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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第二十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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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风湘快马加鞭,映着天穹一抹斜阳,长发媚染大片的绯色。
“他……现在在哪儿?”
“来生不如归,我按照他的嘱咐将他葬在了你们以前住过的竹林,如果你有心,便去看看他也无妨。”
耳畔琼玉的话萦萦不绝,流风湘狠狠攥着缰绳,猛地又是一声“驾”,她此刻心间百味交杂,即便驱赶的马儿已是奔腾驰骋得犹如风疾,她也是还恨不能再快一些,再快一些。
多少人,都为这红尘俗心所扰,多少人,都被这七情六欲所毁。
青丝白发,缱绻百般,沧海桑田,海誓山盟,人人都有自己的执念。世人逃得过情长,却抵不过生死。
终是没有什么永恒的。
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不会知道了,也再不会那样的笑,那样的哭,那样的爱恨下去。
流风湘想着,眼中渐渐升起一丝绝望,他为什么不能再多等等自己?
她还来不及告诉他,其实她不是青潇,她不干那一段情。
她还来不及告诉他,她错了,所以她现在想要弥补了。
竹林间,夜风萧瑟,曾几年间未曾踏过的故地,总是熟悉得让人惆怅。
她下马,牵着缰绳将马儿拴在一间看起来虽然简陋但很温暖的小屋外。那间小屋还是静静的,如同她曾几何时来的时候。
流风湘走进屋里,干净的桌椅,一张残旧的木床,以及曾经盛放干粮的几个落了灰的瓶瓶罐罐。
一扇小窗,投进月光。
温温的流光像一丝轻柔的笑意,淌进房间,躲在流风湘的脚边。
“娘,娘,你看我踩住月儿了。”
流风湘回头,然而除了风声,再没有任何动静,她将门阖上,回头轻轻踩在月光映照的地面上。
忽然觉得有些这光芒有些沧冷。
她直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就这样没了。
夜半,竹林里簌簌莎莎的声音呜呜咽咽,就像是在为谁而哭泣。
这片竹林一直到了这样的季节,最爱下雨,偶然间也有些雪意。她走出屋子的时候,这里忽然飘起了小雪来。
雪下到黎明,不管山上、林间,到处都积了厚白的雪,在空无一人的竹屋里,流风湘突然觉得有些寂寞,不过,这雪日却并不寒冷。
她忽然又想起那孩子明媚的笑,他笑着说,“我温暖不了的笑容,我也为之倾尽一切。”
辰时,她来到琼玉说的屋子后面,然而却并没看到她口中的墓碑。
愕然间,竟看到那里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有一个披着黑色斗篷的人静静坐着,仿佛在看什么东西。
她眼里一热,那地方是薄无双从小练武的地方。
他好像从小就这么喜欢一个人坐在那里。
难道真的是……他吗?他没……死吗?
可是那个人却是一头白发,白得犹如下了一夜的积雪一样,皓白、沧冷。流风湘缓缓踱步,屏住呼吸,她心里生怕那个人不是他可又无端得害怕那个人……就是他。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他慢慢转过头来,白发拂过脸庞,如琉璃一般的眉眼,仿若一幅不真不实的画卷。
那就是他,她认得那一样的眉眼一样的笑意,一样的柔软和温暖。
只是这样白发华颜的人儿,让人难以看得真切,不知是究竟极美还是极丑,是极喜还是极悲。
“双儿。”流风湘忍不住道,她心里悲喜交杂,但还是更喜,喜他没死。
琼玉骗了自己,但是她是故意在帮自己。
白发的薄无双笑着,忽然又皱眉道,“你哭什么?”
他轻声,声音很小但却很好听,他伸手,冰凉的手指轻轻沾去了流风湘滑落的泪珠。
然后饶有兴致的将手指放进了口中。
他轻轻咂舌,“姐姐,你的泪水味道不错。”
她愣了一下,有些懵了,半晌她再次道,“双儿,你叫我什么?”
不对,这并不是她的双儿,并不是那个沉稳听话、敏感多柔性子多愁的双儿,此刻的他反倒像是一个不经世事的孩童一般。
“姐姐,我又不知道你叫什么,只能叫你姐姐了。”薄无双笑道,“我叫薄无双。”
“你不记得我了?”流风湘哑然失笑,她愣愣的看着那双眸子,的确澈朗的不染一丝忧伤哀愁,清澈的仿若可以见底的溪泉。
那里清清楚楚映照出了自己有些倦怠却不失美艳的面容。
薄无双一怔,揉着白发,想了许久,才道,“我只知道有一个姑娘救了我,她说我得了一场病,差点死了,所以现在才白了头发、失去了记忆。”
忘记,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忘了也好,在这里重新开始不也很好吗?流风湘许久才露出一丝笑意,她轻轻抚摸着薄无双的脸颊,道,“我是你的姐姐,你从小就跟我生活在一起,既然你现在回来了,我们以后就一起在这里生活下去好吗?”
薄无双听闻流风湘的话,默然半晌,才跳了起来,他欣喜得像个孩子,“我们一起在这里生活下去,你会陪我看月亮吗?”
