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客江湖》无边烟雨

126、第一百二十六章 逃生.车夫

　　萧然是被一盆冷水浇醒的，六月的天，这盆水却异常冰冷，还带着冰碴子，他感觉到了冰碴子打在脸上的疼痛。

　　他猛地打了个寒噤，睁开眼睛。

　　从头到脚都已湿透。伤口表面的血肉被冲刷干净，已经可以看见白骨。

　　萧然疼得又是一阵颤栗，可他依然咬紧牙关，不哼一声。

　　他发现刑室里多了一个人，这个人似曾相识。他仔细辨认，竟是城隍庙里看到的那个“猷狩”。只是当时他额头与鼻翼两侧用金粉绘着奇怪的花纹，此刻脸上却什么装饰也没有。

　　卷曲的头发、高额阔鼻、嘴唇很厚，耳朵上戴着耳环，眼睛不大，却散发出野性的光芒。

　　这个人果然是萧沉踪的爪牙，可是，当时那场戏，未免演得太过惨烈。难道萧凤歌不怕误伤了自己的儿子？

　　“为了掩盖你杀人的真相，用这么大手笔变出一个猷狩来，萧凤歌，你在你儿子面前演戏，也不必演得那么真实吧？何况，朝廷如果查起来，很容易就会查出真正的猷狩没有进关。”

　　萧凤歌有些得意地笑：“你已经看到结果了，朝廷早就定案，将杀人凶手定为猷狩。道理很简单，当今天子是先帝的儿子，他自然会为先帝粉饰太平。史书都可以改写，区区一个裴健，又有什么价值？

　　“至于城隍庙那场恶战，其实本来可以不用大动干戈。可是你跟着潼儿去了，我想趁此机会考验你，看你是否对潼儿忠心，所以才多费了些手脚。

　　“事情由我掌控，我自然会收发自如，不会伤到潼儿。”

　　一副笃定的样子。

　　萧然淡淡一笑：“费了这么多周章，想要掩盖当年的事实，最终，你还是决定现身了。那么现在，你是打算把这一切都跟你儿子坦白了？”

　　萧凤歌眯了眯眼睛，目光阴沉：“就算不说，我相信他也已经查了个七七八八。如果没有你的出现，如果没有萧沉踪的野心，我们大家都会过得很安宁。所以，我绝不会就此罢休。”

　　他走上一步，盯着萧然已经褪去血色的浮肿的脸，一字字道：“现在，你还是不肯招供么？”

　　萧然摇摇头。

　　萧凤歌并不发怒，只是像陈述事实一样，用平缓的声音道，：“我这里至少有十八种刑具，你才尝了一样，我会让你一样样试过去的。我就不信撬不开你的嘴！”

　　萧然呵呵笑起来：“世人都说，烟波城的萧大城主英明神武、德高望重、大仁大义，有谁知道，他原是这种残忍暴戾、冷血无情之人？这说明，世人的眼睛都是瞎的，根本看不清是非黑白！”

　　萧凤歌看着他，像是不认识他似的，看了很久，才轻轻叹道：“我从来不知道你说话这样尖锐、这样犀利。”

　　萧然唇边泛起一丝凉凉的笑意：“人是会变的，追根究底，这些都是拜你所赐。”

　　“可是你忘了，我曾经给过你一个天堂，是你自己偏要往地狱里跳。”

　　萧然慢慢摇头：“那不过是个虚幻的天堂。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如果能让我下地狱，免去我那些亲人的苦难，我宁愿下地狱。可惜，我作不了主……”

　　萧凤歌沉默了片刻，再次盯着他：“最后问你一次，说还是不说？”

　　萧然再次摇头：“我无话可说”。

　　萧凤歌扭头，对那个假扮“猷狩”的人道：“阿瓦，去把我们的刑具统统搬来。”

　　“主人。”阿瓦没有应命，看萧然一眼，道，“属下觉得，这人骨头那么硬，用刑恐怕没什么效果。”他的官话还是说得那么生硬，看来确实是异族人。

　　“哦？那么依你之见呢？”

