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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四方汇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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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眼无尽的青色,大概就是春特有的景致吧。
微微杏雨濡染无穷无尽的青意。含糊朦胧的青色,似乎早已不尽在外面的风景中,而是渗进人的心里。
郑州城外茶棚里,坐着的人当中,也有一个穿着青衣的人。他身上的青色要比棚外的来得淡些,也更虚缈,自然也更动人。
其实,这个人身肢修长,长得颇为俊朗,全身却散发着一种别样的风情,令人错觉,他似乎十分地纤弱绝艳。
他的右手边,放着一顶蓑帽,上面挂了个细长小巧的银饰,花纹繁复,雕刻却纤毫毕现。
大概是他本身太过惹眼,带与不带,也就让他觉得没太大区别,所以没带吧。
“老板,来碗茶。”从棚外传来一个笑嘻嘻的声音。这个人还没进门,就大喊看茶,引得茶棚里的很多人都不由地向他看去。
只见一个颇为年轻的男子,一身破烂,脸却洗的干干净净,头发也梳得极其整齐用发带束好。是个清秀的公子。他似乎丝毫不在意他那一身破的不能再破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进了茶棚。这时,有人才看见他的背后还别了一把湘妃竹扇。
茶棚的老板见他这身打扮,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拦,见他径直地朝那青衣公子走去。心想,或许是人家的朋友呢。心里觉着青衣公子这样打扮的人,应该也不是没钱的人。既然是朋友,茶钱应该逃不掉。于是,就低头,开始为那人准备茶水。
那名青衣公子方才在他进门的时候,随意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他居然就这么直直地向他走来,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他的对面。
他自然是……不认识他。
而且他也不打算理他,径自低头喝茶。就当他低下头的那一刻,对面的人“啪”的一声打开扇子,让他结结实实瞟到他的那柄湘妃扇。放到嘴边的茶,只浅呡了一口,然后缓缓地抬起头,饶有兴趣地直直地打量着他。
那柄湘妃扇只有最两边的扇骨用的是湘妃竹,点点的黑点犹如密密的黑鸦洒在扇柄,扇面画的是山水隐士。要不是扇面上那山水画的大气,清幽深远,可尽然体现天人合一境界,不然,这把湘妃扇未免太秀气了。
风雅是风雅,但……不适合他。
“这把扇子是谁做的?不是出于扇匠之手,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泪竹。”他幽幽地叹息道。
对面之人无疑引起了他的兴趣。搭话的后果,他早已甩手一扔,不放心上。
“眼睛好毒!”
说的是惊叹的话,表情却一脸淡定,丝毫没变。似乎,他早就猜到他的眼光会十分犀利。
青衣人嘴角微勾。他对这人的兴趣更浓了。
“是朋友做的。”他轻摇着扇子自顾自地解说道,“他拿我的扇子去挡小谢的剑,结果差点毁掉我的扇子。我不高兴了,就讹他,自己做一把扇子赔我。他确实是不会做扇子的人,而且动手能力很差。但我就逼着他非做一把扇子还我。结果,他就做了这么一把湘妃扇给我。要不是我画画的好,这种扇子叫我怎么拿的出手?”他也不解释那个“他”是谁,那个“小谢”又是谁,以及那个人为什么要拿他的扇子去挡“小谢”的剑。讲的那么不清不楚,似乎并不在意对面的人到底会不会听懂。
他手里的扇子一直不住地在摇,似乎非常非常地热,额头都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但现在却正值深春,虽然快要入夏,但天气还是冷得很。他这么一下一下不停地扇,青衣公子看了,不由自主地暗暗打了个寒颤,心里觉得十分之冷。
但让对面的青衣人更奇怪的是,那不是紧张而产生的冷汗,而是真的很热。
“但他做的还不错。”青衣人赞道。
“嗯。”那人也认同地点了点头。
“看得出来,很用心。”所以,不是一般的朋友。
那人有些出神,但只有一瞬,很快又神情如常。“我就是看在这里,才放过他的。”
“那你最喜欢的那把扇子呢?既然是差点毁了,那应该就是没毁成了?”青衣人悠然地喝着茶,问道。
“的确!小谢的剑法很厉害,但他也只能在我的扇子上划出一道。如果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看不出来。”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脸上明显非常地得意。但说到下一句的时候,他立马变了表情,极其愤怒地说,好像现如今他一谈起这件事,还是火冒三丈,“可是,我还是很不爽,非常的不爽。那可是张老头的镇店之宝,我花了九牛二虎之力从他手上赢来的。他居然把它弄花了!”
