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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夜阑春寒 ...

  •   薛拱领着一队宫女,小心捧着珍肴盛馔穿梭般走进忘忧阁,薛拱吩咐宫女摆开饭桌,自己则在怀里抱着个刚刚拆封的小酒坛,不时瞟一眼这坛宝贝陈酿,乜了眼角,然后露出不可察觉的笑容,似嘲讽,又似憧憬。

      皇帝郑裕牵了白圭的手,看白圭没有挣脱,知他心里一片坦荡,不由忧闷。或者在师父的心目中,我也总是个孩子,不会多想到什么——多情总被无情苦,自己这烦恼何日得解呢,皇帝想着,紧攥了手中那只冰冷的手。

      “师父,我让他们胡乱准备了几个菜,都是师父爱吃的。”皇帝领着白圭,穿过一重花门往前厅而来。

      “陛下,臣虽忝为帝师,但君臣之份尚在,陛下这称呼,还是变一变的好。”

      “我不想变,师父就纵容裕儿这一次吧。”为什么又想推开我,还是用这种无法弥补的距离,皇帝有些心灰,但由自己口中说出“裕儿”这两字的时候,他明显看到白圭脸上的表情变得温暖了。

      “纵容,又是纵容……”白圭自失的轻笑,这“纵容”二字多年前就有人说过,可他究竟都纵了些什么呢,是那人每一次不讲道理的索求,还有沙场上让自己殚精竭虑的日日夜夜,还有……还有留下残生给这个自己教导过的孩子,“陛下,至少人前念些礼数,毕竟从明日起,臣要参加朝会。”

      “师父就是师父,就算父皇给了师父一个官做,我还是只认师父。以后,我们之间只有师徒之情,不要那君臣的分野。”郑裕扯了白圭的衣袖摇了几摇,就像当年那个撒娇的孩子,“至于对着那起人,就只好委屈师父了,裕儿先在这里给师父赔个失礼之罪。”他像模像样地一躬到地,唬得白圭疾退了两步,撩起袍襟就要还礼。

      皇帝恶作剧般稳稳托住眼前那人,收拢了双臂,一双眼睛始终注视着他的样子,清俊而带忧郁的眉目,匀停而略显萧条的身形,真想能时时看着他,拥着他……父亲这名字取的真正是好啊,环抱住白圭,自然有种优雅的威仪散播开来,那种美玉在怀的安心感觉,让皇帝一颗心不争气地乱了节奏。

      “师父,父皇旨意里既然说了凤阁要设在内禁中,那么师父不必搬到宫外住,就还在这忘忧阁里可好?这样裕儿可以每天过来讨教些问题,师父也不必宫里宫外奔波了。”

      凤阁,郑珽的遗旨里创造了这个部门,并给白圭封了一个官职,叫做“凤阁令”,位同尚书,至于职责所在,倒真是与白圭的身份很符合,那就是帮助皇帝起草文书,为皇帝参谋决断国家大事,并供皇帝随时咨询大小事务,以及此类。

      “陛下,凤阁可设于内禁中,但臣的住所却不该在宫中,陛下日后若有讯问,臣召之即来就是。”

      “陛下,膳已备好。”薛拱人已在面前,就像给皇帝解围般跳了出来。

      “先吃饭吧,裕儿陪师父小酌一杯。”打个马虎眼,皇帝拉白圭在上位,按他坐下。白圭慌得立起来,又被皇帝好大的力道按在了椅子上,“今天就我们两个人,不算在外人之前,师父不要推了。”

      白圭本来想说还有那么多奴才在场,转念一想,如果没有奴才,而只剩他们俩时才算做没有外人,倒真是没有这等时候过。一迟疑间,皇帝早已坐到了他的下首位,笑吟吟的端了酒杯,“裕儿,敬师父。”

      酒是好酒,有皇帝陪着把盏,更是不同凡品。但是白圭总有种错觉,从一开始,他都在与郑珽对饮,就好像以往郑珽央他喝的庆功酒,这次也一样。

      “今天杀得痛快,让全军将士放开了喝。”
      “得胜更须提防敌人偷营。”
      “那你替全营将士敬我如何,只看瑞桢醉酒,本王就开心。”
      那人当真无赖得紧,行军作战的本事并不输于自己,可每次都装傻,其实是为了看他着急嗔恼的样子。偏偏自己每次都当了真,换来那人一阵嗤笑不说,多数时候还变本加厉地欺负他。

      “师父在出神,告诉裕儿在想什么,好吗?”
      “想到先帝。”
      郑裕心里说不出的郁闷,再看白圭脸上那种不可捉摸的神色,就愈加觉得胸中有团东西要找个出口散出去,不然自己就会燃烧起来似的,“没有人比师父更熟悉父皇了,师父倒来说说,我比父皇差在哪里?”

      “这……”凭着敏感,白圭捕捉到了皇帝郑裕语气中的不善。

      “连实话也舍不得对我说么?还是我根本不值得师父说一句心里话呢!”

      “陛下,息怒。”

      “别叫陛下,我只想知道,我在你心目中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和父皇可以——可以——”攥着拳头,郑裕胸中那团火烧得炽烈,无论白圭的理由是什么,他都不准备原谅他,永远不原谅。

      “请陛下屏退旁人。”白圭跪着,像几天前郑裕审他时那个灯火摇曳的夜晚,该来的终于来了。

      薛拱把所有伺候的宫人都带了出去,还好心地掩上了门,出门时他顺便带走了怀里的小酒坛,屋里的两个人不会再需要酒了,而刚刚的剂量嘛,也差不多够成这合卺大礼了。清了清阉人特有的嗓子,他低声吩咐几个人要在门口小心侍奉不得善离职守,然后自去处理那坛够人颠倒醉乡的好酒了。

      “人走了。”

      此一刻真的只剩了他们两个,可裕儿的名字却无论如何唤不出口了,“陛下——”

      “叫名字,师父!”

      这分明是命令,与方才唤这称呼时的亲昵简直南辕北辙。白圭沉默了,说些什么,又该从何说起。

      从遇到郑珽开始,他白圭做的事情都烫着“离经叛道”的烙印,家训不准入仕途,但是他跟着郑珽出了山,上了沙场,搅进了无休止的纷争;郑珽有妻有儿,有追随的将军士兵几十万人,是个血性汉子,可他却偏偏与郑珽投契到相恋,早已做成断袖之实;至今最最让他介怀的,是自己亲手助人灭了自己的国,做了不折不扣的叛臣,虽然当年自己拼了一死保下了皇族末裔那点血脉,可毕竟改弦更张了,就算是祖父这等隐居避世的人,怕是也不会原谅自己。可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郑珽的面影再一次浮现眼前,迷蒙里怎么也辨不清,仿佛潺缓水波里的倒影,伸手去拂,会碎,双手掬来,又渐渐流逝……

      白圭不知自己此刻的情态脆弱已极,陷在往事里,道不尽的苦楚袭着他单薄的身子,好像冷雨泼打的一树白梅般摇摇欲坠。猛然间,一双臂膀环紧了他,有力而温暖,带着不容置疑的阳刚。“遥峰?”白圭尚在恍惚,身子一轻,便已被人抱离了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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