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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清醒地看着世界崩溃 ...

  •   1920年,10月。英国伦敦西区。
      凄厉的风吹动枝头凋零的法国梧桐树残叶,阴冷的雨滴犹如撒旦假惺惺的眼泪一般腐蚀了摇摇欲坠的叶片,枯叶落在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声音。看守着宏大别墅的看门者用湿漉漉的扫把把那些狰狞地铺了一地的落叶扫到路边,让那条宽阔的水泥路看上去更阔气些。天气早就告别了几周前的闷热,刺骨的凉意犹如尖利的锥子刺入骨髓,隔着厚厚的玻璃窗,别墅内温暖的黄色光芒显得极其柔和,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一个没有贫困,没有寒冷,没有……卑微存在的世界。看门人低低地叹了口气,蜡色的皮肤包裹下的干瘦的手腕扶在点着将要熄灭壁炉的低矮平房的门框,轻轻合上了门。

      刀叉碰撞的声音安静而清脆,酒水斟在杯子里的声音像一只委婉的鸟儿鸣叫。玛蒂尔德浅绿的长裙摩擦地面的清淡声响悄然而至,她好奇地注视着面前的男人,他微低着头,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一般慢慢看着桌面上烫金字的菜单,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到他不疾不徐的呼吸声。
      “玛莉亚,你可以下去了。”她淡淡一笑,对倚门站着的女仆柔声吩咐,拉开靠西的椅子坐下来,轻轻端起酒杯:“先生您怎么称呼?”
      “查尔斯。”他抬起来,流露出礼貌的淡漠,“能不能问一句,尼奥先生什么时候见我?”说到这里他不经意地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黄铜色的指针不紧不慢的勾勒出心悸的声音。“我大约等他一个小时了。”
      玛蒂尔德轻轻抿了口白葡萄酒,眸光流转。须臾,她唇角扬起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很特别,迈克尔。”她放下手里的杯子:“很少有人催促何塞……起码,于我而言,你是第一个。”查尔斯勾了勾嘴角,从桌子上拿起了杯子:“我更关心为什么您的仆人给我倒的是一杯威士忌而不是您杯子里的白葡萄酒,抱歉——显然我更喜欢后者,而且——也许是我弄错了——这似乎是一杯雷司令。”
      “看不出你喜欢喝酒。”她慢悠悠的又咽了一口,以肯定的口吻回答他,“以及……你也许是德国人?”
      “不是。”查尔斯淡淡地嗅了嗅鼻端的酒杯,“我只是喝过而已,喜欢这个口味。”他轻轻把杯子放在一边。“您的见识很广。”
      玛蒂尔德懒洋洋地露出极端甜美的笑靥:“不见得,我只是略有耳闻罢了。不过说起来,我倒是很想知道,何塞昨晚谈起你时说过的一句话——撒谎的狐狸往往会受到惩罚,和你这么急着想见他有没有关系。”
      查尔斯似笑非笑地扬起眉:“也许,我不否认您可以这样想。关键在于人是不是能发现对方在撒谎,我想这才是问题的核心所在。”
      “我觉得你说的不错,只是……”她轻轻偏过头:“最蠢笨的狐狸,往往以为猎人和他一样蠢。”说到这里,玛蒂尔德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失陪了,查尔斯先生,也许你应该见到何塞。不过有关这只狐狸的故事,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谈,当然,前提是,有没有谈的必要。”
      迈克尔看着她沾着酒水的唇角,亲切地微笑起来:“其实狐狸也可能是猎人——不过如您所说,那是下一次的话题了。”
      乘着她低下头去喝酒,查尔斯疲倦的背过身去皱了皱眉,抹去眉眼间难以掩盖的阴郁。
      ——何塞尼奥是他这个月的第二单生意,当然,这样的生意大概算得上是暴利的一种,用鲜血换来大把大把的英镑,用子弹换来数不清的豪宅。这也是他为什么放弃温暖的壁炉来造访他的缘故,他必须得知道他该怎么做,或者,对谁做。
      ——诚然,他没想到做杀手的人还要和精明的女人玩口头上的游戏。

