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93、第九十三章 重生·刻骨仇恨

　　这段长长的叙述好像耗尽了萧沉踪的心神，他面色灰白、呼吸不畅，有很长一段时间说不出话来。鹰一般敏锐犀利的眼睛里，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悲哀、沉痛、绝望一般的死寂，盖住了刚才翻涌的仇恨。

　　那一瞬间，萧然突然感觉到他的脆弱。这个走过沧桑但依旧强势的男人，竟会有这样脆弱的时候。

　　曾经沸腾着热血与豪情的胸膛，在被至亲的人背叛后，变成了冰冷的空洞。这种感觉，是不是天塌地陷、万物灭绝的感觉？

　　他的眼里不由自主露出同情——只是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被他的目光看着，萧沉踪忽然清醒过来，只是瞬间，他脸上所有的颓废、落寞、孤寂全部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剑一般冷洌凌厉的眼睛。

　　萧然心头一凛。

　　这个男人，他不愿在自己面前示弱？这样极速的表情变化，让他感觉他在防着自己。

　　不知为什么，他竟有些难过。其实，就算在自己面前流露出软弱，也不妨事的，毕竟……是父子。

　　好像，心底悄悄塌了一块，莫名的酸软。难道，自己是这么容易被打动的么？

　　呆了呆，他嗓子里发出声音，有些哑：“后来，你想必受了很多苦吧？”语声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关心。

　　萧沉踪怔了怔，似乎有些惊喜又有些感伤，脸上的线条变得柔软了一些。

　　“是，我受了很多苦。不过，得感谢萧凤歌，也许因为对我下手，他毕竟有些胆怯，他那一剑没有刺中我的心脏，离心脏只有一粒米的距离。

　　“等我醒来时，已经是夏天了。我在床上躺了整整四个月，最初我游离在黑暗中，后来，等我慢慢有了意识时，我只能感觉到别人在我身边走动，听到他们说话，可是我无法睁眼、无法动弹。

　　“我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知道自己浑身无力，连呼吸都时有时无、气若游丝。有两个人经常在跟我说话，一个男人，一个女孩，是一对父女。

　　“那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又特别柔软，总让我觉得安心和温暖。我听到那位父亲唤她的名字，她叫云丝。”

　　萧然怔怔地看着他，眉宇间泛起忧伤。原来，母亲是那时候与他认识的么？那时候她还很小吧，两人年龄相差这么多……情有多深，才会让她如此痴狂，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为他投入仇人的怀抱？

　　“等我醒来时，我看到一位八九岁的小女孩，扎着几根小辫子，漆黑的碎发覆在额前，衬着一张白皙精致的脸庞。我当时就呆了，那女孩年纪虽小，眉目间却已流露出一种特别的韵致，相信长大后一定会是位难得的美人。

　　“更让我吃惊的是，她的长相像极了小时候的清浅。我以为自己还在做梦，茫然地看着她。她又惊又喜地跳起来，大叫着‘爹，他醒了，他醒了！’，向外奔去。

　　“他的父亲很快进来了，是一位三十多岁，面容黧黑、长相憨厚的男子。我见他身上穿着铁匠的皮裙，而且手上很黑，暗暗猜想，他是不是边境上哪个小镇的铁匠。

　　“后来，我才知道，这人是沙里镇的铁匠，名叫秦默。四个月前，我被萧凤歌一剑刺中胸口时，他正在横断山上采一种稀有的草药，是用来救他的邻居的。他亲眼看到萧凤歌向我下手，所以在萧凤歌离去后，他冲过来察看我的伤势。

　　“他发现我一息尚存，又在我身上摸到御赐的‘霹雳’将军令，猜想我可能是传闻中的霹雳将军，便不遗余地将我背下山，救回家中。

　　“我伤势太重、失血过多、筋脉俱损，大夫劝他不要治，说治好了也是废人一个。可他不死心，几乎倾尽了半生积蓄，极力要挽救我的性命。

　　“期间为了采到一些难得的药材，他还屡次进过那个危险的横断山。

　　“据他说，朝廷派兵增援，半个月前，鄂古人已被我们的军队打退，偃旗息鼓、主动投降，而神威军也班师回朝了。

　　“只是……”萧沉踪冷冷笑起来，笑得无比嘲讽，“秦默道，他曾听到一种传言，说霹雳将军萧沉踪背叛朝廷、投了敌军。鄂古人败退，他是断断没脸再回朝的。皇帝改封雷霆将军萧凤歌为帅，移交了兵权。