听到这里,对面的青衣人微微一怔。虽然他耳边还充斥着某人愤愤的话,但也已经置若罔闻。“所以我一定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教训,叫他以后还敢夺我的扇子去挡剑。”
他在脑里不断搜索,与他方才话里匹配的信息。
张万绝?他突然想到,双眼微微一眯。那把……是万扇阁的“三绝扇”?
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制扇名家,张万绝,手上经营的万扇阁,也是赫赫有名。万扇阁里的扇子剑砍不断,火烧不断。它里面的扇子已然不只是一种消暑用具,而是一种对敌的兵器。而张万绝,一生有九把得意之作,其中三把就是他的镇店之宝——“三绝扇”。张万绝那个固执又难搞的老头,要他六把得意之作中的一把给人已经算是要了他的老命,更何况是他镇店的“三绝扇”。
果然,这个人,十分地有趣。
显然割舍不下原先的那把扇子。所以,他很好奇,那把扇子,去哪了?
听到他再次问道,对面的人猛地收回扇子,放到桌上。面无表情地仰头把小二端来的茶一饮而尽。放下茶碗,低吟道:“他死了。我把扇子送给他了。”
他的脸上虽然没有任何表情,但青衣人却能从他无喜无悲的脸上看到一种萧然的悲伤,一种——死灰的心冷。
他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陡然间,有些出神,低头喃喃地说道:“想必是知己,才把最心爱的东西随他入葬。”
对面的那人点了点。完全不像方才能说会道嬉皮笑脸。并且,似乎对他的话有所触动,悲戚的神色已不再掩饰,渐渐漫上眼眸。整双眼睛都弥漫着似乎永远都不会散去的凄伤。
让……他看着,也不禁被他的眼神触动。
青衣人想道,他之所以会动容,并不是因为那双眼睛天生多么适合忧伤,而是到了这种时候,自然而然会有这么一双眼睛。如今,这双眼睛多么适合悲怆,就说明,当年的痛,多么痛彻心扉。
他眼帘低垂,低头浅呷。他越来越肯定,这个人,身份绝对不俗。
“我饿了,能请我吃饭吗?”转瞬之间,他居然什么事都没有地脸不红心不跳地向他“讨饭”吃!
而他对面那人此时此刻却是一道风景,青衣、白瓷、玉指——神容。他居然丝毫没有注意到。看来,在他的心里吃饭显然比美人美景来得更为重要。俗人,俗人啊!
“好啊。”青衣人不仅没生气,反而莞尔一笑,暖如春水,清若云烟。可不知为什么,他笑的时候,分明给你的是一江春水,但你看的时候,却觉得是一滴一滴的水一点一点地滴入心里,甚是撩•人。
但对面的这个却仍旧是折扇轻摇,风轻云淡。
“想吃什么?”他确实是一个倾城绝艳的男人,身上总带有一种别样的风情。但这不代表他是一个风骚的人。他身上自有一种风骨,而这种自尊自重的风骨似乎与他那动人心弦的风情是截然独立。他的声音也是那种带有成熟男人气息的磁性嗓音,柔声对你说话的时候,会觉得,很舒服。
“牛肉面。”对面的人毫不客气地说。
“老板,来一碗牛肉面。”他只是用平时的语音语调随意地说了一句,但他的声音却能清晰地传到茶棚的每个角落,可见功力之深。
没过多久,老板就上了一碗牛肉面。
他拿起筷子吃,而他就支着下巴,嘴角含笑,看着他吃。
那人却全然无视对面不时飘来的万千风情,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吃,直到把整碗面都吃完了,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抬起头。拍了拍手,整了整衣服,却……并不打算走。
“吃饱了吗?”他仍是支着下巴,柔声问道。
对面的人“嗯”了一声,又极其潇洒地打开了扇子。
“那还有什么想要的吗?”他一挥衣袖,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声音依旧温柔似水。
他摇着扇子,毫不羞愧地又开口说道:“想让你借我笔钱。”
他听了,又没有生气,微笑着问:“多少?”
