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137、第一百三十七章 明妃.是耶非耶

　　牟明珠一身寒烟紫蝴蝶穿花锦绣宫装，头戴双凤卫珠金步摇，耳坠明月垂珠耳环，腕上戴着一对温润剔透的翡翠镯子，脚穿锦绣双色芙蓉鞋，坐在自己原先的闺房里。

　　身后有一名宫女正执扇为她扇风，她自己的侍女鸳儿却站在廊上，翘首看着院门处，好像在等人来报信。

　　鸳儿撅着嘴，一脸不快。明明是自己熟悉的小姐，这次回来却突然变成了高高在上的帝王妃。那一身尊贵的打扮，将她衬托得云鬓花颜，美艳不可方物。

　　可是，她没有了过去那双活泼灵动的眼睛，没有了欢快悦耳的笑声，她端庄、矜持，眉目间含着她看不透的淡淡烟雾。

　　她好像变成了一尊美丽华贵的雕像，没有生气。

　　她进进出出，身边都跟着宫女。自己这位原先的贴身婢女，现在想服侍她都插不上手。

　　小姐，这还是小姐么？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牟明珠端着茶，浅浅抿着，她在等待，等待二哥回来。

　　她已见过二嫂戚氏还有二哥的一双小儿女，大的是儿子，四岁，小的是女儿，才两岁。

　　她也见了大哥的儿子牟千觞。这个六岁的男孩，在她眼里有些不同了。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多了一些陌生的东西。仿佛是戒备，又仿佛是疏离。她把它解释为失去父亲的后遗症——忧伤过度造成的自闭。

　　戚氏其实是担心的，丈夫与自己的父兄，此去面对的是强大的烟波城。但她没有在小姑面前流露。

　　这个小姑，现在已经跟她有了遥远的距离。

　　牟明珠甚至没有在二嫂面前多话，她只说：“一切等二哥回来再议。”

　　好在，她只等了一天，牟垂虹就回来了——铩羽而归。

　　“小姐，哦，不，启禀明妃娘娘，堡主已回，闻听娘娘驾到，他立刻回去沐浴更衣了，说很快便来拜见娘娘。”小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她低着头，躬着身子，样子有些卑微。

　　牟明珠站起来，语声低缓：“不劳二哥亲自来，我们到客厅去等他。”

　　牟垂虹换上一身烟青色的长衫，衬着那张清俊秀逸的脸，显得更加儒雅，完全不像武者。他命所有手下都回去休息，只身来见牟明珠。

　　面对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他恭恭敬敬地跪下去：“草民牟垂虹参见明妃娘娘……”一个大礼还未行完，就被牟明珠拦住：“二哥！快别这样……请起来吧。”

　　她坐在客位，留出主位给牟垂虹。

　　丫环刚刚上茶，牟明珠就挥手屏退了身旁的宫女、太监：“你们下去，远远地待着，没有我的吩咐，不许进来。”

　　一名太监看她一眼，迟疑道：“娘娘……？”

　　牟明珠秀眉微蹙，脸上泛起薄怒：“怎么？本宫的话听不懂么？”

　　太监连道不敢，躬身退了出去。

　　客厅里只剩下兄妹二人。

　　“娘娘……”牟垂虹开口，声音沙哑。

　　“二哥，请坐吧，自己家里，还要这样拘束么？”牟明月缓缓转过头，对上牟垂虹的眼睛。

　　她的目光颤动起来。

　　见牟垂虹坐下，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好像已经分别了很多年，记忆模糊了，需要重新去认识他一样。

　　牟垂虹被她看得十分不安，可他脸上只露出疑惑，还有像以前一样的宠溺与关怀：“娘娘，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你……？”

　　牟明珠摇摇头：“二哥，没有旁人在，我还是你的小妹。别叫我娘娘，你可知道，这两个字，让我好心痛……”最后两个字吞没在喉咙里，牟垂虹没有听清。

　　“小妹，你怎么会变成贵妃？我们是武林中人，跟皇宫一点关系都没有。”

