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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序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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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上缓缓走来一群衣衫褴褛的人,有老有少,饥肠辘辘。
为首那个胡子拉碴的高大男子突然转身,对这支队伍做了个手势,队伍便停了下来,因为连日赶路而疲惫不堪的人们像是被抽干力气一般,东倒西歪地歇了下来。
一个老人颤颤巍巍地从队伍中走出来,男子急忙走上前去搀扶。
“麻烦祭司大人,再看一看,我们什么时候能走出这片荒原。”男子的声音很急切。
“好……好,我再看看,看看……”
老人缓缓扭头,看了看身后那群面黄肌瘦,神色近乎呆滞的人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
“快醒醒!宝宝快醒醒!别吓唬妈妈……我的孩子!天啊……我的孩子啊……”
许多人低低地啜泣起来。
一个蓬头垢面的妇女,怀抱着一个骷髅一般死去的婴儿,连滚带爬来到老人脚下,伸出一只枯瘦如柴的手,扯住老人的裤腿,用尖利嘶哑得仿佛会磨出血沫一般的嗓音道:“祭司大人!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受到这种惩罚!我的孩子!他为什么会死!!而且还是……活活饿死啊!!”
说完这句话,虚弱的母亲一头倒到地上,失去了知觉。
高大的男子疲惫地撑住头颅。两个一样瘦弱的女人吃力地把年轻的母亲半拖半扶地带回了队伍,其中一个含着泪水看向男子:“族长,我们……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男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抚慰道:“很快就能出去了,一定要坚持住。”
他看了地上的死婴一眼,咬咬牙道:“叫个人来,把这孩子带给庖人。”
两个女人惊悚地抬头看他,脸色发白,浑身跟筛子似的发起抖来。
男子别过脸不敢再看那孩子,也不敢看那两个女人。
“族长,请扶我到那个小丘上……咳咳……那儿视野好……”
男子闻言,忙不迭重新搀扶起老人,缓缓向小丘移动。
这是他们逃荒的第二十五天。
这片本来生生不息的原野,几天之间被吸干了生气,不仅他们的田地颗粒无收,连那些野生的草木也一样枯黄无果。更可怕的是,仿佛预知到了这次可怕的灾难,原野上的活物一夜之间都绝迹了,连一只兔子都见不到。
死地,也不过如此。
“祭司大人,怎么样?”男子眼中满是期待。
老人沉重地摇了摇头。
男子僵了一下,半晌,低声说:“不要告诉他们……”
男子搀扶着老人走回原地,族人们并没有像前几日一样,一窝蜂围上来询问。男子心里不禁起疑。
他们团团围成一堆。
男子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人群自觉让出一条路。他发现他们脸上都带着久违的笑。
一个年轻人兴奋地对他说:“族长,我们发现了一个孩子!她还活着!天哪,她瘦得只剩下骨头了!”
男子微微皱了皱眉,眼下他的族人们尚且自顾不暇,哪里有能力再捡一个孩子。
他看了看那个年轻人,眼眸里闪烁的欢欣仿佛一下子给他憔悴不堪的脸增添了几分生机。
他弯腰看那个躺在部落女人怀里的脏兮兮的孩子,瘦得青筋毕露的小小鼻翼微弱地煽动着。
这么顽强的孩子,对自己的族人,也是一种鼓舞。
他强压下担忧,眉开眼笑地说:“好!我们一定要救回这个小家伙!”