那人收起折扇想了想,伸出左手,五指张开。
“五十两?”
“五十两黄金。”他一本正经地纠正道。
对面之人突然朗声大笑。在踏进这个茶棚之时,若要他想,他绝对想不到,会有这么一个人,素不相识,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他的面前,居然问他讨了一碗面以后,还狮子大开口地问他借五十两黄金。
不过——他乐意。乐意借他这笔钱。
他随手一扔,一个满满的钱袋赫然摆在了桌子之上。如此之重的钱袋,被他这么随意地扔出,竟然只发了一声轻响!
“五十两黄金倒是没有,但里面有一个成色不错的玉佩,加上三四十两的银子。“他微微一顿,问说,”你要干什么?“
他坦诚回答:“买衣服。”
他又笑了:“哪里的衣服这么贵?”
“秀霓阁。”
“那倒需要这个价。”他微微一顿,“里面至少有一百多两,给你在秀霓阁添几件可以看得过去的衣服处处有余。再多就没有了,我所有的钱都在这里。”随即,就把钱袋扔了过去给他。
对面的人显然一怔,他没想到他居然没问他是谁,就这么爽快地把钱给他。似乎这袋子里装的是随处可捡的石头,没什么可心疼的。“你不问我是谁,就不怕我赖账?”
他淡然地说:“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有办法找到你。”
他一脸认真地说:“我不是贪人钱财的人。”说完,以手代笔,在桌上写了三个字。
他本以为,那三个字,是他就着自己的方向写的,不想,居然是朝着他的方向,潇潇洒洒地写了三个字。
“妄不疑”。
“贤烁六卿”?
还没等他发问,他便摇着扇径自地说下去: “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我进门的时候,喊的那句话其实是个诱饵。看看到底有多少人我受到吸引,抬头往我这边看。而我就趁这个机会暗中观察究竟有谁对我感兴趣。有兴趣,就意味着有好感,好办事。而你……”他“啪”的一声合上扇子,目光炯炯地对着他看,“就是里面对我最感兴趣的那个。”
“还有……”他含笑说道,“看上去最有可能借的出五十两黄金的人。”
对面之人,开扇,掩扇而笑。
他垂下眼帘,含着笑喝茶。没想到他原来第一眼就已经对他感兴趣。这件事,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
当他再次抬头时,却发现他已向门口走去。对着他的背影,笑问:“你不问我是谁,就不怕找不到我?”
他头也不回地回答:“我知道你是谁。”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那我和你的那个朋友,谁更漂亮?”
他陡然转身,手持折扇,吟吟一笑:“褰褰清冷绝丽,你艳情无双,怎么能比?”
他随即展颜而笑。
他姓玉,名上彩。是江湖毒瘤之地魑魅流离街的鬼主,也是江湖十年前的天下第一美人。
而那人口中说的“褰褰”,正是“贤烁六卿”之一,是江湖这十年的天下第一美人,神褰。即便身故已久,他的这一称号仍然不变。因为,当今江湖已再找不出比他更适合这一头衔之人,虽然他已经化为白骨。
而那写下“妄不疑”之人,他确实是“贤烁六卿”之一,神褰生前的故友,他叫江枢庭。不怨荣华名利少,只恐自由清闲消。毕生所愿,唯有简简单单地做一个江湖闲人,逍遥人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