文报刊每周越洋过海从国内寄来，在她都不如一本法文小说看得津津有味；刚回国那一阵，当她想要用言语形容一个人时，张嘴蹦出来的还是法语的阴阳性名词。小时候常被人羡慕，说双声带家庭的孩子先天就有优势，那时候她就会想起每次她绞尽脑汁也背不出“危楼高百尺”或是“无边丝雨细如愁”的时候，父亲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小纷，如果汉语和法语你只能说好一种的话，爸爸宁愿你只说好汉语。无论如何你记住，你首先是一个中国人，然后再去学习其他国家的文化——”
　　“可是……可是我本来就是出生在法国啊，我根本不知道中国是什么样，我甚至不知道除了爸爸妈妈我在中国还有什么亲人……然而这里，”她不服气的指指脚下的土地，“这里，有爸爸妈妈，有Bonni，”她指指那只葡萄牙犬，“还有，还有……”她说到这里有些迟疑，“还有顾来……”
　　“傻孩子，顾来和你一样，不也是中国人吗？”
　　“可是他的继父不会天天逼我背唐诗宋词，不会让我每周用汉字写800字读后感……”说到后面，连她自己都觉得声音带了哭腔。
　　“好了好了，是爸爸对你要求太高，以后爸爸不逼你了，好不好？”
　　……
　　“林小姐，林小姐你怎么了？”沈如流带来的秘书江禾在她面前站定，试探着晃了晃手。林纷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有些抱歉的笑笑，开始到出关处帮她交涉托运行李和签证护照。这一核对护照才发现沈如流这次带的人出奇的少，除了一个秘书一个翻译就再也没有了。出于直觉，她感到这次出差和那次总部发来的文件脱不了干系，并且，很有可能，对沈如流并不是好事。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深深佩服起沈如流起来，除了那次她送文件的时候他皱着眉神色很不好看外，到现在都完全看不出一点不高兴的迹象。不过——林纷暗自腹诽——他那应该算是面无表情……
　　——等一等！
　　林纷像是触电一样差点跳起来，以她所能办到的最快的速度环顾四周，不放过每一个可能符合描述的人。机场里各式各样的人都有：衣着艳丽的北欧少女，风姿绰约的标准巴黎贵妇，西装领带的商界精英，蒙着面纱的□□妇女，还有拖着空荡荡皮箱前来扫货的国内旅游团……由于历史悠久的缘故，戴高乐机场不像国内一些簇新的机场大楼，大而旧的轮廓反而给人一种亲切感——
　　思绪不知不觉又杂乱起来，直至视线转了一圈后与沈如流相遇，他无星无月的黑色瞳仁不带丝毫感情的注视着她，张了张嘴，淡淡吐出几个字：“林小姐，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林纷搜寻无果，只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沮丧。从这一刻起，她开始后悔跟着沈如流来巴黎了——倘若没有来，她或许还能抱着一丝侥幸，认为那人跟踪的并不是她，然而刚才那种感觉又出现了，这就意味着……
　　她叹一口气，努力抑制着自己不往下想。

　　总部为沈如流他们制定的行程是这样的：上午完全自由，下午开始谈公事、签合同，晚上享用法式大餐，愿意的话，进餐时间可以持续到十一点；此外还有丰富的夜生活，如果林纷没记错的话，他们安排入住的酒店离拉德芳斯金融区附近的布洛涅树林——法国著名红灯区不远，声色犬马夜夜笙歌的生活触手可及。
　　“不愧是法国人，做派也这么奢靡。倘若是在伦敦，恨不得早上七点就起来把事情给你谈妥了，法国人则干脆把一早晨的时间空出来给你，好让你好好弥补晚上夜生活的疲惫——不过，效率低也就是这么来的……”
　　江禾倚在酒店栏杆上听林纷说话，边听边点头，晚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身后是巴黎的万家灯火——要用“灯红酒绿”来形容巴黎还真有点言过其实，全巴黎的霓虹灯加起来可能也没有上海南京路一条街上的多。林纷还记得第一次来到国内现代化大都市看到满街的霓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这哪是路啊，简直是一棵圣诞树！”
　　这么想着，竟轻轻笑了起来。
　　只是上一次，也是看着一个人这么倚在栏杆上，身后是暮色的巴黎，璀璨的万家灯火，他的头发也是这么被风吹乱着，这么沉沉的看着她——这样的景象，究竟是隔了多远了呢。
　　“纷姐似乎真的很喜欢巴黎，连看那些建筑物的眼神都不一样。”江禾在她出神的间隙微笑。
　　“……可能是吧，一直对这里的文化很感兴趣，不然也不会选择做法语翻译。” 林纷反应过来，这才回道。
　　“不过我倒是一直很好奇，也不知道该不该问。”
　　“嗯？”
　　“纷姐能力这么强，完全可以胜任秘书之类的工作，学的也不是语言专业，为什么当时还是选择从事文字性的工作？毕竟如果只是做翻译……”
　　后面的话江禾没有说出来，但是林纷已经明白了她想说什么。
　　何止江禾这么问，Vin也这么问，就连她自己都曾有过质疑。她一直努力说服自己Sandrine的工作只是暂时的，这不过是她调整自己的一个中转站。可是眼看一年多过去，当初她的同学不是考上了公务员就是飞往国外发展，而当年他们之中最优秀的她却在干什么？拿着一份不错的薪水，有一个条件不错的男友，过着大多数人羡慕的生活却已经完全偏离了自己当初定下的目标，并且或许就这样浑浑噩噩混一辈子？
　　或许在她潜意识里，当了秘书就是从商，而在更深一层的潜意识里，既然一脚踏进商业圈，以后大概就很难从政了——
　　然而你有什么资格这么想呢？就凭你现在的政治背景，不，甚至是致命的，政治污点，你还妄想着有朝一日能站上发言台，还妄想某一天，像梦想过无数次的那样在橄榄厅庄严的宣誓，每一次开口都象征着“China”么？
　　或许就像Vincent曾经教过她的，怨天尤人的人太多，活的知足的人太少。与其如此，不如顺其自然，她的可能性并没有完全泯灭，如果她愿意，她还可以有很多条路可走——
　　但眼下，她不愿放手。

