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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危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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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曜历三百四十二年冬,东泠吴室历两代,时哀帝吴室衰弱。镇国侯杨氏名弃,弑吴帝立皇太子央,鸩杀王亲于嘲风楼。后三岁,大事决于镇国侯。
——《东泠本纪》
又是一年隆冬。
这是今年第三场大雪了,整个皇宫笼罩着一片白茫茫,地上盖着厚厚的积雪,原本道路两旁用来供暖化雪的地炉此刻也挨不住那漫天的大雪,碳还没烊起就被淋湿了,彻底失去了作用。宫人们不得不冒着大雪一刻不停地清扫着道路,方扫完待回头一瞧,又是一地的雪白。
好不容易等到雪停了,地上的积雪已经可以漫过人的脚踝,一步深一步浅,走起来颇为费劲。好在已近深夜,只盼明日是个明艳的晴日,能将这一地的积雪化去。可要是谁今日值夜,恐怕是不好受了。
雪化时,总觉得比下雪时更冷。
可谁也不担心,因为这苦差事多半又是要落到盛喜的头上。
二更天。
盛喜裹着一件厚棉衣,哆哆嗦嗦地提着灯笼试着推开门迈出腿,扑面而来的寒风瞬间带走了他身上的热气,他在心里怒骂了一声,却只得紧裹外套快步朝院外走去。尽管这样的天气,巡夜已经减到了两次,可是却是推不得的活计,盛喜只想着这趟巡完了怎么也要砌词推脱,再走一遍怕是自己三魂七魄也要叫阎王收去了。
他只顾着一顿埋头猛走,身体也适应了气温,倒也没有想象中那样的寒冷。走了一会儿,他只觉得自己的脚有些抽筋,只得停下来,抬头去看眼前那座高楼的匾额。
这不瞧倒好,只看了一眼,盛喜心里便不由得沉了下去,左顾右盼,幸好没人瞧见。他慌忙转身退出了那院子,衣衫早已被他的冷汗濡湿,贴在他的背上,北风一吹,他浑身打了个激灵。纵使他刚进宫才三日不到,他也被各路嬷嬷总管们念叨过,嘲风楼是禁地,谁要是迈进去,是要掉脑袋的。
想来那嘲风楼必定是守卫森严的,不成想,今日见到竟然门口一人未见。盛喜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忍不住回头去看,只见那高楼之上灯火通明,再细瞧,竟有个人影倚在窗边。
隔着远,看不清那人是男是女,是何样貌。只瞥见了那人一袭的白衣隐在一片白雪皑皑之中。
盛喜倒吸了一口气,心中有些不详的预感,深知此地不宜久留,便急急地回身就走,余光却瞄到了一抹鲜红。他不由心惊,心中立刻便浮现出了一个人名,却不敢确定,即使那人再大胆也不该深夜逗留在宫中,还出现在禁地之内。他不敢再去看一眼,却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偷偷又瞟了瞟,只见那绯衣的公子,抖开了一件大氅细心地为那人系上。
阒然无声的重重深宫,盛喜呆呆立在原地,双腿已经冻得有些发麻,可他却丝毫感觉不到。
皆因那绯衣公子全京都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小解公子。
盛喜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还好脑袋还在,下一刻,他拔腿就跑,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这世上没有人敢知道小解公子的秘密,因为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
盛喜不想也变成一具连怎么死都不明不白的冷冰冰的尸体。
嘲风楼院外一地凌乱的脚印,一个绝路狂奔的背影,高楼上身边那人迎风翻飞的衣袂,与这个平凡的深夜一道印在了解春风的心里。
“你瞧,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这么多了,叫你作聋子、瞎子,也比叫你现在如此心忧才好。”解春风紧紧拉着郁央,目光却落在了嘲风楼外那盛喜仓惶的背影上。
“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得去看阿宓!”郁央推开他,紧了紧外衣,神情有些焦急,“你帮我掩护,我去去就来,绝不会叫人发现的。”
解春风轻轻叹了口气,他抚上郁央略显苍白的脸庞,“你叫我怎么拒绝你呢?”他上前抱住了郁央,闭上眼贪恋地嗅着他身上淡淡的药香。
三更刚过,郁央便迫不及待地下了嘲风楼,小院内外的看守早已被解春风支走,他那一抹白衣在皑皑白雪中并不显眼。雪未化,地上又湿又滑,他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羊皮的靴子浸入了些许雪水,又冰又凉,湿了的鞋袜让他整个人都觉得很难受。而此刻他却顾不上这些,心急如焚地往前赶,可身上那厚重的银貂皮袄让他整个人的行动显得有些笨重迟缓。
他心急,背上早已是一层薄汗,他脱下那件限制他行动的皮袄,寒风一吹,浑身是汗的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可他此刻管不了那么多了,急急地朝小园跑去。
“阿宓!”