人群正中间的女人拨弄昏睡的孩子的发丝,咧开嘴角笑着流泪。
逃荒路上,他们已经接二连三失去了好几个孩子,每一对父母都哭得撕心裂肺。
他们没办法丢下这个孩子不管。尽管她的呼吸已经弱得不能再弱了。
男子深吸一口气。
我一定要把你们活着带出这个地方,一个不漏地。
孩子虚弱地张开眼睛,看到一双双温暖明亮的眼眸,晃得她瞬间失神。
一双温热的嘴唇轻轻亲吻她的额头,她看到了一张消瘦苍白的女人的脸。
周围传来惊叹和赞美。
她隐约记得自己睁眼之前还在荒原上流浪,这些人……救了自己。
她张了张嘴,有气无力地说:“水……”
前面投下一个高大的阴影。一个男子蹲了下来,拿出水袋喂到她嘴边。她咂了咂嘴,眼睛慢慢有了神采。
水的滋润,还有和她相互依偎着的女人身上的温度让孩子恢复了一点活力,她下意识地蹭了蹭女人,撒娇一般地说:“饿……”声音又软又糯。
女人温柔地拍打着她:“乖,还没到吃饭时间……再等等。”
男人微笑道:“去拿我那份食物来。阿楚,好好喂她。”
阿楚感激地点点头。
男人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头:“小家伙,你可一定要活下来。”
那孩子在他的大手下颤了颤,眉头皱了起来,她努力把脑袋往旁边偏,神情似乎很不适。
男人缩回手笑道:“看来真是饿坏了。”
孩子每天只能吃一点点用水泡开的干粮。
但她生命力很旺盛,恢复得很明显,两三天后已经能跌跌撞撞地自己跟上队伍了。
每个人都很喜欢她,学着族长叫她“小家伙”,她可是他们拼着绝粮的风险救下的一条命。
每到夜晚,小家伙还会自己慢腾腾地蹭到祭司大人那里,像部落里剩余不多的孩子一样,坐下来静静听祭司大人讲故事。
祭司很老了,知道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会讲许许多多的故事。
人族的老人们都热衷于将自己知道的传授给部族的下一代。这是很非常重要的,通过那些古老的传说,他们的孩子们会了解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以及自己应该终身信仰、感恩的神明。
他用迟缓而苍老的声音说,你们看看头顶,那片闪烁着无数星光的夜空,一定想不到,那里有着另外一个世界,叫做天穹界。来自我们头顶那个世界的一位女神创造了我们这个世界。她的名字叫做娲皇。
而娲皇并非出生在天穹界,她来自比天穹界更遥远更高的一重世界,叫做虚极界。娲皇下降到天穹界后,不仅创造了人界和人族,还使天穹界繁荣昌盛。她是天穹界和人界最伟大的神。
孩子们痴迷地问道:“娲皇在哪里呢?”
祭司严肃地说,她创造了人界后,便隐匿起来,不知所踪了。但她时时看着我们,守护着我们。
另一个孩子问:“天穹界和我们这里是一样的吗?”
祭司回答道,天穹界里住着很多仙族,还有各种各样祥瑞的珍禽神兽。天穹界很漂亮,但是人族却到不了,因为那里是神仙才能居住的地方。自从娲皇隐匿后,天穹界最伟大的神就是居住在昆仑山中峰凌霄殿的神,他有着比普通仙族更伟大的神力,他继承了娲皇的意志,守护着人界。
“有这么多大神守护着我们,为什么我们却这样多灾多难?”一个年幼的孩子张着明净无邪的眼睛发问。
祭司一时语塞。
他看着这十几张稚嫩的脸庞,诚实地叹道:“孩子们,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我思考了一辈子,还有可能要带到坟墓里去。”
孩子们露出吃惊而难过的表情。他们渊博的祭司大人也有想不明白的问题!
“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守护过我们。”安安静静的小家伙突然开口。
祭司的眼神深邃起来。
“我们,还有人界,只是他们创造出来抵御妖魔界的屏障罢了。”
“你从哪里听来的荒诞话?”祭司喝止了小家伙。
小家伙沉默了半晌,低声说:“我以前呆的那个部落里面的人说的……”
“他们那是胡说!不许你跟着乱讲!”祭司训斥着小家伙,心里乱极了。
因为小家伙的答案,他也深深地怀疑着,怀着无比深刻绝望的恐惧!!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允许人族被敬爱的神明遗弃!
