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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血色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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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廿二,爹娘忌日,今日前来吊唁的人很多,我只迎进了传旨的内监,其他人皆请英伯代我答谢并一一收了名帖。又十日,我递上折子请旨入宫。
二月里,天气回暖不少,春日的气息也浓厚了些。我挑了一件浅粉色绣了海棠的上裳穿着,再配了月白色百褶如意裙,头上只一支碧玉簪子和少许绒花点缀。
英伯是初次见到装饰打扮之后的我,不由惊叹:“小姐本就随了夫人的容貌,再兼有三分将军的气度,只怕京里少有人能与小姐比肩了,真是给将军长脸。”我但笑不语,也实在没法接话,毕竟我确实不知爹娘长相气质,说不好像不像。
长月捧了个小手炉回来给我,略看一看,笑说素净了些,胜在不染凡尘。她长我三岁,又是军中挑出来给我的侍卫,心思眼界都不是旁人能比的,自然看得出我的想法。我也不说破,只扬一扬眉:“久在幽谷之人,不通宫规世事也是该当。”我们相视一笑,再无别话。
弗一入宫,便是飞檐鳞次,朱门栉比,满眼的繁华几欲迷了眼睛。昭华殿里人都到齐了,我已是来得迟的,这却怨不得我,实在是自入宫门就被公主郡主之流围观,我只得再叹父母威名无双荫及子孙。
入殿,内里简直富丽堂皇得不似人间,地面都是能映出影子的纯色大理石砌出。行礼罢,我刚欲行至左手侧空出的案桌后坐下,就听到身后熟悉的声音响起:“是你吗,雪姻?”
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承念在跟我说话,却无丝毫自觉地继续悠闲落座,直到他又一次发问,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我身上,我才好奇地扭头看向承轩,在这里我唯一应当熟识的人,也就只是他了:“太子哥哥,这位是谁呀,他也认识长宁吗?”
承轩眼中一闪而过的锐利,随即笑着向我解释:“这是我三弟,永安王承念。”说完这句就不再继续,只是把玩着案几上的茶盏,眸光却颇有些压迫地盯着承念,似要替我向他的无礼行为要个说法。
我提前一年出谷,此事被长月掩饰得很好,承念纵心中有疑问也只得作罢,他面露些许愧色,淡然开口:“秦小姐的背影,很像我的一位故人,然你们给人的感觉不同,是我唐突了。”
我菀尔一笑:“欧阳伯伯也说我像他的一位故人呢,看来长宁真就是长了一张故人脸。”
皇上听我这么说,神情似有些黯淡,仿佛陷入久远的沉思,我不知哪里有不妥,只好借饮茶之故,不再出声。皇后忽然轻笑一声,问我:“秦小姐所说,可是鬼医谷的欧阳先生?”
皇上闻言也回了神,顺势接过话去:“欧阳先生虽是江湖中人,却也曾救万民于疫病,是位侠义之士。长宁在谷中多年,可也学过医术?”
不知是否我的错觉,皇上看向我的目光柔和而亲切,不是帝王应有的眼神,那双眼睛似是要把我看穿,不止,还要再远,那是要透过我看过千年万年。
我疑心已起,面上仍不动声色:“回皇上,鬼医谷医术历来单传,欧阳伯伯既已教过臣女的母亲,断不会再收臣女为徒的。只是臣女在谷中十数载,常见伯伯采药救人,于医术也略通皮毛。”
又说了好一会子话,多事缅怀我的双亲,以及嘱我安心在京城住下,我也就仍是有问必答不问喝茶,时而说笑几句,气氛还是好的。只承念时不时投来的眼神,闹得我心里难受,偏面上又不好显现,还是承轩见我实在尴尬,笑骂了他一句:“再看还能把长宁脸上看出朵花来,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似的!”
他终于不再看我,我的心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沉静下来的,好在时候也不早了,及至用过午膳,我谢了恩,才带着许多赏赐回了将军府。这些东西里头不乏皇后赏的珠钗锦缎,都是富贵大方的颜色式样。
下午无事,我倚在窗棂上正想着事儿,就见平姨将东西入完库走进来:“小姐,怎地这赏赐的钗环皆是宫制,锦缎却无一匹宫锦?皇后娘娘莫不是拿错了?”
