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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九、离觞三万 ...

  •   大殿一侧,崇文殿内,皇帝的桌案上分门别类地堆了几摞奏议,然而皇帝并没有在灯下费这份神思,他倚在一边的靠枕上做瞑目养神状。反倒是桌案边那个人,手里捧着一份章奏,语出如玉鼎香篆,清韵怡人。

      “有饥民越州流移,为地方驱逐,甚者为有司所捕,户部请开廪抚绥。”白圭执着一支朱笔,看过一份折子,便拣了紧要的话说给郑裕听,然而郑裕像是睡着了似的,没有应声,“陛下,可准了户部所请?”问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应,该不会真的睡着了吧,看看时辰大约已过戌正了,笔架上放了笔,白圭起身,再回来时手上抱了薄被——他与皇帝共处一室时,伺候的人多只在门外待命,就算是西乡,这会儿也没必要兴师动众地使唤。替皇帝脱了靴子,抽去靠枕,扶他躺舒服些,又掖好被角,白圭才重新坐回案边看着奏折,把那些照本宣科空洞无物的“大作”都归在一边,单单拣了急务出来堆在郑裕那一侧,其间又有些参劾、讼辩的,又归了类,并按轻重缓急大略排了排序,如此一份份逐一看了、理了,皇帝却依然酣眠未醒。

      揉了揉僵直的腰背,白圭又将几份需要核准数目的折子抽出来准备验算,忽然徐宸英的话撞进了心坎里,“你太宠陛下了”,“要是有朝一日你真的不在陛下身边了”,而耳畔仿佛还回荡着另一个声音,“看他娶妻、生子、做个好皇帝”……遥峰,你倒是告诉我,我该怎么做。心上不由自主地袭来的一团烦乱心绪让他蹙紧了眉,半晌才回过神,艰难地舒了口气,重新翻开手里的字纸时,白圭发现皇帝正在端详他,好像已经注视他很久的样子。

      四目相对,无语,唯有顾望。有些情愫,便在这无语之境里交流:
      原来你一直装睡,为了看我替你做这些事?
      原谅我不知道除了公事之外哪些东西还能绊住你,将你拴在我身边。

      “折子我已理好了,要不要——”

      “为什么不问我给了徐寒山什么官职?”

      “文华拟的旨已经传给了吏部,写得清楚,已经看过了。”

      “那不是你替他求的?”

      我?白圭诧异,对啊,那日还没来得及说,他其实是给另一个人讨恩典的,可是,选后妃不是他这个外臣的职责所在,“是,代寒山谢陛下。”

      一段心思翻腾的沉默,好似这是个注定心领意会的夜晚:
      我做的事,你好像全然不在乎,徐寒山的统领之职你大概都没有上心。
      比起什么封官颁赏,我在意的只是你,如何做这皇帝。

      “饥民是哪个州的?”

      “由青州流入徐州。”

      “师父看呢,如何批复?”

      “岁饥并非民愿,应准户部所请,安置赈济移徙之民,蠲二州税赋——”忽然抬眼,皇帝的脸不知何时已近在咫尺,吓了他一跳,反射性地往后挪了挪。

      “还有呢?”皇帝把折子和笔都拿在了手里,将白圭方才的话一一写了。

      “命都察院传令,严辨盗匪、流民,不准滥捕。”

      “还有?”皇帝刷刷刷写完了,还在问下文。

      “裕儿!”

      “什么?”

      什么?!这些难道不应该你自己来想吗,还有三日我便要离京,怎么你好像没有一点觉悟,“两日后就不能陪你看章奏了,有不明之处可以召各部主官咨问,阁里两位侍郎也很尽心,若动用钱粮府库数目很大,还是找徐相核计。”

      “说完了?”

      白圭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几不可察。

      “再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皇帝这审犯人一样的口气又回来了,只差振作声威的一块堂木,便十足一个问案的刑部大员了。

      再有?那只剩互道珍重了吧,不过,今夜说难道不嫌太早?白圭摇了摇头,“朝里的事博采善议,以仁心公断为要。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要罗唆的了。”

      这傻子!皇帝很想喊出来,却推了推一桌的折子,探身过去,“看过这几份要紧的,陪我喝酒可好?”

      今晚?这都什么时辰了。白圭举目,眸光里居然映出一副久违的风景,令他神迷目眩。

      “今夜不醉决不善罢甘休!”
      “天晚了。”
      “可本王欢喜。”
      “我可不陪你疯。”
      “春宵千金。”
      然后,他不记得量浅的自己被郑珽灌了多少酒,头疼了足足两天……

      “我决定,你不在我身边的日子,我每日饮酒百杯,你若走一年那就是三万杯。”皇帝嘴角扬起坏笑,捉过白圭衣角,“或者,今晚跟我一醉。”

      眼梢斜睨了皇帝一眼,白圭脸上漾开温煦微笑,“好!由你。”抽过他手里的衣裳,白圭起身去吩咐西乡备酒。

      金瓯玉盏,更漏催得夜色深沉,皇帝在灯下赏着那已泛上酒晕的冰姿玉骨,自也直醉到了心里。俯身,深吻,极尽缠绵,此一刻,星月为证,真愿倾所有去交换这时间永驻。

      空虚浅笑,白圭望向皇帝的眼里噙着幽邃星光。一阙离歌,要谱什么曲,填什么词,且由他吧。白圭两手攀上了皇帝的后颈,第一次,想要用心去回馈。如果要做个了断,他不愿留下遗憾。徐宸英说的对,他不该纵着一颗心,用自己的情爱蒙蔽了皇帝。溺水的人会直觉去抓住救生的浮木,而自己偏巧一直飘荡在皇帝身边而已,他需要的,该是能够劈浪分波的楼船画舫——只有松开他这根枯木,他才能想到去找吧。

      泪水自眼角滑了下来,他说不清这是为了什么而流的,是身体里翻腾的迷乱快感,还是心上一丝丝剥开的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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