　　“他若不肯招供，主人不妨挑断他的手筋脚筋，废他武功。”阿瓦提议，看着萧凤歌的时候，眼里哪还有刚才的野性？反而充满恭敬和谦卑。

　　萧凤歌大笑：“好，好主意。”对于练武之人来说，最可悲的恐怕就是失去武功，成为废人了。

　　一声霹雳响在萧然头顶。

　　“来人，把罗衣的手筋脚筋挑断！”是谁的声音，那样冷酷无情？

　　同样的酷刑，要用在自己身上，他们都在逼他。

　　只是，他能感受到萧潼对他的宽容，而眼前这个人，却让他由里到外感受到寒意——寒冷彻骨。

　　悲愤点燃了他的血液，他蓦然感到一股气流从他丹田冲了上来。

　　他猛地一惊，自己已经服了虫泥丸，内力尽失，可刚才丹田里涌起的内息……？

　　来不及去思考，他只是下意识地做出反应：调动起全身的内力。果然有！难道身上的毒已经解了？是什么时候？谁为他解的？

　　萧凤歌一步步向他走来。萧然抬起眼帘，神情淡漠，好像他要做的事与自己无关。

　　“我再给你一个机会——说，还是不说？”

　　“不，我不会说的。”吐出这句话的时候，萧然胸中的内息已澎湃起来。

　　萧凤歌已走到他面前，离他只有一步距离。

　　只是瞬间，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扯断锁在刑架两端的铁链，萧然手一扬，右手的铁链狠狠砸在萧凤歌胸口。

　　萧凤歌猝不及防，身子被击得倒退数步，一声闷哼，一口血呕了出来。

　　电光石火间，萧然已如猛虎般扑向阿瓦，双手铁链同时砸向阿瓦。

　　阿瓦只感到一股劲风袭向自己的面门，他竟没来得及闪避，两条铁链劈头盖脸就砸了过来。

　　“噗”，一股鲜血冲了出来，连同被砸破的脑袋里溅出的脑浆。红红白白，洒了一地。阿瓦的尸体轰然倒下，死不瞑目。

　　萧然冲了出来。

　　刑房的门大开着。

　　萧凤歌捂着胸口，从后面追来，一边厉声喝道：“来人！拦住他！”

　　萧然这时才看清，这是一个村子，三面环水，放眼望去，到处是密密麻麻的芦苇荡。他一眼看到西面的芦苇荡里露出一叶小舟。

　　他第一时间决定冲上小舟，驾舟钻进芦苇荡里曲曲折折的水湾，这样不仅便于藏身，而且他没有看到别处有船，所以只要抢到这条船，萧凤歌的人就抓不住他。

　　他毕竟受了酷刑，往前奔跑时，鲜血不断流下来，洒了一路。

　　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来阻挡他。

　　但萧凤歌已经追过来，离他仅有几步之遥。

　　就在这时，他听到暗器发动的机簧声，身后的萧凤歌再次发出一声闷哼，脚步停了下来。

　　而萧然已趁机掠出数丈之外。

　　人影一闪：“少主，请随属下来！”

　　萧然惊讶地看到，这个叫他少主的人竟是那个老实木讷、毫不起眼的车夫阿松！

　　阿松伸手拉住萧然的手，两人飞奔出去，眨眼就到了那艘船边。

　　脚一点，人已到船上。阿松利落地解了缰绳，竹篙一点，船已钻进芦苇荡，动作一气呵成。

　　他一手持篙，一手脱下身上的衣服，披在萧然赤-裸的上身。

　　小船在曲折的水道里像游鱼一样滑行，很快远离了那个村子。

　　阿松这才停下来，在船头跪下，恭敬地行了一礼：“属下霍松参见少主！”

　　“霍松？”萧然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霍松咧开嘴笑了，这一笑，竟使他那张平凡的脸变得生动起来：“少主是不是听过这个名字？”

