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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瑟·无端 ...


  •   这一伤,鬼门关爬回来的我在病床上躺了整整两个月,成天里半醒半睡,等到精神好起来终于能下床,都已经是九月深秋。
      秋色老梧桐,一叶一叶地辞树,归根成泥。染了霜的枫叶好似美人颊边酡红的胭脂,在寒风中摇曳又像石榴色的裙裾。
      我披着厚厚的被缩在轮椅里,看着满眼清寒的秋色,忍不住微微地叹息一声。
      “我倒不知道萧小姐有伤春悲秋的柔软心肠。”身后传来淡淡嘲讽的煞风景的声音。
      我立刻挺直了身板,笑得一脸谄媚地回头;“游公子这称呼真是折煞我了,我这不是感叹着希望身子早点好起来免得公子你总是照顾嘛。”
      “哟,想法不错,”游梓熙挑了挑眉梢,低下头看着我时,秋阳缀在长长的睫毛上,毛茸茸发着淡淡的光,“机会来了,喝药。”
      我瞄着黑黢黢的药汁,瞬间苦了脸,委委屈屈端过来,委委屈屈喝下,苦着眼都睁不开,直吐着舌头。忽然有两粒东西塞进嘴里,化开甜味,是蜜饯。
      我立刻又像原地复活一般,抬头对游梓熙喜滋滋地笑。他无奈地伸手似乎想弹我的额头,最后只是摸了摸我的头顶,随手将药碗放在台阶上,推着轮椅开始带着我四处晃荡。

      那青衣江上的船夫已经调查出来了,竟然就是本尊张本武。所以很显然,彤天楼里出了叛徒,暴露了我们行踪,我对衡楼主的手段十分信任,在情况线索如此明了的情况下,我就不需要对他的大清洗多给予关注了,要知道旁观罪孽也挺造孽的。
      “秋天已经这样深了啊。”我看着彤天楼各处的凋零之景,感慨道。
      游梓熙应了一声,将轮椅停在了彤天湖边。
      晚霞铺落在湖面上,半边瑟瑟半边红,秋水共长天一色,偶有孤鹜掠过水面,不留痕迹。
      人这一病身子一弱,就喜欢发呆,我呆呆地看着波平如镜的彤天湖,毫无思绪地一看就是好久。
      “今日是九月廿七,你往年今日都会奏瑟,说是一故人的祭日,弹首曲子给那人念想念想,我去把瑟哪来?”身后的游梓熙开口问。
      “不必了。”我答道。
      “经历过这么一生一死的,很多事都看开了,那故人啊,我想早就往生投胎,那人都不再记得我,我又何需再念想?”
      我将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有些疲惫地闭上眼。
      “回吧。”

      这身子本就虚,重伤了一回后更是敏感脆弱。我夜里睡得很不好,翻来覆去睡了又醒。
      再醒来时,窗外似乎有雨,沙沙地也听不清,只觉得有些冷,卷了卷被我又缩了起来。房外却想起了敲门声。
      “萧姐姐……你睡了吗?”
      果然是不懂事的小屁孩,就算真睡了这下不也被你吵醒了么。
      我无奈地应了声:“进来吧。”
      门吱嘎一下开了,又吱嘎一下被关上,不一会儿,就有个小影子钻进我被窝里来,掀被子带起一股冷气不说,手脚也是凉的,弄得我好不容易暖和了一些的身子冒起了一阵鸡皮疙瘩,结果我不仅不能发怒,还得好声好气地把她搂进怀里捂着,颇有几分做娘的无奈心情。
      自打我替梧叶挡了一剑后,这小姑娘就像初生的小鸡雏破壳认了娘一样,不说在我刚刚醒来后抱着我的脖子险些连我肚兜都哭湿了,之后在我还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更是侍汤喂药忙的脚不沾地,中途摔破了药碗七次烫伤了我的舌头三次,最后被暴走的游公子一脚踹出了我的房门。
      而这种半夜睡不着觉,跑到我房间来同我蹭床的行为也不是一两次了,唉。
      今夜梧叶小姑娘小姑娘却有些反常,换成是平时早在叽叽喳喳,说什么今天的训练好累,琵琶又在对着东家巷里的杜秀才发花痴,又有多少良家闺女借口来彤天楼谈生意其实是为了来看衡遇白,种种八卦奇文全说给我听,今夜里却是一句话都不说,只是抱着我。
      我也乐得清静,闭上眼正打算好好睡,这小姑娘冷不丁又开口了。
      “……姐,现在过子时了吧。”
      “嗯,应该是新一日了吧。”