小家伙把头埋进膝盖里。
她没敢跟祭司大人说,她所知道的这些东西根本没有人告诉过她!仿佛手和脚,婴儿的吮吸和眨眼一般,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同她与生俱来。
她经常会做一些怪诞离奇的梦。有时梦见一棵巨大的树,然后告诉自己,仙人都是从这棵树上生出来的。有时梦见一座白雪皑皑的山,有条溪流从山上流下山麓,而山下正发生着激烈的械斗,浓烈的血腥味会把她从沉睡中呛醒。她最不愿意做一个关于大火的梦,她被困在大火之中,艳红色的火苗舔舐着她,撕咬着她,而大火外依稀有个一动不动的人影……每当在梦里见到这个人,她总会感到一股控制不了的暴怒,而身体也会莫名地抽搐、蜷缩,痛苦不堪。
她在梦里总是以一种自上而下的视角俯视一切,多么可笑!
这种梦,她怎么敢说!
可怕的是,无论她怎么厌弃,怎么尝试着忘却,都没办法成功。
善良的人族老人讲的神话和信仰是那样的漏洞百出,根本说服不了自己。
她想,大概在神明厌弃她之前,她早就已经背离神明了。
她拖着沉重地脚步回到阿楚妈妈身边,无意中经过了族长的帐篷,几句话随着夜风轻飘飘地飞进她的耳朵。
“族长,我们一颗粮食都没有了。”
这是庖人的声音,她认得。庖人管着全族人的食物,她每天会跟着阿楚妈妈去找他领少得可怜的一点吃的。
“族长,怎么办?快拿个主意吧。”
还是庖人的声音。
族长没有回答,是不是因为……他也没有办法了?
小家伙心里一片凄凉。
可族长接下来的一句话把她的心直接按进冰窟里。
“我们……不是还有沿途收集的那些饿死的孩子?”
庖人倒抽了一口气:“族长!真的要这么做?”
族长的声音疲惫而痛苦:“我能怎么做?我还有一大群族人要保护……那些孩子已经死了,没有知觉了……神明不愿意眷顾我们,我却不能放任我的族人饿死,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天道如果降罪,所有惩罚我一个人扛着。”
族长平复了心境,严厉地嘱咐道:“这件事,不准让其他人知道!尤其是这些孩子的父母……谁在那儿!出来!”
族长一个箭步扯开帐篷大门,看到了站在门外孤零零的小家伙,衣襟、手上、脸上都被眼泪濡湿了。
“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族长语气生硬。
小家伙“呜哇”一下哭出来了。
族长心烦意乱,怕哭声惊动了其他族人,只好手忙脚乱地把小家伙拉进帐篷,从衣襟里摸出一块食物,低低地哄道:“小家伙别哭,我们……我们是开玩笑的,不骗你,你看,这里还有麦饼呢,饿吗?吃吧。”
小家伙一边抹眼泪一边说:“我不饿。”她很清楚,族长每天都要从他的食物中再省一点,明里暗里塞给孩子们。比起成年人,脆弱的小孩子更可能死于饥饿。
“族长……我们不要吃人好不好……”小家伙拉着族长的袖子抽抽噎噎地哀求道,眼泪鼻涕都蹭在族长身上。
族长捏着食物说不出话来。
庖人摇摇头,把小家伙从族长身边扯开,稍嫌粗鲁地抹了抹小家伙的脸,说道:“怎么让你这小鬼听见了?唉唉!小家伙别哭,族长已经够烦的了,别添乱啊。”
“小家伙,我们一点粮食都没有了,你到外面看看,满地的枯草,干得跟麻绳似的,能吃吗?族长要养活你,养活那么多族人,你体谅体谅他。”
“族长,我可以吃草根的,草根还没有干透呢!我还知道有种土可以吃……让我吃什么都可以……我不要吃人!我会做噩梦!吃人的人会被小鬼拖到地狱下油锅的……呜呜,我不要族长被小鬼拖走……”小家伙依然不依不饶地看着一脸阴沉的族长,边哭边哀求。
庖人红着眼不再说话。
族长深深叹了口气,勉力笑笑,故作轻松地宣布:“不吃小孩了!明天叫他们挖草根!自食其力!”