　　“似曾耳闻。”

　　“属下有个绰号，叫鬼影神偷。”

　　萧然一下子想起，自己的确从父亲嘴里听过这个名字，这个人，据说是小偷中的祖宗，不仅技艺高超，而且胆大包天。曾经三次潜入皇宫，偷了十几件宝物，还公然留下自己的字号。

　　偏偏官府的人一直没能抓住他，任他逍遥法外。

　　他连忙摆手叫他起来：“虫泥丸的解药是你偷的？”

　　“是，我本来偷了，想潜入萧潼房间，悄悄喂给你吃。可还没来得及，就被萧凤歌抓差，劫了你到芦花屯来。”

　　“原来这里叫芦花屯。”

　　“这地方隐没在浩浩荡荡的芦苇丛中，比较僻静。从烟波城到这里，驾车要一日一夜功夫。路上萧凤歌命我给你喂水，我就趁机把解药溶在水里，给你服下，只是没有找到机会告诉少主，是属下之过。”

　　萧然微笑：“没事，是我自己木讷，没有感觉到，才白白挨了那顿打。”

　　说到这个，霍松立刻反应过来，从身边取出一个细瓷瓶，对萧然道：“这是属下从皇宫里偷出来的宝贝之一，叫做生肌白玉膏，据说有肉白骨之效。属下给少主上药，请少主转过身来。这药涂在身上凉凉的，会大大减少疼痛。”

　　萧然依言转过身，其实他已经痛得眼前发黑，尤其刚才用力扯断铁链，并且击伤萧凤歌、打死阿瓦，牵动伤处，简直痛不欲生。

　　霍松取了膏药，小心翼翼地涂在萧然背上，一边涂，一边手有些发抖。

　　萧然笑道：“怎么了？你在害怕？”

　　“伤得这样重，少主你真是……”他实在不知道要怎样表现敬佩之意，“这个萧凤歌，如此残忍，哪配称正道二字！”

　　“我现在越发明白爹爹的观点，正与邪，又哪里是能绝对分清的？天道人心，但看我们自己如何把握。”

　　“少主。”霍松恭敬地看着萧然，只是萧然看不到，因为他在他背后，“少主英明，难怪谷主如此器重少主……属下在烟波城潜伏了近两年，谷主吩咐属下，不惜一切代价，都要保护少主。”

　　萧然心头一热，眼睛微微湿润了。

　　父亲他，不管对别人如何冷酷，对自己总是好的。

　　药膏涂在身上，果然清凉润滑。疼痛减轻，萧然眼前渐渐亮起来。他轻轻松一口气，道：“这里其他人呢？是被你解决了么？”

　　霍松有些讪讪地笑：“属下除了偷窃的本事，武功并不高，所以，路上属下没有找到机会把少主救走。刚才萧凤歌急于拷打少主，连午餐都没去用。而其他人用了午餐，结果都死了——属下在水缸里投了毒，那毒药还是毒娃娃给属下的。

　　“见侍卫们倒下，属下才急急过来看少主的情况，正好看到少主逃出来，萧凤歌在后面追。属下连忙射了一筒‘天罗神针’，这个……是属下从武林中著名的暗器世家公孙家偷来的。为此，属下曾被公孙家的人追杀了两年，直到属下逃进狂人谷……”

　　萧然被他尴尬的模样逗笑了：“无论如何，这是你的本事。我要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说不定已经死在这里了。”

　　“这是属下份内之事，少主这么说，属下就惭愧了……”霍松嘴里说着，手下丝毫不耽搁，很快上好药，撕了身上的衣服，给萧然包扎好。

　　然后又往萧然脸上涂了生肌白玉膏。

　　见萧然脸色发灰，知他伤势太重，他轻轻道：“这船舱里铺着稻草，少主若不嫌弃，就在里面躺一会儿，好好调养生息吧。属下继续驾船，我们越早离开这儿越安全。”

　　萧然点点头。感觉像做了一场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