      “也许我打扰了你们的谈话,亲爱的?”另一个男人的声音的介入突兀却让人觉得顺耳。从楼梯上走下来的尼奥头发微白,他不轻不重地捏了捏了玛蒂尔德的手臂,“你下去吧。”
      “是。”玛蒂尔德淡淡一笑,把手中的杯子放到一边的矮桌上,拢了拢疏散的头发,从门边离开,光艳的影子一闪,仿佛不曾来过一般,无声无息得隐遁在暗色的雾霭里。
      查尔斯不动声色地把手递给穆里尼奥:“您好。”
      尼奥眯起眼睛打量他片刻,目光从他的硬朗的眼角眉梢到线条锐利的脖颈,若隐若现在黑色丝绸衬衫里的锁骨和高大的身材线条上拂过,嘴角已然无声无息地渲染出一分意味深长的微笑:“也许我的妻子冒犯了您?查尔斯,你看上去并不怎么精神。”
      查尔斯淡淡地感受他指尖疏离的冷凝,然后随着他走到方才的座位上,轻轻摇晃着杯子:“没有。您的妻子能言善辩,是位伶俐的女士。”
      “不。”穆里尼奥摇了摇头。“如果她有说出了什么荒诞的词句,请不要放在心上。”
      “我不会。”查尔斯给他肯定的目光。“您联络我,也许是有什么事?”
      “你没说错。”穆里尼奥轻轻摇了摇铃,看着穿白色制服的侍者把餐点恭敬地放在桌子上。“你应该不会介意我说一些残酷的字眼。”
      查尔斯冷笑:“既然做得出来,何必担心词句会伤了唇齿。”
      尼奥轻轻从最末一只餐盘下抽出一份报纸,姿态优游,嘴角却是深刻的凛冽和不屑:“我做得到,却说不出口。”他把报纸轻轻扔到查尔斯面前:“也许你知道有一家戏剧团叫做Stadt。”查尔斯低下头看一眼上面的标题,懒洋洋地笑起来:“城市戏剧团?抱歉,我恐怕不懂德语。”
      尼奥漫不经心地牵了牵嘴角。随手把报纸从桌面上拿开,“我送给你的猎物,是这家戏剧团的团长。”
      “这很难。”查尔斯摇了摇头,微微蹙起眉来。“我从不看戏剧。”
      “一个好的猎人不需要那么多限制。尤阿西姆科林是一个难缠的人,只是……你不需要和他打什么交道,我自然会给你长久的时间,只要你确保能给我一份合理的答卷。”穆里尼奥轻轻割开牛肉,红润的酱汁渗在盘子边,像是血。“顺便,查尔斯,恕我多嘴,你有这样的样貌气度,为什么要做这样的职业?”
      查尔斯强制把目光从盘子旁一开,压抑住短暂的反胃和没由来的狂热:“没有冒犯您的意思。只是我觉得,一个好的生意人没必要知道那么多。”
      “哈哈,你说的有道理。”穆里尼奥咽下牛肉,简短地评价。“有关酬劳——我已经寄到你家里——比起你的答卷,我觉得我的确没必要为了知道太多而失去什么。那么……再会,迈克尔。”
      他慵懒地笑了,侧眸看着那个男人的指骨一枚枚收紧,然后转身离开。
      回到车里的查尔斯深深地呼吸,皮革和雨水交融后辛辣却冰凉的味道刺激而清新。他轻轻把歪着头趴在副驾坐上的昏昏欲睡的男人搂到肩膀上。他的手指拂过对方柔软的长发:“去喝一杯怎么样?就去你那个老朋友开的那家,威士忌真够劲。顺便问问他认识勒夫么。”
      “查尔斯。”
      托尔斯滕的声音疲倦而沙哑,仿佛喝了最烈的酒一般透着深沉的倦怠,皮肤却是最纯粹的苍白,透出淡淡的青色的经脉和血管。他沉默地凝视着对方沉郁的眼眸,裹挟着戾气的双眸……他不敢说,他像被束缚的苍鹰怀念蓝天一样怀念初见时在流光溢彩下那双依旧炙热而明亮的眼眸。苍翠的颜色是比阳光更绚烂的光景。
      托尔斯滕缓缓地从他的肩膀上抬起头来,将滚烫的额头贴在冰凉的车窗上,雨水凉浸浸的痕迹像是爬虫留下的痕迹。凄风冷雨中沉默行驶的轿车,寂寥地在冰冷的世界里游动。
      “其实,我们和那个看门人有什么不同呢?我们都不属于这里。”
      “这是你选择的路,无论你怎么想,我都会陪着你走下去。”
      ——他们已经习惯于在漫无边际的长路上低声地呓语一些无法置于场面上的话。而前路等待他们的是艳阳高照,又或者是风雪交加。
      还好,两个人一直在,谁都没有离开。无论是怎样的生死跌宕。