      窗外又是沙沙地声响,不知道是雨落在青石砖上,还是风穿过枝桠,一时只显得分外寂静。
      “九月廿九,今日是锦瑟姐姐的祭日。”梧叶开了口,声音低哑的,失魂落魄的样子。
      “嗯。”
      “等天亮了,我告诉你和游梓熙哥哥一个秘密。”
      “梧叶,说出来的秘密就不叫秘密了。”
      “你和梓熙教了我许多东西,如今更是救了我一命,锦瑟姐姐跟我说过,救了你命的人,就拿命去还他,”梧叶搂紧了我的脖子,低声说,“这秘密就是我的命,我给你们。”
      我沉默了一会,最后只说了一句;“……睡吧。”

      等早上醒来,梧叶已经不在了,我知道她又要训练一整日,等她来给我们说什么秘密,已经是晚上的事了。
      游公子看着我吃完早饭,说是给我去买药,也走了。
      无聊的我只好推着轮椅继续满彤天楼的逛。
      自打我替彤天楼的杀手梧叶挡了一剑后,彤天楼中的男女老少对我的态度那是好了不止一个档次,才转悠了半圈,怀里就都是糕点瓜果,让我忍不住恶毒地想,好像这么点贿赂就能让我将来心甘情愿帮他们也挡上一剑似的。
      而我太低估了彤天楼的大小,也高估了自己记路认路的能力。我成功地迷路了。
      我一边啃着怀里的东西,一边转着轮椅,转了好几个弯,却发现自己到了一个及偏僻的地方,灌木横生无人修建不说,看那荒废的建筑也知道这一带久久无人居住了。
      等我把怀里那么些东西给吃完了,也没转出去到我熟悉的地方,我不免有些懊恼,寻思着是不是要高声呐喊呼救,等人来了又要以怎样的借口掩饰我这迷路的丢人真相。
      这时,却让听到了不远处的一点动静。
      我想着是有人,喜滋滋地立刻转着轮椅就靠了过去,等发现来到个荒弃的宅院外,不免心里又开始发起毛来。
      抬起头,看着大门口蒙满了灰尘的牌匾,只有两个字,“无端”。
      听说旧宅如若久无人居,是最容易滋生些精魅的,这地方这么野僻,除了我这样迷路的蠢货,应该是没有人来的。
      或许是以这为窝的小动物吧,我这样告诉自己,果断卷起衣袖轻轻地摇着轮椅离开了,就如我轻轻地来一样。
      又想碰运气拐进了一个岔口,结果又让我听到了声响,和之前一样刺破空气般的声音,我左右一看,才知道我应当是转悠到刚刚那宅子的后门了,看着这后门垮了半边门的破落样子,实在是按不住好奇心,于是轻手轻脚地靠近了去。

      从我这刚好看到这宅院的后院。
      院子里有一方池塘,碧泠泠的水面上缀着几片烟絮般的枯萎荷叶,池塘边上有几株落尽了叶的柳树,将瘦癯的枝条斜斜垂向水面。
      院中央有一棵笔挺的树,叶子也快落得差不多了,从我这个角度看,几根突棱的枝桠如同苍穹的罅隙,不断地外散着寒气。
      树下有人。
      那人身形修长,一身风骨有如芝兰玉树。那人穿着深紫的衣裳,远远看着又像一枚冷火,烧得太深太烈,裸露出的青紫色仿佛经年的旧伤。那人在舞剑。

      此刻临近正午,秋阳高悬,晴空万里,按理说算是一日里暖和的时候。然而这个四下无人的荒芜角落像是被天地日月遗弃,只觉得坍圮的砖石、枯萎的树木、森冷的塘水都散发着落寞孤寂的味道。
      世间万物在此时此刻都仿佛停止了,凝滞了,而此人在舞剑。