　　“我没想到萧凤歌做事这么绝，不仅杀我，还要玷污我的名声。想必他做足了功夫，一定会让所有人都相信这个谎言。可我不知道，他在刺了我那剑后，有没有再回头找我的尸体。如果没有找到，他心里会不会虚？

　　“不过，他赢了，我即使还留着一条命，也彻底成了废人。我躺了整整半年才可以下床，可是我的手无法再握兵刃，连提一点重物都吃力。我体虚气短、畏寒畏冷、稍稍用力过度，就会手脚打颤。我的脸色一直像死人那么苍白，双目无神，哪里还有半点昔日的英雄气概？

　　“秦家父女知道我的遭遇后，对我十分同情，把我当成家人般照顾。我拜托秦默帮我打听京城的消息，在这个偏僻的小镇，要想得到京城的消息十分困难，可他依然不遗余力地帮我，辗转托人打听。

　　“终于得知，皇帝封了二皇子凌寄羽为太子，将其他成年的皇子封王，放出宫去。而萧凤歌将清浅接入他的将军府，对外宣称照顾大嫂。

　　“我知道萧凤歌对清浅有意，他除掉我后，肯定会设法将清浅弄到手。我心中充满不甘，可是以我当时的状况，我根本无法与萧凤歌、凌寄羽抗衡。我想回京找清浅，可更怕连累她。

　　“于是，我在秦家住下，平时帮秦默打打下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身体未见起色，我想，这辈子恐怕我只能这样当一名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甚至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废人。

　　“我叫秦默秦大哥，而云丝叫我先生，因为我自动担当了她的私塾老师，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萧然暗道，难怪母亲那么有才，不像普通的小家碧玉，原来她背后有个优秀的老师。

　　“两年后，淳佑帝驾崩，凌寄羽登基为帝。那人杀伐狠决、手段毒辣，上位不久，就将当初支持大皇子的朝臣一个个拔掉，包括我的伯父。可怜我伯父根本没有界入储位之争，不过因为我，才遭此厄运。他被冠上莫须有的罪名，满门抄斩，不留活口。

　　“听到这个消息，我经受不住打击，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哭哭笑笑、如痴如狂，经常把自己灌得烂醉，指天骂地，悲愤欲绝。

　　“要不是秦家父女，我会彻底垮掉。可他们却以最大的包容，为我细心清洗心上的伤口，直到我恢复正常。

　　“到第五年，圣临帝凌寄羽给了萧凤歌一块封地，就是现在的烟波城。萧凤歌辞去元帅之职，携新婚妻子水清浅归隐烟波城，从此当上了逍遥自在的一方霸主。

　　“后来，萧潼出生了，再后来，清浅过世，这些，你都知道的。”

　　萧沉踪的声音疲惫而晦涩，可是他眯着眼，眼神坚定、目光凛然。

　　“我把仇恨深埋在心底，没有让它发芽，而是让它不断发酵。那味道越来越浓，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可以闻到这种味道。

　　“白天我是个平庸无能、老实巴交的男人，到晚上，我就像一头狼，看着窗外的明月，想要发出长啸。

　　“我本来以为我要在这偏僻的小镇上过一辈子，可是没想到，一场劫难，逼我回到了中原。

　　“那是我在小镇上的第十年，云丝向我吐露衷肠，她告诉我，她喜欢我，从小就喜欢上了。我震惊之余，想到自己年纪与她相差那么多，在她面前自惭形秽，我不敢答应。可是她告诉了她父亲，她父亲同意了。

　　“在乡邻的热情张罗下，我和云丝成了亲，秦大哥变成了我的岳父。

　　“成亲后刚过两月，一批马贼冲进镇来，烧杀掳掠。秦默为了保护我和云丝，被马贼杀死。我心底那头复仇的野兽，在那场杀戮中被唤醒。我突然意识到，我不能在这里埋葬自己的一生，默默等死。