      查尔斯明知自己已经中了血液的毒,好像古老的传说中那些诱人的吸血鬼故事一样,他知道自己逐渐无法离开人濒死前绝望而痛苦的喘息,血液汩汩流淌的缠绵痕迹,子弹穿透颅骨时闷钝的响声。他的谨慎和精细,令整个伦敦商政界闻风丧胆。
      三年是漫长的轮回,当初到大不列颠的他在一次商业上的聚餐上晚归后却只能拥抱着他的妻子被敌手谋杀后冰凉的尸体,一切就轰然倒塌,世界为他造就的盛大美好灰飞烟灭,只剩下一个昏暗的影子,在寂寥的时刻用一点似是而非的迷离让他继续活下去,在疯狂的血腥里沉醉,然后把沉醉变成纸醉金迷的堕落。
      托尔斯滕是唯一一个想要拉他起来的人。
      他见过了太多的女人了,美丽的,妖娆的,神秘的,或者高贵的。她们永远有贪婪的热情对于一切珠光宝气的东西。他象征性地交过一些女友,带着她们出席一些场所,给她们想要的一切,直到弗林斯的出现。这个说着半吊子英语却凭着一张精致的脸打入社交圈子的人用同样掩藏的德国国籍成为了自己的“朋友”。
      他们淡如水的交往因为一次醉酒后的疯狂而变得暧昧,那个短发的男人为了自己蓄起了长发,用温和的笑容在每一天的下午造访他。他最初的抗拒到最终的默认,任他从那间装修奢华的公寓搬到了自己的房子里。自然,托尔斯滕也理所当然地知道了他独特的事业。
      他不是女人,因此省去了崩溃的戏码。他的眼睛在那一瞬开始,默默退出璀璨和欢笑变得无奈。
      有了他,查尔斯觉得自己的事业做起来都顺手些,起码沾血的衬衫他总会亲手洗好,不用他不久就扔掉所有衬衫的奢侈。
      至于别的,他不曾想过。比如说退出。他记得第一次从他的嘴里听到这个词时他的笑容冰凉彻骨他觉得自己的背脊已觉得寒凉。
      托尔斯滕,你不该进入我的世界,即便你纨绔,俊美,却有比我纯净的灵魂。而我,已经在深夜的残酷里迷失自己,我的灵魂早已堕落,有怎么能够回应你愈加真挚的感情?
      ——“我却无法舍弃你。”
      对方的低语呵气如兰般飘忽在耳畔。
      我也是。查尔斯在内心低声叹息,却无法流露出分毫。他知道,此刻的身份早已容不得他一丝丝多情。哪怕爱如骨髓,哪怕无法舍弃,可是那又怎么样,多出的情感会让他负罪,如潮水一样的罪恶,唤醒的人性,能够令他最终窒息而死。说到底,他还不想死。
      查尔斯把车停在亮着暗红色的灯光的粘液酒吧门口,然后很快也成为暗红色中疯狂迷醉的一员。他在酒精的炙热里低下头仔细地亲吻托尔斯滕优美的唇线,他把酒水当做放纵的海,在龟裂的世界里遨游。

      只有真正寂寞的人,才会爱上粘液酒吧。
      无处释放的悲伤和压抑是无法容于秩序宁静的世界的,粘液酒吧因此臭名昭著,却因为它的疯狂吸引蜂拥而至的人群,容纳一切破坏和泪水。
      只是记得,最后要把眼泪擦干,把血迹抹去,或者就着酒的颜色,开出最妖娆的花。
      酒吧老板蒂姆在看到托尔斯滕标志性的长发后便习以为常的让手下给那两个吻到忘却一切的男人送去他们常常点的酒水。
      大约两年前他从不莱梅来到伦敦,最初只能在伦敦东区边缘的街道开不入流的酒馆,没有人愿意给一个落魄的酒馆做驻唱歌手,因此他常常独自抱着吉他坐在堆积着零碎垃圾的舞台边吟唱一些忧伤的德语歌曲。在他终于赚到了说得过去的钱后他遇见了当年逃婚来到英国的老友托尔斯滕。
      弗林斯那段时间手中的金钱和权力大到令没有真正过过糜烂生活的蒂姆咂舌,便是知道他已经以一种近乎于耻辱的身份跟随着一个冷漠的男人做他的情人。当然,在老友——或者说老友的情人——的帮助下他很快关掉了那家酒吧,打出了“粘液”的旗号在切尔西区长久的驻扎。
      托尔斯滕无聊时来酒吧玩闹总爱说他是个好命又明哲保身的家伙。说到这里他总会不自主的流露出安逸生活的渴望。蒂姆却总会笑到心酸。
      ——好命么?如果好命,就不会错过爱自己的人,就不会绝情到抛弃等待着自己的一切美好与盛大。
      ——只是胆怯罢了,那么多世俗的目光,只因他心中深爱的那个人与他是同样的性别。
      他记得自己过去在人少时爱唱不莱梅坊间的情歌,被客人们问及时总一笑而过。
      ——我以为你会懂我内心有多么寂寥,你是那么爱那个冷漠的男人,我也明白你不曾真正的到你想要的深爱。
      ——只是我没有勇气面对罢了。
      手下低声告诉他查尔斯先生邀他打烊后去家中小聚,他收起心思,不紧不慢地点上一支烟,慢慢吐出轻薄的烟雾,看着灯红酒绿下那个温默粲然微笑:“马尔科?给那边那个角落里的先生拿过去的酒不要太烈。”他偏着头看矮小的随从穿梭在人群里去叮嘱酒保,偏着脑袋低声笑了:“亲爱的,我记得你的胃不好。”他垂下眼,不动声色地掐灭了烟。
      一切都很美,妖娆致死,不是么。

