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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一骑当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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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晚上我都处于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刚觉得要睡着时就忽然听到那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我很快就来接你],于是猛得醒过来觉得胸口窒息,这样反反复复一直折腾到早晨起床。我看着镜子中憔悴苍白的自己,一切会不会只是昨晚的一个梦?自己也曾经有过这样无法分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的时候。
我怔怔拿着筷子却吃不下饭,突然想起他坐在席间的情形,手里拿着筷子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眼神热切而单纯。
[我昨天晚上去武英殿了吗?] 我抬起头迷茫地问费珠。
费珠有些惊慌,看着我低声问到,[公主,您怎么了?]。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筷子,和昨天他手里的一模一样。
[禀公主,王公公求见。] 有宫女在外面通报。
我愣了一下,[请他进来。]。
殿门呜一声开了,冬日清晨的寒风灌了进来,我却并不觉得冷。
[王公公,有事吗?] 我看着他奇怪地问。
王公公对门外一招手,进来一个小太监,手里捧着红漆盘,不知盛了什么用黄丝巾盖着。他对我一躬身,[禀公主,这是皇上赏赐给您的。]。
我站起来走近小太监手里的红漆盘,小太监深深躬下身,那个盘子堂皇地呈现在我眼前。我一伸手将黄丝巾揭了,里面有十个金锭,十个银锭,还有一支含珠金凤钗。
昭仁一生的幸福就值这么多吗?我缓缓拿起冰凉的金凤钗旋手簪在头上冷冷一笑,慢慢伏下身去,[谢父皇。]。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嗵一声响。
当我站在文华殿为长平奋力争取幸福时,还以为这个坐拥天下的帝王是站在我这一边而值得信赖的,当他宣布周世显为驸马时,我心里充满对他的感激和敬仰。然而,昨晚的一幕让我的幻觉彻底破灭了。他可以在前一晚握着我的手倾诉对田贵妃的怀念,而第二晚便用她的女儿去换取政治利益。我在地上蜷缩着,觉得周围的冰冷像金凤钗一样刺进了我的身体。
王公公急忙低身扶我,[公主,您快起来。]。
我站起身后,他神色欲言又止,我奇怪他还有什么事,[您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条递给我,[这是吴总兵托我给您的。]。
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接过那烫手的纸条轻轻展开,上面苍劲地写着五个字[速来东华门]。见字如面,我仿佛又闻到昨晚寒空下他身上散发的淡淡酒气。把纸条塞还王公公坚决地说,[我不去!]。
王公公为难地看着我,[公主,最近关外战事吃紧,可不能有什么闪失啊。]。
我的心冷下来,吴三桂知道崇祯对他倚重所以才敢这么放肆,但想必也是获得了崇祯默许的,不然王公公怎么敢贸然替他传话。大明朝就势微到了这种地步吗?
[备轿吧,我去就是了。] 我冷着脸大步向外走去。
毕竟私会这种事有失皇族体统,王承恩只让费珠跟了我,并再三嘱咐她看着我不要闹出什么乱子,暖轿抬着我匆匆向东华门而去。
天气十分阴冷,太阳被冻得不知躲去哪里取暖了,整个天空都是灰蒙蒙的。我掀着轿帘茫然地看向外面,是不是要来一场大风雪了?正在想着,眼前出现庄严的东华门,紧接着看到一个男人牵着马独自在高耸洞开的城门外徘徊。守门将士被暂时打发走了,费珠扶着我下了暖轿后等在门内。假如我要找的人不在宫内,现在由他带我离开这个皇宫倒是个好主意。
我一边想一边提着裙子尽量镇静地走向他,[吴总兵,您还有什么事吗?]。
尽管我努力想说得很正式很官方,但玉衔稚嫩的声音却让我的话听起来好奇的意味这么浓。我咳嗽了几声不安地看向眼前这个魁梧的男人,他头盔铮亮,身着鱼鳞甲,微微一动盔甲便发出清脆的铁片撞击声。
他依旧蹲低身,只是热切地打量着我,我心里恼怒却不能发作,他突然伸手,迅雷不及掩耳地从我头上拔去了那根含珠金凤钗。
[你!],我瞪圆眼睛看着他,万万没想到他会棋出此招,[东西还我!]