流风湘莞尔,“看太阳都行。”
“好啊好啊,太好了,姐姐你来陪着我……太好了。”薄无双转了一遭,忽然一把抱紧了流风湘。
但她知道这样拥抱并不是她期待的,他如今真真是个孩子了,一个忘记烦忧可以简单微笑的孩子了。
可即便如此,也太好了,太好了,他还活在这个世上。
又是一个月过去。
短暂却也平淡,但这样的日子却是流风湘从没想过的,她觉得开心,觉得认真的过一种生活竟也是如此的美妙。
不比玉昆洞里的冷清生活,也不比华星宫里的奢华生活。
他和她在一起,日出朝夕,同看月霞,再曾经流风湘教他练功的地方一起种了许多蔬菜。
薄无双闲来做了一把木弓,偶然会在山上打猎,然后回家亲自下厨给流风湘做饭。
他做的饭总是能让她忍不住口水的。
平凡简单,可以肆意欢笑不做隐瞒的生活,看似无趣,其实难得。
这世上太多忧愁和事端,渐渐就会让白成黑,让人忘我,陷入尘埃,然后不记得当初如何笑如何哭,如何说话如何做事。
然后戴上面具,直到一生逝去。
能够摘下面具和防备,摈弃所有心心念念的烦扰,彼此一心相对,痴情相许,何尝不让人感动和满足?
感动于相携于平淡,相守于云烟。
满足于波澜无惊,但能够拥住那人,挽住那手,凝视那眼。
这便是好好生活下去的意义。
流风湘为薄无双轻轻梳着白发,那一缕一缕的银丝,十分夺目,但看久了也变得可爱。
这是他的美。如同精细雕刻下的印记一样,美得令人痴醉。
虽然他忘记了许多事情,但那样恬淡温存的性子却还是一丝未变。他们互相照顾,日日相伴,不知不觉流风湘已然退去一身光华。
午后,薄无双躺在自己腿上,她笑看着他轻闭的双眼,纤长的睫毛垂下,微微勾起的嘴角,是那样的满足。
要是这样便是一生,也不做他求了。
能和一个自己用心想要疼惜的人相伴一辈子,看着他日出朝夕只对着你一个人笑,如此何求?
她真的已经心足了。
然而这样的美好日子,总是短暂的。
即便你再怎么挣扎,祈求,挽留。
流风湘梳着薄无双的发,忽然间,一根发丝断了,薄无双睁开双眼,忽然看向了窗外。
她起身,将薄无双扶起来,“你先在房间里睡一会儿,我出去一下,你千万不要出来。”
“可是……有人来了。”薄无双盯着窗外,有些不解。
“听姐姐的话,乖。”流风湘不容置疑,她将薄无双关在房里,转身一个人走到竹林里。
竹林起风,簌簌莎莎的声响波澜起伏。
迎着风声,走来一个俊朗的少年,他一身湖蓝劲衣,单手握剑,还是一身清冷的气质,令人难以亲近。
见到流风湘后,来人渐渐缓了步子。
“夜阑公子怎么竟找到了这里?”流风湘率先开口,她往他身侧走去,却没有分毫的欢迎。
“薄无双在这里吧,叫他出来。”夜阑冷声道,他没有表情,深邃的眸子难以读懂。
但她知道,他此番来意并不单纯。
“不知夜阑公子有何事?”流风湘道。
夜阑冷冷嗤鼻,“你们倒就逍遥快活了,殊不知还有人被你们连累的受尽折磨吗?”
“你是说夜盟主?夜盟主的事情我听说了,可是这已经不关我们的事情了,我们现在只想过平淡的日子,请你回去吧。”流风湘认真道。
“不关你们的事情?你真有脸说出口来。”夜阑有些怒意,他冷冷看她,“要不是为了救薄无双,我爹至于承认自己是焚王,受尽刑难吗?要不是你让我爹误以为薄无双是夜央,我爹会落得如此惨的下场吗?若不是你这番的仇恨,谦羽白会惹出这么多无法收拾的事端吗?都是因为你,而且杀人的本就是薄无双,他也该要自己承担责任!如果他肯死,就可以减轻我爹的刑难。”
“你说的没错,我有错,但你爹本来就是焚王,他爱上谦羽白,一边伪善的做着正人君子,一边放任自己成为焚王,本就怨不得他人。”流风湘淡声道,她对着夜阑冰冷却浴火的双眸,丝毫不肯让步。
没有人可以破坏他们平静的日子。
夜阑冷笑一声,忽然大声喊起来,“薄无双你这个小人!你懦弱无能,分不清善恶,不辨是非,只会做缩头乌龟!你这样的人凭何教训我?你这样的人终归只能苟且的活着?为了你死去的谦羽白也会死不瞑目的,因为他用命救了的弟弟只会为了一个女人活着,却不敢站出来赎清楚自己的罪过!以为只要有了爱,什么错都能被原谅了吗?那些死去的人,他们就没有爱的人了吗?就连你哥哥谦羽白,也是有爱的人的,他爱着的是我爹夜堀,他们虽然为人不耻,他终究是守住了界限,虽然彼此相爱没有错,但谦羽白比你,更要懂得怎么去面对!”