一个急切焦虑的声音伴着寒风一起涌入了冷宫那原本就不太结实的大门。
没有一个宫女在跟前服侍,昔日南湘公主今日东泠的皇太子妃就这样躺在冰冷的床上,悄无声息。
他冲了过去,一把抱住了床榻上的人,只见她原本明艳的脸庞如今已经消瘦得不成人形,脸色苍白,身子单薄,浑身没有一点暖气。这哪里还是他当年初见时泼辣灵动的女子?
“陛下。”她动了动干涸的嘴唇,感觉到了温暖,便朝他的怀抱凑了凑,“你怎么来了?要是让镇国侯知道你又出了嘲风楼四处乱跑,不知又要如何为难你了。”
“哪里管得了他,我的命早就在他手上,他要杀便杀好了。”那人一听到镇国侯这三个字就显得有些激动,“若不是春风告诉我,我又怎会知道你在这里受这样的苦?你嫁来我东泠岂是来受苦的!”
“隔墙有耳。”阿宓伸手按在了他的唇上,警惕地看了看门外,“陛下,如今已今时不同往日,您一个人在深宫之中如履薄冰,万事都要小心谨慎才好,方才那样的话万不可再说了叫人听去,恐怕又要多生是非。”
“阿宓……”他握住了阿宓的手,放在胸前暖着,眼神有些哀切。
阿宓眼波流转,流连在他的身上,泪水氤氲着却带着淡淡的笑,“陛下,你可知阿宓现在心里有多欢喜?我知陛下心里早已有了他人,自我到东泠之后,陛下从未……”
郁央苦笑,摇了摇头,“阿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这个我心里的人不仅鸩杀我父王,坏我江山,还锢我于嘲风楼,到头来,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我全然不明白。他既然找了一个替身冒充我,为什么不杀了我,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么?
这万里江山、琼楼玉宇、美人金银、青史留名,那个人统统都不稀罕。
那他到底想要什么?
“陛下。”阿宓抽出被他紧握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为他拂去眉间那些许风霜冰凝,“别急,人间正道多沧桑,至少解公子都是站在我们这边的,我们现在能做的就只有伺机而动,若是能联系上安将军就好了,他镇守西边要塞,手中握有兵权,况且他对郁氏忠心耿耿。陛下,您现在只能忍耐。”
他听到这话,终于还是牵了牵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和杨弃斗吗?他从来都没有考虑过胜算,就好像这样的局面是不曾存在过的。他很清楚解春风今日来嘲风楼、自己又独身来冷宫见阿宓这些早晚都会被通传到了那人的耳朵里。
那个人对他的掌控他再清楚不过了。
他从早上醒来到夜晚合眼,事无巨细,全部都会被报告到那个人那边。而杨弃却也只是听着,除了让他出嘲风楼以外从来没有对他的任何言行有过干涉,甚至一直在弱化那种控制感,以免引起自己的不悦。
就像一双无形的眼,而自己却像是被剥得彻彻底底,赤身裸体地暴露在那个男人的眼前。
要么他杀了他,要么他放了他,否则这样的局面就会一直持续下去。
“杀了他?”
那一袭黑衣的男人轻轻弹着剑,喝了一口酒,尽管眼睛覆着一层黑巾,却似乎并没有影响到他的视力。他忽地灿烂一笑,脸上挂着如冬雪初化般的笑容,道,“你不是糊涂了吧?”
那人有些兴奋,很笃定地说道,“当然不是,现在夜鄞坐上了皇位,谁都以为他才是真正的郁央,只要杀了真的……”
黑衣人脸上的笑淡了,声音有些清冷,打断了对方的话,道,“不可能,他绝对不会同意的。”
“所以,我才来与你商量。”
闻言,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一挥剑,只见树上红梅尽落,如殷殷赤血点滴在地,惹得地上一片刺目,可惜这些,他并不看得见。
“如果我告诉你,我也不会同意呢?”
覆着双眼的黑巾在空中伴着纷纷扬扬的绯红梅花轻轻撩拨着清风,透出轻轻浅浅的暗香蔓延在这深宫几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