他看了我一眼,把金凤钗纳进怀里。我气急地瞪着他说不出话。他从袖口里摸出一根木簪,低头看着它爱惜地摸了摸,手一闪插在了我头上,速度快得我无法阻止。
[自此以后,你姓吴,不再姓朱。] 他凝视着我低声轻轻地说。不等我反应,他迅速站起身翻上马背毅然决然地说,[几十万兄弟还在关外等着我,我走了。]。
我愣愣看着他的背影,浑身的盔甲仿佛可以冲破层层乌云似的闪着光芒。不管是否为我,他现在是要提着自己的脑袋回去死守关外了。看着眼前凛然的他,我胸中升起一股豪气,脆声对他说,[吴总兵,保重!]
他勒马转头看向我,长喝一声,[驾!]。青花马扬蹄蹿了出去,得得得跑远了。
看着他消失在石路尽头的背影,心中突然对未来没那么惧怕了,我胸中豁然地走进东华门,仿佛未来的路已在脚下展开。
沿着原来的路回昭仁殿,我耳边突然听到马嘶声,[费珠,宫里养着马吗?]。
费珠在外面连忙回答,[御马监里养着几匹备用的马。]。
马?逃跑的最佳交通工具。这个皇宫太大,到时候真的跑起来还是马比较快,而且它不像人支使起来那么麻烦,再方便不过了。
[我们去看看。] 我兴致昂扬地对她说。轿子拐了个弯行向一片宽阔的独院。
进了御马监,我发现这里总共才十匹马,而且各个无精打采,萎靡不振的样子好象被霜打了一样。
[管事的太监去哪儿了?] 我皱着眉头问费珠。
费珠四下看了看慌忙说,[因为宫里不经常用马,所以有时候这里没人看管。]。
马厩的确是乏人看管的状态,也不知道多久没打扫过,气味熏天。我看费珠几乎要晕厥的表情对她说,[你去外面等着,我看看就出来。]。
她瞪着眼睛摇了摇头,我板着脸说,[我的话你不听了?]。
费珠又使劲摇了摇头,惶惶地走了出去。
我看着瘦骨嶙峋的马匹一阵心疼,它们瘦成这样也毫无反抗意识地呆在栅栏后无奈地摇着尾巴,啃着地上零星的干草。我发现马厩最外面一匹黑马警惕地盯着我,从我刚刚进来它就一直昂头观察着我的一举一动。
[嗨,你好。] 我对它摆摆手。
它刨了刨前蹄,依然警惕地看着我。我慢慢走近它,试探性地向它伸出手。它猛地打了个喷嚏,吓得我急忙缩回了手。我马上意识到学骑马将是我逃跑计划中的第一个人生瓶颈。
[我们做个朋友好吗?说不定我能帮你改善一下生活……] 我颤着声音试图用人类的沟通方式和它交流。
它突然扬起前蹄嘶叫起来,我吓得后退了几步做贼心虚地环顾四周。没有人来,看来这里更像被荒弃的地方。我看着黑马坏坏一笑,学着梦飞的口气说,[叫吧叫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黑马仿佛听懂了我的话,停下嘶叫,不安地在栅栏里走来走去。
我正在得意自己的示威时,它突然长嘶一声霍地从栅栏后跳了出来!我恐慌地看它冲我跑来脚下却挪不动,这时突然听旁边有人喊到,[望云!回去!]。
眼前的黑马突然泄了气,停下它的动作垂着尾巴一甩一甩不情不愿地走向栅栏。一个小黑孩从旁边墙后走出来,走到栅栏前替它开了门,它沮丧地进去,四腿屈伏在地上样子十分委屈。
他一伸手不知道给它吃了什么,它安静地站起来昂着头站在栅栏后,对我的存在表现出视而不见的态度。
[你是谁?] 他转身后我们同时惊讶地问对方。
[我叫普拉卡。],小男孩闪烁着眼睛看向我,[你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吗?]。
我笑着看他,[为什么这么问?]。
他边折着手里的枯树枝边说,[因为你穿得看起来很好。]。
我喜欢和他说话的自然,于是说,[没错,我是皇后娘娘宫里的。]。
他愣了一下,[你来这里干嘛?]。
我环视了一下马厩,[我正好路过,就进来看看。这里只有你自己吗?]。
普拉卡点点头,[他们都嫌这里脏,平时没有人来这里。]。
[那这些马都是你照顾的?] 我惊讶地看着他瘦小的身躯。
他露出雪白的牙对我一笑,[不止他们。]。
我正在疑惑他的意思时,突然听到高墙后一声长鸣!我惊呆了,那是大象的声音!