流风湘冷冷道,“说够了没?说够了就请回吧,不然,你是要与我动手吗?”
夜阑冷冷笑着,“我武功在你之下,我承认,如果你有一丝愧疚,就让薄无双到刑难我爹的炼狱谷来承担责任。”
“就算去了又有什么用?”流风湘一声叹惋,虽然她知道夜阑的心情,但却觉得徒劳。
“去了,至少,我爹不枉。”夜阑冷声。
身为儿子,他不够孝义,但对于夜堀这个爹爹,他却是极爱的,虽然从不曾拥有过那些父爱。
就像薄无双对流风湘一样,他无论如何也受不得眼睁睁看着夜堀受尽七七四十九中刑难。
世人皆苦,但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流风湘回来的时候,屋子里飘出一阵香味,桌上已经放上了几盘热气腾腾的菜肴。
薄无双从后厨里端出两双碗筷。
“好香。”流风湘顿时觉得腹中有些骚动,连忙坐在了桌前。
薄无双将碗筷递给她,“今天有姐姐最爱吃的红烧肉和清蒸鱼。”
“是吗?那快让我吃。”流风湘拿起筷子,扫一眼让人望眼欲穿的菜色,不觉食欲大振。
她尽力不去想夜阑的话,就算自私也好,她不能再让薄无双去牺牲了。
人人都有自己想要守护的东西,夜阑有,她亦然。
“对了姐姐,今天来的人你认识吗,我从窗户看见他了,他好像有什么事情找你。”薄无双漫不经心道。
流风湘咽下口里的饭菜,徐徐道,“我们就这样一直待在这里,谁也不见,你会不会觉得寂寞?”
薄无双想了想,看着流风湘慢慢笑起来,“有姐姐在,无双不会寂寞。”
他的笑容还是那样温暖,那样子还是那般让人怜爱,乖巧,俊朗,世上无双。
那便无需担心什么了。
“但是姐姐不去帮那个人的话,那个人会不会寂寞?”薄无双顿了顿,忽然又道。
流风湘一怔,她抬眸看他,只觉得那样笑意里面忽然有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人都是自私的,我们本来就是普通人。”她许久道。
“我喜欢姐姐。”薄无双忽然道,他放下碗筷,站起身来在流风湘的嘴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转身道,“还有个汤,我去盛。”
流风湘愣愣得将一口差点噎住的饭咽下喉咙。
脸忽然腾红,她连忙放下碗筷,开始抚摸着自己的唇,他居然就这样轻率而轻易的把自己亲了一下?
要是以往,他肯定不敢这么做的。
明明心里有一丝嗔怪,但不知为何她却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但笑着笑着,流风湘忽然觉得眼皮沉重,困意缱绻,她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娘,你累了,好好休息吧。”薄无双突然走了出来,他的脸上不带一丝犹疑,朦胧中,只有深深的释然。
原来他并没有失忆。
原来夜阑的话他全部都听到了。
“你……为什么?”流风湘愕然起身,陡然头晕目眩,身子一倾,倒在了赶来的薄无双胸口。
他柔声道,“我不能这样一直下去,我要把人情还给夜盟主,这样也可以让娘你不再背负这样的债,真正好好的活下去。而我,也不必再为此而愧疚,不得安宁。该还的总是要还的。”
流风湘身子无力,根本无法阻拦他,她只能急道,“你要去送死吗?我不要你去。”
“娘,跟你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薄无双笑一笑,没有一丝怅然。
这么些天来,他日日沉浸在旧时的阴影中,武功尽费的大损和伤心过度让他一夜白头,如今他接受了琼玉的安排,假意忘记一切,遂才能真正和流风湘度过这一段无忧无虑的快乐日子。
而且真的以为就能这么一直一直的好好生活下去。因为什么都不记得的他,真的很轻松,从未有过的轻松。
真实和虚幻就在一瞬之间,久了,差点都要忘了自己到底有没有失忆。
虽然这样的时光太过短暂,但对他来说便是永恒。
回忆就是永恒。
“不,不可以……”流风湘口里喃喃道,她被薄无双抱到床上,轻柔得盖上被子。
“睡吧,一觉起来,说不定我就回来了。”薄无双笑着,但谁都知道那是谎话,那么决绝的心其实根本就没有回头的打算了吧?
他去了,就是死路。
薄无双从衣服里掏出绳子,但看了看流风湘,还是把那绳子扔了,他不忍心绑她。
“你不会回来的对吗?”流风湘眼里一红。
“此生与娘相遇,不枉。”薄无双没有正面答复流风湘,他只是低声道完,轻轻落在她眉眼间、唇间、额间分别一吻。
转身天涯。
流风湘知道,这一次转身,便将不尽天涯,生死无期。一瞬间,心痛得几乎要碎裂。
那样想要挽留一个人的心情,便是天崩地裂,也无法阻挡的。
在她最后的视野里,那全然银白的发,显得是那样美轮美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