　　牟明珠却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问道：“今日你们在烟波城，可是被朝廷军队吓退？”

　　吓退两个字多少让牟垂虹面上发僵，可他很快掩盖过去：“是。”

　　“你可知道，还有一个人也去了烟波城，这个人，决定了烟波城的命运。烟波城从此不再属于萧家，它已回归朝廷。”

　　牟垂虹这一路气急败坏，肝火旺盛，还不得不在手下面前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再加上在烟波城受了萧潼一掌，“内伤”更重。

　　而赫连索、铁辛树等一干手下都已重伤，所以他们的人马光顾疗伤、逃跑，没有留心去听正在散播的有关烟波城的传言。

　　这是他第一次从牟明珠嘴里听到“后续”故事，一时竟被震住了。

　　“这个人就是当今天子晋襄帝凌云渚，也就是——我的夫君。”提到夫君二字，牟明珠的眼里没有喜悦，也没有羞涩，只是那么迷惘，还有隐隐约约的悲伤。

　　牟垂虹毕竟是牟垂虹，震惊之后，他迅速将思路理清了：“你的意思，朝廷早就注意烟波城，趁我们战乱之际，陛下借机夺回烟波城？”

　　“是。”牟明珠看着他，眼神有些冷，“你与大哥勾结高昌王，想要侵吞烟波城，这些动作，早已落在陛下眼里。陛下雄霸天下，根本不容烟波城独立于世。他早就想要收回烟波城，只是在等一个契机。而你，是你亲自制造了这个机会！”

　　牟垂虹变色。

　　可牟明珠没有给他机会说话，一口气道：“陛下不仅借机夺回烟波城，还搜集高昌王的罪证，将他削去爵位，羁押在天牢。这些，是他离京之后秘旨处理的，你一定不知道吧？”

　　牟垂虹脸色发灰，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却还在故作茫然：“这，与我有何关系？”

　　牟明珠唇角泛起悲哀的笑容：“陛下借机铲除高昌王的党羽，旭日堡也是其中之一！”

　　牟垂虹如闻霹雳，猛地用手握住椅子的扶手，攥得死紧：“这些都是大哥做的，他已经不在了。”

　　牟明珠腾地站起身，一步步走向他，脸色苍白如雪，字字句句仿佛撕开了心口吐出来：“大哥他，果然不在了么？”

　　牟垂虹震了震，也腾地站起来，两人对视，尽管牟垂虹高出牟明珠许多，两人的目光却好像在对等地交锋——冰与火的交锋。

　　“你什么意思？”牟垂虹的嗓音很哑，目光阴冷，而且有了怒意，“没有人告诉你，大哥死于萧潼之手了么？”

　　牟明珠惨笑：“可我得到的却是另一种消息。苏意横，烟波城总管，他其实是陛下派在烟波城的耳目。他给陛下的报告，说死在烟波城的是大哥的替身。那么，二哥，大哥究竟在哪里？你把他怎样了？他是生还是死？”

　　牟垂虹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掌挥出，重重地打在牟明珠脸上。

　　这一掌用了全力，牟明珠被打得倒跌出去，身子撞上旁边的桌子，桌子上的杯子被震翻在地，一时间客厅里响成一片。

　　刚才那名太监飞奔进来，大叫：“娘娘！”

　　牟明珠用手捂住脸，厉声斥道：“狗奴才！忘了本宫的吩咐么？滚出去！”

　　太监被她声色俱厉的样子吓到，身子一抖，有些不甘，却又不得不听命地退了出去。

　　牟垂虹已经坐下，与其说坐，不如说颓然地倒在椅子里。脸上青白交错，目光中充满悲哀。

　　“好，很好，你怀疑二哥，你把二哥当成了残害手足的凶手！”牟垂虹呵呵笑起来，“怪不得你说是我为陛下制造了这个机会，原来你怀疑我……我拼了命去为大哥报仇，而你认为是我将他怎样了。我会拿他怎样？难道是我杀了他，还是将他藏起来了？”