然而草根也没能支持多久,很快就有一批人倒下了。
几乎就在第一个昏迷者出现的下一刻,一直支撑着这群逃难者的某根支柱崩塌了,接二连三的扑地声从队伍中传来。
小家伙也赫然在列。
队伍迫不得已又停了下来。
阿楚把她抱到帐篷里,那里躺着的十之八九都是孩子。帐篷里充满了濒死前的呓语和压抑的哭泣。
族长大步跨进帐篷,只看了一眼便出去了。
小家伙在昏迷中品到了一丝浓腥而甘美的气息,一接触到味蕾便让她口舌生津,血脉中有种其妙的蠢动。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尝过这种味道了,有多久?小家伙觉得有一千年。
她又开始做梦了。
梦里她躺在一片静谧无人的草丛里,耳边传来溪流潺潺淌过的声音。
风拂过河畔,她的胸口传来叮叮当当的琐屑声响,那里挂着七个金铃。
“……”
谁在叫她。
“……!!”
是谁?
“大人……”
到底是谁!
“等我……别动……”
小家伙觉得头痛得厉害,把眼睛张开一条缝,阿楚妈妈模模糊糊的面庞出现在眼前。
“孩子别动……”阿楚妈妈嘶哑地说着,按住她,然后起身走开,很快又回来,手中托着个破碗。
小家伙问道破碗里徐徐飘来的浓腥的异香。
“妈妈。”
“乖乖听话,喝了汤病就好了……”
阿楚妈妈不容抵抗地把汤喂进她嘴里。
小家伙皱着眉头吞下了一口汤,两口汤。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小家伙捂着肚子想吐,她把手指伸进喉咙里,使劲想把那口汤呕出来,却什么也没吐出来。
阿楚妈妈把汤匙扔回碗中,捂着脸痛哭。
同类相食,何其可悲。
小家伙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在地上打滚。
“妈妈……我身上疼……”
“乖乖,妈妈给你揉揉,不疼了……”
小家伙突然浑身剧烈抽搐起来,肌肤着了火一般滚烫。
阿楚妈妈怕极了,她刚想把小家伙抱进怀里,小家伙突然消停了下来。
她的气息变得悠长而平静。
她缓缓睁开眼睛,完全睁开。
阿楚妈妈手里的碗掉在了地上,粉身碎骨。
伴随着碗摔碎的声音,阿楚妈妈一声恐惧的尖叫:“啊——”
小家伙愣愣地看着阿楚妈妈连滚带爬地逃出了帐篷。
很快,帐篷被掀开,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在眼前。
族长拧着眉头看她。
族长身后是抖得跟筛糠似的阿楚妈妈。
小家伙慢慢地爬起来,呆呆地看着他们。
她不觉得虚弱,一点也不觉得。那一口肉汤似乎有着什么神奇的力量,引发了她身上力量的源泉。
她想告诉阿楚妈妈她好了,全好了,不要哭。
可她只是试探地迈出一步,族长便凶神恶煞地拔出腰间的匕首指住她,警告她不要接近。
族长从来没有这么粗暴地对待过小孩子!小家伙心里委屈得要命,却不敢再动一下。
“咳咳咳……”门外传来祭司老朽的咳嗽声。
族长侧身,将老人搀扶进帐篷。
那个老人抬起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便倒抽一口冷气,雪白的胡须颤抖个不停。
“红瞳!红瞳!”老人仿佛用尽了力气一般嘶声吼道,“阿楚!你收养了一个妖孽!!”
“小家伙……果真是妖孽?”族长连声音都在颤抖。
“你们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谁家的孩子有这样邪恶的瞳色!!”老人暴怒了,“红瞳是天灾!天灾啊!说不定……不,是肯定!她就是这场灾祸的缘由!!我们收养她!惹怒了神明!!何其愚昧啊!!”
阿楚妈妈瘫软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着,她已经完全崩溃了。
小家伙只觉得头顶一道霹雳。
仿佛就在刚才,阿楚妈妈一口一口地喂她吃饭,族长捏着一块小的可怜的食物逗她,祭司大人用沧桑的声音讲着人界之外的故事……
而现在,他们已经在她够不着的距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