　　Sandrine女士的年纪比林纷想象的要年轻许多，得体的妆容以及一头优雅的富有光泽感的银发让她显得高贵又平和，一条Dior的高级定制绿松石项链无疑为她加分不少。林纷尤其欣赏她搭配套装的方式，忘记是谁说，搭配绿色最好的颜色就是白色，而她将祖母绿外套与纯白色丝绸连身裙相配，使得稳重的同时不失时尚的跳脱。
　　这是典型的法国的成功女人，功成名就，风韵犹存，精明能干却又懂得享受生活，令人想起可可香奈儿或是拉加德，总是让人觉得她们在成功的路上已经做到了极致。
　　林纷怀着敬意同她握了握手，这是会议开始的基本礼节。随后的具体交涉过程都由林纷代为转达，内心暗暗咋舌她的直率坦诚，毫不拐弯抹角——
　　“Andre先生是Sandrine女士栽培多年的得力助手，现在时机已接近成熟，邦辰打算大力推出新人——这些都是文件里已经提及的了。现在由于Andre的管理范围主要集中在欧洲的母公司，暂时没有向华进军的打算，只是拟将在华子公司20%的股份转让至他名下——其实这些文件里都有，总部这边由Sandrine女士亲自向沈董谈，也是为了体现诚意和对这件事的重视。”
　　“沈先生，你有什么意见吗？”Sandrine问道，虽不是太客气的语调，却让人感受不到居高临下的疏离感。
　　沈如流听后神色平静：“对于这件事我只有几点想说明。”
　　“请讲。”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中国的子公司应当是邦辰利润最大的子公司，没有之一。”
　　林纷把这句话转述给Sandrine，她听后赞许的点点头：“是。”
　　“并且在国内运营五年之后，总部的股份已经渐渐抽离，现公司有24%的股份是散股，其中包括分配给员工的干股，28%的股份为总部所有，其余48%的部分，是我和公司各董事的。现在总部若要将股份以私人名义转让至Andre先生名下，意味着从此总部只有8%的份额，董事会的决策权会有一定降低，相应的，Andre先生在董事会地位将与我相当，按照惯例，应成为执行董事或执行副董事——”
　　“年轻人，你说的都很对，”Sandrine点头，“除了一点，Andre将不会担任任何实际职位，我要的结果只是让他拥有股份，你大可不必担心他会威胁到你的地位。”
　　“然而您真的打算放弃董事会的多数股东席？以个人形式入股，意味着子公司几乎脱离总部独立存在。”
　　“是。”
　　“既如此，我没有任何理由反对，”沈如流说，“悉听尊便。”
　　接下来就是一些股份转让的手续和协议的签署，林纷静静的看着沈如流处理这些事务，如鱼得水，完美无缺，令人感到他生就应该属于这一行，属于这个充满着谈判、危机、冷冰冰的数字滚动和利益交换的世界里，会议桌前硝烟弥漫，一份合同决定亿万财产的去向。
　　然后突然感到，其实从政和从商也无甚区别，不过比的是谁更虚伪，甚至前者更甚罢了。

　　从总部大楼出来已经接近黄昏，沈如流没有说话，江禾与林纷也沉默无言。
　　他们所处的拉德芳斯金融区可以远远眺望得见塞纳河——当然，前提是在那标志性建筑大拱门的顶端平台，俯瞰巴黎远景的时候。尽管如此，林纷还是能感到塞纳河的风从看不见的地方吹过来，柔柔的凉凉的，轻轻的静静的，承载了无数个世纪的荣辱变迁与城池明灭，一直吹一直吹，以恒久的温度吹到她的心里，一停就是二十多年。在这期间它存在于她的血液里，存在于她的灵魂里，架构了她的骨骼与血肉，重塑了她的心智与头脑，她的身上无时无刻不流淌着塞纳的河水——她不会忘记自己是出生在这里，这与她的国籍与肤色所属并行不悖，却可以被她骄傲的称之为“第二故乡”的地方。
　　林纷想着这些百味交集，又抬眼望了一眼塞纳河的方向。就在那时有一个人擦着他们的肩从台阶走上来，走的是和他们相反的方向。不知是走的太匆忙还是有意挑衅，他碰掉了江禾手里一叠协议的复印件，雪白的纸片打着旋儿在塞纳河的风中纷纷飘落，好似巴黎五月盛开的苹果花洁白飘逸，洒落在一层一层大理石台阶上。林纷立刻俯下身来，帮江禾一起收拾，却不承想一抬头的那一刹，撞上一双极为美丽的黑眼睛——
　　在夕阳的天光下，像是黑夜又像是黎明，眼睛的线条美得无以复加，低垂着眼睫的模样似曾相识——
　　不需要多余一秒的考虑，她的直觉比她的大脑先行一步。
　　“顾来。”林纷忍不住惊呼出声

　　章节科普：瓦尔登反转（Walden Inversion）即化学反应中，分子在手性中心发生的构型转换。典型的 SN2 反应和光延反应都伴有瓦尔登反转。它可以形象地与雨伞在大风作用下从里向外翻转的过程类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