[这里还有大象?!] 我吃惊地看着他问。
他打量了一下我,[你真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吗?]。
我连忙掩饰到,[我刚进宫不久,所以还不太熟悉。]。
他哦了一声,[来,我给你看我的宝娜。]。
我随着他走向高墙后,一个庞然大物出现在我的面前。它有巨幅的耳朵,雪白尖锐的长牙,四根如柱的粗腿,长长的鼻子正在不亦乐乎地玩着一根木柴。
[宝娜,快和客人打个招呼。] 他抚摩着它的耳朵对它说到。
大象扔下木柴,高高扬着长鼻,突然抬起两只前脚长鸣一声,之后却轻轻放下,几乎没有任何震动。
我呆呆地看着普拉卡和他的大象朋友,太难以想象了,这个孩子独自养着大象还有十匹马!
[平时只有你一个人照顾它们吗?] 我担心地看着他瘦小的身影。
他咬着手指,[我习惯了,宝娜会帮我的。]。
我不知道普拉卡是怎么和这些动物达成如此的默契,但我真的被眼前的景象震到了。
他看着我发呆的眼神失落地说,[以前有四头象的,但除了宝娜,其它的不是老死就是饿死了。]。
我心里一惊,[饿死了?]。
他伤心地点点头,[他们告诉我没有钱给象买吃的,现在供应的,只够宝娜和望云它们勉强分着吃。]。他把头贴在宝娜的鼻子上,对它喃喃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宝娜用鼻子轻轻蹭着他的脸,极其温顺。
[为什么会这样……] 我被他的话惊呆了,那些空荡荡的象房里好象浮现出昔日热闹的情形。
他和宝娜边玩边说,[没办法,京城附近已经连年干旱了很久,粮食都没什么收成,其他地方不是发水灾就是闹蝗灾,人都没有东西吃。现在能这样维持它们活下去已经很庆幸了。]。
我看着眼前的孩子平淡无奇地说着这些灾难,也许真如他所说,能有吃的活下去已经很幸运了。之前我从没想到如今的形势这么恶劣,那晚崇祯对我说军饷无所出我还有些不以为然,这样看来情况一定十分严重。士兵吃不上饭就打不了仗,没有战斗力的军队又如何能抵御敌人?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担心起吴三桂,他手下数十万将士在关外守着两座城,吃什么喝什么……
墙外马厩又是一阵嘈杂,普拉卡安抚了宝娜摇着头说,[望云又出来了,吃不饱还那么好的精力。]。
我看了一眼温顺的宝娜,随着普拉卡走出象房,果然黑马又跳了出来,抖着鬃毛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它见普拉卡出来有些撒娇地凑了过来,看见背后的我突然警惕地昂起头。普拉卡轻轻摸着它的背说,[好了好了,它是客人,不要这么蛮横。]。
我勉强一笑对它摇了摇手,它小心凑过来闻了闻我的衣服,又来闻我的脸。我被它的鼻息嗅地脸上一阵痒,咯咯笑了出来。它低下头蹭了蹭我的腿,向我走近了一些。我大为好感地学着普拉卡的样子摸了摸它的鬃毛。
[咦?从来没见它对陌生人这么殷勤过,它想让你骑上去呢。] 普拉卡奇怪地看着望云说到。
我心中大喜,找到逃跑的交通工具了![那我能骑骑它吗?我不跑动,就是骑一下试试。] 我小心地看着普拉卡提议。
[好吧,它今天心情很好,不会有什么事的。],他往地上一趴,拱着腰对我说,[你上去吧。]。
我愣了一下,扶他起来说,[不用你,你去帮我找个矮凳来。]。
普拉卡大概习惯了别人踩着他上马,迷茫地看着我的拒绝,只好从旁边找了个矮树墩来。
我踩着矮树墩在他的帮助下翻上了马背,感觉坐在高处视野一下开阔了很多。正在高兴时,身下的望云突然发力向外跑去,我心里一惊下意识揪住了它的鬃毛,学着马车夫的样子喊到,[吁——吁——!]。但望云根本不听号令,撒欢向院外跑去。我听到普拉卡追在后面惊慌的声音,[望云!你怎么这么小心眼!]。
电光火石闪过脑海,我突然意识到望云在报复我刚才的戏弄!这匹狡猾的马,故意摆底姿态让我上当,现在轮到它戏弄我了!我哭笑不得,又惊又惧地趴在望云背上紧紧抱着它的脖子,惟恐它跳一跳将我摔下去。
望云出了御马监一直向北冲去,快到尽头时突然蹄下一转又掉头往回跑。我在它背上颠地浑身简直要散架了,但仍然死死抱着它惟恐跌下去摔得更惨。
[望云!够了!] 我猛得听到身旁普拉卡的声音,他居然一直追着望云在跑。
望云四蹄一撒跃过一道门,我不幸地发现前面就是皇极殿!更不幸地是我眼光瞥到崇祯正从里面走出来!
