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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王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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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乐挑开了鎏金铜炉盖,炭火依然很旺,可是她还是往里面又加了一些,望着炉中火,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背上竟起了一层薄汗,她转头看见高位上那人一身黑色的裘皮直拖到了地上把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却依然冻得面色发青。
镇国侯天生体寒畏冷。
杨弃坐在偏殿内,手持朱笔,正在批阅奏章。如此大逆不道的一幕,他却做得如此稀松寻常平静自若,人来人往也毫不避忌。镇国侯代天子位行天子职,在东泠早已是人尽皆知。
丰乐提着灯火刚一扭头,便见殿外有侍卫对着她挤眉弄眼,她望了一眼杨弃,悄然跨出大门。
“好姐姐,能不能为我通传一声?”那侍卫压低了声音对丰乐说道。
丰乐皱着眉直摇头,“侯爷正在批阅奏折,谁都不能打扰,我也不敢坏了规矩。”
“那可如何是好?”那侍卫瞥了一眼身后的御医,舔了舔被北风吹得干裂的唇,一脸愁容。
“什么事?”只听一个清冷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像极了东泠夏泽的冰凌花在初雪之夜盛开的声音。
那侍卫慌忙领着御医入了偏殿,跪在地上,把身子伏得低低的,大气也不敢喘。
总觉得,这偏殿似乎比外头还有寒冷。
高位上的那个人放下了手中的笔,静静地望着他,像是在等他的回答。那侍卫一开口,便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也不知道是因为实在太冷还没缓过劲来,还是摄于那人一身凌厉的压迫感,“纯长君他高烧不退,已经昏迷一个多时辰了。”
一时间整个宫殿阒然无声,那烛火灯芯发出的滋滋声竟如此清晰。分明无风,可殿内的白纱幔帐却缓缓地轻轻飘动。
杨弃静默了一会儿,继续拿起笔,淡淡地问道,“他病死了?”
那侍卫把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弱蚊吟,“没……还没有……”
杨弃抬了抬眼,面无表情,侍卫只觉得他那目光要在自己的身上硬生生地戳出两个窟窿来,不禁浑身颤抖了起来。这时,丰乐在旁见势不妙,连忙把那个侍卫给拖走了。
杨弃低头不理,继续批着奏章,可手中的朱笔却像是千斤般沉重。
“啪!”
竹简被扔在地上,红绳一断,那些竹片散落一地,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大殿之内。也不知这奏章里都写了些什么,让他罕见地有些动气,竟会做出如此的举动,他深吸一口气,把笔一搁,看上去有些心烦意乱。良久,他终于抬起头,用那漆黑的眸子打量着跪在一旁像是被遗忘了的御医。
丰乐上前拾起地上的奏章,小心翼翼地问御医,“纯长君的病怎么样了?”
那御医瞄了一眼杨弃,后者正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并没有让他住嘴的意思,他壮了壮胆,小声道,“纯长君昨夜染了风寒,寒气入体,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常人只要出身汗就好,可是纯长君素有心疾,不敢随意入药,又怕寒气入心,那可就麻烦了……”
他的声音很轻,可是一字一句还是落入了杨弃的耳中。
“那现在呢?”丰乐瞥见杨弃越来越冷的脸色,连忙追问道。
“已经开了药方,让宫人们去煎了,纯长君只要及时服用,再加上培心固本的药丸就能安然无恙……”
丰乐点了点头,一颗心落回了肚中,她不由得微微笑了笑,扭头看了看坐在高位上的杨弃,接着道:“那药丸疏园一直在研制,已经试药了很长时间,前几日刚刚呈给纯长君服用,御医说对他的心疾大有裨益,若是能坚持,说不定纯长君的病就能好了。”
杨弃没有说话,一时间大殿里又恢复了寂静。御医不敢做声,心里七上八下不知会不会又触怒到了这位镇国侯。
良久,只听他淡淡地问了一句,“是吗?”
御医伏下身子,“不敢欺瞒镇国侯。只是……”
“只是什么?!”