　　“既然哪里都得不到安宁，我何不回到中原去？我要去看看烟波城，看看现在的萧凤歌，我要看他如何得意、如何张狂。我已经一无所有，除了一条命，我还有什么可怕的？要死也该死得有意义一些。

　　“即使我已经成了废人，我也要与他拼一拼。

　　“于是，我和云丝安葬了秦默，携带仅剩的财物，雇了一辆马车往中原去。那一趟路，花了我们一个月时间。

　　“进婺州境内时，云丝开始呕吐，找大夫把脉，才知她已经怀孕。我一时又惊又喜，又充满惶恐。我怕我这样颠沛流离，无法给他们母子安定、幸福的生活。

　　“这个时候，云丝却向我提出一个计划——她要利用与清浅长得相像这一点，混进烟波城，潜伏在萧凤歌身边。

　　“她对我说，她不想分了我的心，只有离开我，才能让我放开手脚去实话复仇计划。而同时，她可以在烟波城为我传递消息，并且，让萧凤歌为我们养孩子。

　　“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有这样深的心计、这样石破天惊般骇人的打算。我仔细考虑，如果让云丝跟着我，我们的日子会过得异常艰苦，我根本没办法照顾好她们，更谈不上培养孩子。

　　“我不能让他们跟着我受苦。而送到萧凤歌身边，他们可以衣食无忧。云丝这样聪明，她肯定可以保护好孩子和自己。同时，为我复仇埋好伏笔。

　　“我满怀心痛地答应了她的要求。

　　“无巧不巧，我们遇到一对昙城来的老夫妻，与我们一见如故。我托他们帮忙将云丝带到烟波城去，他们一口答应了。

　　“更巧的是，他们在半路遇到强盗，那对老夫妻死在强盗手里，而云丝却被萧凤歌救了。进府没几天，萧凤歌把你-母亲误当成清浅，将她……占有了，然后，你-母亲顺理成章地嫁给萧凤歌。”

　　萧然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觉得胸口撕裂般疼痛。他看着萧沉踪，涩声道：“现在，你终于复仇成功了，你开心么？”

　　萧沉踪笑，可那笑容好像咬紧牙关发出来的，冷傲、狂野中带着一种难言的痛与恨：“我当然开心。萧凤歌毁了我的后半生，可天不灭我，竟让我重新找回了我的健康和功力。能够报仇，是我活下来最大的心愿。”

　　“可是娘和我……”

　　“你恨我，是么？恨我利用了你们母子，是么？”

　　萧然蓦然觉得眼眶潮热，他拼命克制着流泪的冲动，声音里却透出一丝哽咽：“不是，我不恨你。可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将萧凤歌当成亲爹，他对我百般疼爱……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让我怎么对他恨得起来？”

　　萧沉踪叹了口气：“我知道，可那是没法子的事，我愧对你们……孩子，原谅我吧，原谅我把这件事瞒了你十五年……”

　　萧然痛苦地闭上眼睛，喃喃道：“别说这个了，告诉我，你后来怎样恢复功力的？”

　　萧沉踪看看他的脸色，道：“今天讲了这么多，你也累了。明天我们打道回谷，路上我再跟你讲。现在，我去吩咐下人送晚餐来。你这两天光吃药和流汁，一定饿坏了。”

　　萧然感觉不到饿，也许，他的胃和心一样变得麻木了。

　　可萧沉踪还是不容置疑地叫来晚餐，并请人将秦云丝喊来，三人一起用餐。

　　秦云丝依然脸色苍白，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萧然叫了一声“娘”，不知道该说什么，怔怔地看着她。

　　“然儿……”

　　“不要再叫然儿，萧然这个名字代表过去，我想要他和过去完全断裂开来。从此，他该得到新生。”萧沉踪思索着道，“我给他一个新名字，叫梦冷。”

　　“梦冷？”秦云丝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感觉心上很冷。

　　萧然唇角勾起苍白的笑容，梦冷，这名字倒很符合自己现在的心境。

　　“好。”他竟然一口就答应了。

　　秦云丝一愣，看看萧然，再看看萧沉踪，有种感觉，好像这两人之间平添了一层特别的氛围。难道，萧沉踪那么容易就将自己的儿子说服了？这个男人，真的好像有股魔力……

　　萧沉踪展颜，温和地道：“答应就好。来，吃点东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