      身为一只枭,虽然自己不会刀剑,游梓熙的剑术也不怎么到家,但我肯定是见过卓越的剑客和顶尖的剑术的,而在这一刻,我却丧失了所有描述评论的言语。
      这人的剑极快,极用力,时时刻刻都是刺破空气的锐利的声响,然而这么凌厉的剑,却让人看不出半点章法,一些地方甚至有割颅断臂的自残危险,凌乱得让人惊骇欲绝。
      可他似是不知也不顾,剑影如同霜花乱飞,如同放肆的鼓点,一下下猛击在寒凉的空气上,发出摧毁性的激烈至极的无声呐喊,让人看着血脉沸腾,想跟着开口大叫,却又这奇怪的气势压迫着发不出半点声响,只觉得压抑得令人窒息。
      我看到他如墨的青丝扑散在空中,如同临绝壁的瀑布兀然而下,我看到他宽大的衣袖割裂了一块布帛下来,让人眼睁睁看着那块飘飞的布帛转身间被切割成了细丝,在落地前又被摧毁成了粉末,像是刚刚半张开翅膀却转瞬间被来自地狱的手一把抓向黄泉的紫蝶。
      这哪里是在舞剑,这明明是在击鼓,是在呐喊,是在嘶吼,是在发泄。
      院子里原本寂静的一切在此刻都保持不了原本的样子,我感觉它们在震颤。池塘的水面在颤抖,一圈圈的涟漪扩散出去;柳条在颤抖,像是恶鬼的手臂冤屈地像这朗朗世间讨要食物;地上的砖石在颤抖,如同沉默坚硬的巨人此刻却被人一下下狠狠踏断了脊梁,发出低沉的嘶鸣。
      这个被世间遗弃一般的院落,此刻如同受到了魑魅魍魉的蛊惑而着了魔。我只觉得有什么疯狂得让人毛骨悚然的情绪在这院落里喷薄而出,而窥见了秘密的我同样被震撼吸引地动弹不了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是一瞬又像是万年,那人骤然停止了动作,停在树下,低着头一动不动。
      荒芜的院落重新回复了一片沉沉的颓废和孤寂,只有我觉得此刻兀然而至的寂静来的让人无法适应,控制不住地吐出了一口滚烫的浊气。
      那人听到动静,抬起头看了过来。
      然后他慢慢向我走来。

      衡遇白此刻的脸色极为苍白,明明额头上有薄薄的汗,整张脸却看不到半点血色,倒像是个身子比我还要虚弱的病人。
      他直直地站在我面前,双眼直直地看着我,这眼神我记得清楚,在秦淮河上奏瑟的时候,他看着我就是这样的神情,深深地眼底仿佛有把尖刀在翻搅,那眼神我看着都嫌割着疼。那时我很有些莫名,我谈不上阅人无数冷眼看穿世间,却也知道这样深沉的眼神,不会在看一个并不熟悉的人的前提下出现。
      此刻我很明了,他在透过我的脸看她。一个同我相貌相近的亡故人。
      衡遇白看着我,紧抿着的薄唇动了动,似乎想说话。
      我立刻福至心灵地想他八成要叫锦瑟的名字,为了避免彼此尴尬我立刻就打算开口说“衡楼主你好你认错认了衡楼主再见”,结果口刚刚张开,却发现衡遇白并没有说话,只是做了个我意料之外的动作。

      他慢慢蹲了下来,将头靠在了我的膝盖上。
      他闭上了眼,长长的睫羽垂下仿佛敛了翅的黑鹭,掩住了眼底深深的疲惫,此刻蹲着身子空门大开毫无防备的样子,几乎教人不敢相信是个铁血手腕叱咤江湖的杀手至尊。
      透着布料膝盖慢慢传来温热的触感,这是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我低头看着衡遇白的脸,看着他像是个做噩梦的孩童般紧抿着的唇和深皱的眉,最后没有推开他。
      我抬头望向茫远的苍穹,觉得有些冷。
      冬天要来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十瑟·无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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