平姨的话叭啦叭啦地出口,长月想拦却已是晚了。我只得怅然开口:“皇后这是告诉我要懂得分寸,此生,我必得是皇家人,却又不能是皇家人。”
皇家能给我自由出入皇宫的殊荣,能许我旁人不敢想象的财富,却不会允我与皇子有牵扯。我身后的势力太大,无论哪位皇子娶了我,都必会是下一任皇帝的不二人选,到那时,我的孩子子以母贵,便是储君,外戚强大如斯,江山几乎就改姓秦了,这是任何一个上位者都无法容忍的事情。甚至不光皇子,便是普通臣子,我要嫁过去,都得先思量一番他们是谁的人。天下那么大,岁月那么长,通天权势给我的却只有孤寂。
长月捧来一杯热茶,我轻啜几口才觉得有些暖意。“属下看得出来,永安王对小姐有情,小姐当时如果不放弃……无殇走了,属下这一生都不会嫁人了,顶了小姐的名义进京也是无妨的。”
换作长风,只会暗恨承念无情,断不会有这般说法,终究她不甚知情。我摇摇头,这却不是有情与否的问题,恰如我饥饿难耐时,有人肯出手给我一个包子,却也只是肯给一个,距离温饱虽仅差一步,然这一步之遥,便是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我要的不是有情,而是全心全意,承念给不了我整颗心,在他那里,我也许不会输于任何女子,却仍敌不过权势,他要的是储君之位,是天下。甩甩头,不愿再去想,也担心长月想起无殇徒增伤感,便让她请英伯过来,今日入宫,我总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秦家与皇室还有更深的渊源。
从半开的窗看出去,院子里一片鹅黄嫩绿,各色林木花草卯足了劲头抽芽含苞,那迸发的生命力,似有无数神秘想要冲突而出,它们已被严冬冰封了太久,所需只是一场春风一阵春雨。
英伯来得很快,待他坐下,我闲话两句,提起爹爹当年威震天下的战神名号,英伯神情激动,絮絮说了良久。
“既然爹爹于先帝在时已位列将军,想来与皇上也熟,私交应当不错吧?”我不在意地问道。
没想到英伯却摇了头:“将军一生只做纯臣,忠于君王,那时皇上还只是太子,将军自然不会交往过甚。皇上登基后,将军也是常年驻守在边关,极少回京,靖元四年时,将军就战死沙场了。不过君臣之份,谈不上私交。”
我不觉蹙起了眉头,真的只是这么简单吗,一切都只是我想多了?“靖元三年可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我尤不死心,依然期待着能寻出蛛丝马迹。
“当年西戎兵败,上了降表,朝廷内外本已无战事,孰料,连着两年南方大旱,逼得南蛮入侵。南蛮一向温顺,与我朝虽无交情却也从未刀兵相见,皇上大怒,命相距最近的汝南王退敌。然而被逼上绝路的人一旦被激出野性来,岂是轻敌松懈的五万将士所能抵挡的?五万将士全军覆没,汝南王以死谢罪,此事震惊朝野,皇上只得令将军南征。那时夫人已经怀有身孕,坚持要随将军前往。一来夫人因着医术好本就是随军的,再者,将军也不愿孩子出生时爹爹不在身边,也就同意了。当时皇后娘娘格外怜惜,还特特给了两个御医呢。唉,谁成想,都没能回来……”
英伯说到这,已经哽咽着,再说不下去了。平姨也抹着泪,似是又看到当年的种种:“我还记得,那年正月,岭南下了百年难遇的大雪,当时夫人生下小姐才两天,仍住在临近的官衙里,将军正陪着说话,突然有卫兵报说全军染疾皆浑身无力,没一会,又有人报南蛮来袭。将军沉吟半响,命我带夫人和小姐离开,他一面传令军医速速医治将士,一面亲自带着因守护夫人幸免的三十六铁卫并着两位御医出城拦住南蛮军队。夫人不肯走,只是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去京城,求皇上准小姐养在鬼医谷,十五岁再入京,另一封让我带着小姐去鬼医谷交给欧阳先生。后来,唉,夫人其实也知道凶多吉少,只怕写信时,就是抱着必死之心的。”
是啊,娘拖着才生产完的身子,也要不停歇地帮忙煎药救人,而不肯走,就是想好了与爹死生不离的。秦忠秦勇几位叔叔讲过,那时爹领着三十余人拼死抵挡,为军医争取时间,血战一天一夜而死。正月廿二,众将士开城迎敌时,他们都被眼前的情形震惊了。城外遍地尸体,厚厚的雪地已经被染成了惨淡的暗红色,他们的将军浑身冰冷,铠甲零落,却依然是长枪支地傲立不倒的姿势,而南蛮众人,一个个惊惧异常,退立在三里之外,不敢上前一步。“三□□雪卅九魂”就是因此得来的。
秦家军痛失其主,群情激愤,势如破竹,虽是才恢复力气的身子,仍旧锐气不减,终于将南蛮兵士杀尽,国土纳入我朝版图方才退兵。这是压倒性的胜利,然而爹死娘殉情,让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
从此,秦远的名字在军中就是神一般的信仰,秦家军在朝中就是钢铁一般的所在,戚洗云在天下人眼里就是忠贞女子的典范。又怎样呢,不过是身后名,人,终究是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