      酒正浓时,查尔斯看见那个格格不入的背影。
      昏黄的灯光下总需要那么一些人来填补太过单调的糜烂。比如说这个人。查尔斯撇着嘴打了个响指让服务生给自己满上第四杯酒。酒香馥郁的迷醉里他再一次抬起头来肆无忌惮地打量这个人,哪怕他甚至无从分辨他究竟有着怎样的容颜和表情。
      他漫不经心地用指尖去摸索托尔斯滕已然滚烫起来的皮肤,目光流连的,却仅仅是一个背影。他的衣衫边角被光线晕黄,柔软的光泽有种格格不入的委屈。微微泛着金色的褐发柔软地贴着他的皮肤,衬衣的颜色是安然的浅灰,映出他分外的苍白。
      触目惊心。却有古怪的纯净和宁静。
      “嗤。”他带着邪气牵一牵嘴角。“Waiter?给那位先生去倒一杯威士忌。”
      服务生推诿地微笑:“您不自己过去和熟人打个招呼么?”
      “没这个必要。”查尔斯随意点燃一支烟,嘴角有清浅的笑纹。
      他冷眼看着那个男人回过头对上他因为酒精而微有些涣散的眼眸。
      ——你像是一只动物。一只特立独行闯进了这个世界的动物,横冲直撞在这个混乱的地方。居高临下的宣布你的格格不入。
      ——不是你的世界,就不要出现,哪怕你真的无处可去,毕竟卑微的活着比起在冷漠中死去总要好一些。
      ——不过,这杯酒,我敬你,敬你的勇气。
      ——不要再让我看见你,看到你默默地告诉我我已经没有像你这样宁静善美的灵魂。

      托尔斯滕带着醉酒后的疲倦昏昏然靠在身边肮脏的吧台上,他看着那个沉默时眼眸凌厉的男人,终究叹息。深刻入骨的倦怠和无法抹去的绝望在一瞬间汹涌在他平素淡然而暧昧的眉眼。
      求求你,哪怕只是一瞬间,告诉我,你还没有消失。我记得的那个查尔斯还没有被世界腐蚀成碎裂的板块。
      ——不是坐在酒吧里用酒精堆起你的世界。
      你一直以为,我只是一个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我的一切感情都只是建立在因为那段烟花般绚丽却短暂的暧昧和你一掷千金的气魄的基础上。查尔斯,你一直很聪敏,可是这次你猜错了。
      我爱上你,不过是因为我不愿忤逆自己的心。
      托尔斯滕在纷乱的思绪中不由亲吻中指上被套上的铂金戒指。
      忘了我可以,但是你得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人会爱你,不顾一切,放弃所有的爱你。
      即便你不知那个人是谁,尽力回忆,却只能察觉一点浅浅的影子,模糊而凉薄。
      只要你知道还有爱。哪怕你的世界支离破碎,分崩离析。
      “你醉了托尔斯滕。回去吧。”因为酒意而迷离的声音在耳畔弥留的低回。托尔斯滕沉默了片刻踉跄着站起身扶住有些踉跄的背影。替他从口袋里拿出钱来结账。
      “我来开车吧,我没有醉。”我一直很清醒。清醒地看着自己为你疯狂,却注定失败。

      蒂姆注视着那两个走路都摇摇晃晃的人,叹了口气。他嘱咐了吧台后的伙计弗朗西斯准时打烊后便从后门离开。
      没人知道这一切究竟有多么巧。没人知道上帝为这个世界划出了怎样的弧线。
      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被上帝抛弃的孩子,没有救赎的机会。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清醒地看着世界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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