[望云!快停下!] 我对身下发狂奔跑的黑马厉声呵到。然而它听到我的话后反而跑得更快了。
我看着越来越近的崇祯对身下的赖马又急又气,不知哪来的勇气直起身猛得一揪它的马鬃,它吃痛地随着我的手劲转了方向。崇祯惊骇的神情掠过我眼前,我不及多想,又伏低身子紧紧抱着望云的脖子。
普拉卡一直跟着望云在跑,试图跑在它前头拦住它,但望云跟他赛跑似的,偏偏要超出一点儿在前面发足狂奔着。
我觉得两只胳膊渐渐没了力气,身上也软绵绵地再也承受不了颠簸。天哪,谁来阻止一下这匹疯癫的马!
就在我松开望云脖子的一刹那,突然身子被人捞起来脱离了马背。那双胳膊紧紧圈着我,将我带向高处,随后一挫身稳稳落在地上。
旁边拥来人扶住了此刻如同面条一样要瘫倒在地上的我,我看向背后的人,他穿着侍卫的衣服,低头单膝跪在地上,[为臣冒犯,公主恕罪!]。
我听到马嘶声,转头发现普拉卡终于拦住了望云,我看着望云不羁的背影极其怀疑它是因为我下来了觉得不好玩才停下的,这匹狡猾奸诈的马!
远处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传来,我看见崇祯一脸惊愕地快步走来,通天冠上的垂珠剧烈晃动着表现出主人的焦急和慌乱。
[玉衔!你有没有伤到?] 他握着我的肩紧张地上下打量着。
这是那个昨天晚上出卖我的皇帝吗?我看着他焦虑的眼神难以分辨真假。
木然地摇了摇头,只觉得除了浑身发软再没什么不适。
他紧绷的肩膀垮下来,长出一口气说,[骆养性,你救公主有功,朕赏银五十两。]。
我看向那个叫骆养性的男子,他低声应到,[这是为臣份内的事,不敢领赏。]。
崇祯没理他,而是慢慢站起来,看向跪在远处的普拉卡和望云,眼中浮现出杀意。我心里一惊,惟恐再发生“杖毙”,急忙借力尽量直着身子对他恳求到,[父皇,昭仁喜欢那匹马,能找人教我骑吗?]。
崇祯压下眼中的杀意微微一笑说,[那匹马性子太烈,你不能骑。]。
我看着远处不羁的望云,它还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惹了杀身大祸呢,倒要我在这里替它周全。我转回头撒娇地说,[昭仁就是喜欢它,别的都不要,父皇找个厉害的骑手教我学好不好?]。我眼珠一转指着跪在地上的骆养性说,[他就很厉害!让他教我,好不好?]。
崇祯无奈地看着我,我嘲笑自己也学会利用宠爱优势对皇帝软磨硬缠了。
[骆养性,你以后负责教授公主骑术,不能有任何闪失,记住了吗?] 他负着手严厉地对骆养性说到。
地上的骆养性一伏身,[臣遵旨。]。
疯马事件终于在我积极要求学习骑术的呼声下不了了之。看着崇祯远去的背影,我抹了抹头上的冷汗觉得一阵虚脱,周围的太监宫女急忙扶住了我。
[你在宫里是干什么的?] 我看着骆养性感激地问。
他低头答到,[臣系锦衣卫指挥使。]。
[锦衣卫]三个字勾起了我某些不好的联想,我努力驱散这些成见的阴云对他说,[以后在我面前不用跪,起来吧。]。
骆养性站起身,我发现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面如银盘,浓眉如剑,身材颀长,但眉宇间透着一股肃杀之气显得寒气逼人。
[你撒谎。],耳边响起普拉卡的声音,他不知何时赶着望云来到我的身边。
旁边马上有太监宫女作势要训斥他,我一摆手都拦住了,笑着对他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他摸了摸望云的背,[望云还是喜欢你的。]。
我开心地咧嘴一笑,[我以后会常去御马监找你玩的。]。
马、看马的人、教骑马的人都全了,看起来我的逃跑计划渐渐上了正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