那人刚刚缓和的语气一时间又冷冽了起来,目光也恢复了先前的锐利,丰乐跟着慌了神,忙推了推地上的御医,示意他快说,那御医一哆嗦,声音都有些颤抖,“纯长君嫌苦,不愿吃。”
丰乐松了口气,再瞧高位上那人也显然如是。
杨弃淡淡说道,“他喜欢那些甜腻腻的东西,那就在药里多加些甘草,再多备些梅子伴食,”他顿了顿,显得毫不经意,“他最爱杨梅。”
御医一怔,只见杨弃那一贯如古井无波的眼眸里缓缓泻出的柔和,他语气浅淡,言辞间竟透着他对纯长君的知之甚深。
他还没回过神,只听杨弃语锋一转,“他还能活多久?”
他的语调平淡,像是听不出丝毫的情绪。
御医拭了拭汗,对于这位镇国侯他完全不敢揣测他的心思,不知他想听的到底是什么,只得如实汇报,“回禀镇国侯,纯阳君若好生调养,熬过今年冬天许是没有大碍的……”
这东川三道十四国,如今也只剩下零星几个大国,东泠位处北方苦寒之地,千年冰川的夏泽又占据了国土中绝大部分的面积,漫长的冬季常常从九月一直到来年的四月间,所以东泠吴室王朝为众诸侯国中最小、人丁最稀薄,在诸国中也显得最为羸弱。
即使东泠冬季漫长,但那也只有几个月而已。
他只能活几个月。
杨弃垂下眼帘,身上只觉得彻骨的寒冷。他挥了挥手,显得十分疲惫,丰乐见状忙领着御医出了大殿。
他斜靠在椅子上,手肘撑在扶手上,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扯了扯身上的皮裘,想要裹得再紧一些。丰乐从外面进来,见状,忙又提了一盏暖炉走到了他的身边,置在他的脚边,杨弃没有动作,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她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了方才向御医要的药丸,将药瓶放在桌上,然后悄悄退下。
夜深了,雪已停,风却劲。
“春风,我真的没什么大碍,要是让阿宓知道,我为了去看她弄得自己也病倒了,可要笑死我了。”郁央推开解春风的递到他嘴边的汤勺,看着那浓黑的汤药,皱了皱眉。
那人脸上似有明显的不悦,一对好看的桃花眼正颇有深意地慵懒望着他,手却没被推动半分。郁央见状,只能悻悻地低头喝药。
自小,他就对解春风没辙。
他刚想叫苦,忽觉嘴中被塞入了一粒梅子,酸甜适口,中和了刚入口的苦药味,他咧嘴一笑,“还是你对我最了解。”
“你啊!”解春风终于出声,伸手刮了刮他的鼻子,“这不是叫我后悔懊恼死才好?要是早知道你跑出去会染上风寒,我定是死也要拖住你……表哥?”
“不碍事。”郁央忽觉身上一阵忽冷忽热,牙齿都在打颤,下意识地攥紧了床上的棉被。解春风眼神一暗,伸手把他搂进了怀里。
“春风。”郁央喃喃着依偎在他的怀中,只听到解春风略显单薄的胸膛内传来的心跳声,便觉无比的心安,“我们什么时候去夏泽看冰凌花呢?”
夏泽千年的冰封,一年四季都是严寒,一望无垠的霜雪之国,寸草不生毫无生气。只有那金黄色的冰凌花悄无声息地钻出冻土,金黄色的花顶簇拥着,盛开在冰雪之上,细小的花瓣在寒风中静静地摇曳。
这是他最后的记忆。
那个不会说话的小起,现在在哪里啊?
“嗯,我会带你出宫,我们去夏泽,我们去看冰凌花,你想要去哪里我都陪着你。”解春风抱着他,紧了紧手臂,眼神却暗淡无光。
殿外廊下,一人黑色的裘衣拽在地上。寒风刮着他的脸生疼,鼻尖红红的,早已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颀长挺拔的身影隐在月色之中,他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可偏是那浑身散发出的慑人气势生生掩住了这半座宫殿。他或许生来就是该做一国之主的人。
那人用力握住了手中的药瓶,直到修长的手指指节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