　　牟明珠慢慢放下手掌，半边脸上一个清晰的掌印，脸颊已经高高肿起。她拿出一块丝帕，擦掉唇边的血迹，目光已变得平静，看着牟垂虹，缓缓道：“二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明妃么？”

　　“你喜欢上皇帝了？可我记得，你是喜欢萧家那位叫楚然的侍卫的。”

　　牟明珠的身躯颤了颤，用手扶住桌子，才稳住自己：“是，我喜欢的是楚然。”她的声音低哑幽咽，“可我，要保全牟家的百年基业，我不想它毁在你和大哥手中！所以，我答应了陛下……做他的妃子。你以为我怎么会失踪的？我是在回旭日堡的路上遇到陛下，被他强行带回宫的。”

　　她心里溢满酸楚，可眼睛却干得流不出泪来：“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卷进这样错综复杂的阴谋中，更没想到会成为宫中女子。那对我来说，就像小鸟被剪去了羽翼……虽然，他对我很好，可我……我真的不知道……”

　　直到现在，她才露出久藏的脆弱，可是面对牟垂虹，她的心很冷。怀疑，就像一道毒箭，射进了她的心脏，毒性在里面蔓延。

　　她耳边清晰地回荡着凌云渚的声音：“爱妃，如果你一定要回去，朕不阻止你。你回去看看清楚你那位二哥的真面目，这，对你来说也是个教训。你太天真、太单纯了，这样不好，将来不利于在宫里生存。”

　　她摇摇头，好像要摆脱凌云渚的声音，重新看着牟垂虹：“为了旭日堡，我可以放弃自己的自由。可是，二哥，我仍然叫你一声二哥。我求你……求你告诉我真相。大哥他……到底是生是死？”

　　牟垂虹扶着椅子的把手，慢慢站起来，他的目光像一道冷箭，射在牟明珠脸上。

　　“小妹，既然你已经不相信我，那还要问我干什么？你就认定是我杀了大哥好了。我谢谢你保全了旭日堡。”他慢慢屈膝，双膝跪下，叩下头去，“娘娘身份金贵，草民怕招待不周，请娘娘回宫去吧。”

　　牟明珠闭上眼睛，眼泪刷地流了下来。

　　她想起在这里的快乐时光，想起两位兄长对她的宠爱，想起牟垂虹亲切地唤她“小妹”的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语声凄咽。

　　“你宁愿相信一个外人，也不愿相信你的哥哥。那么，我们兄妹之间，还有什么可以留得住的？你现在贵为皇妃，高高在上，我这等草民，微若尘埃。这旭日堡，怕会辱没了娘娘。”

　　这些话像鞭子抽在牟明珠身上，她的身子阵阵颤栗。

　　“不！”她扑过去，抱住牟垂虹的身子，像小时候受了委屈，向兄长撒娇一样，只是撒娇的声音换作痛苦，“二哥，只要你亲口告诉我，你没做什么，我就相信。”

　　牟垂虹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淡漠的笑容：“我没有。”他清清楚楚地道，“大哥死在烟波城，我一定会为他报仇的！”

　　牟明珠脱力一般，身子往下滑。牟垂虹扶住她，柔声道：“外面有太监宫女在，你要注意自己的身份。如今贵为皇妃，一言一行都得注意了。”

　　这一瞬间，牟明珠仿佛又看到了以前的二哥，那个温和宠溺的二哥。

　　她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点点头，退开两步，努力站直身子。

　　“来人！拿冰块来！”牟垂虹吩咐。

　　下人拿来冰块，牟垂虹亲手为牟明珠敷在脸上。

　　“小妹……”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疼惜，还带着一抹受伤的表情，“你是我至亲的人，你那样冤枉我，叫二哥心里如何承受？对不起，刚才二哥太生气，打疼你了。”

　　牟明珠摇摇头：“是小妹对二哥不敬。”

　　牟垂虹轻轻揉了揉她的脸颊：“坐吧，天气热，你看，又是眼泪又是汗的，妆容都花了，一会儿叫小鸳来为你补好了再出去。”

　　牟明珠心神一荡。二哥他，还是这样细心体贴。

　　这样的人，会害大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