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梦中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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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人。
我是一个神仙。
确切的说，我是一个掌管梦境的小仙。嘿嘿，别怀疑，真的有这种吃饱撑着的神仙，专门掌管人的梦境呢。所谓梦由心生，那是人最为隐私无聊的事情，然天界神仙一向各司其职，要不然这无涯的一场生要用什么来打发？掌灶的有灶神菩萨，掌地的有土地公公，掌花的有百花仙子，自然也该有个掌梦的。一句话，神仙也总得找点事做吧。隐私这玩意是因人而异的，在神仙面前你有几根汗毛都清清楚楚了。
从什么时候加入这个行业，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记得当我两眼一睁的时候，我师傅就已经站在我的面前了，他老人家道号叫玉尘子，是仙界掌管人间梦境的头头，俗称游梦大仙。至于我们这些底下的小喽喽，便是掌梦使了。
掌梦使究竟干些什么？这个问题就有点复杂了，我师傅在在给我解释这个工作职责的时候，整整讲了三天三夜，什么守护人魂魄居住的地方，不让邪魔侵了去，什么给由心而生的梦境适当的引导，什么让未完成心愿的鬼魂或神人托梦他人；什么在人醒时给梦境上锁，省得分不清是梦是真……总之内容有很多，鸡毛蒜皮的，我当时死活记不住，师傅对这个千年未遇的笨弟子他也是实在没辙了，真不知我这么鲁钝的人怎么会有仙骨的。无奈之下只得用最通俗的言语给我解释，他说，掌梦使就是在人入睡后看护其肉身和灵魂梦境的出入口。这回我恍然大悟，原来就是个看门的啊。
扑通一声，我师傅栽倒在云层上。
总之我大概在师傅身边待了上百年吧，好歹把掌梦用的法宝给炼制成功使用纯熟了，其实也就是炼了一个装着甘草和糠的小枕头……终于，我可以成为一个真正的掌梦使掌管一方梦境了——在那之前我还只是个预备役的。
后来，我就跟着我那十几个师兄弟混了，与我比较要好的是二师兄莫诃，七师兄暗常。还有尚未出师的师弟索阿和师妹青弋。
大师兄风怀对我们大家也很照顾，不过他总是一副任重道远，深沉忧心的样子，惹得我暗自担心，怕小师妹青弋哪天过不了天劫魂飞魄散，他未必不把她残散的元神暗暗和在药里给我们吃了修行。二师兄就不同了，狂放不羁，但他博学多才，有狂放的本钱。听说他未升仙时在人间界有一个名字叫接舆，《论语\"微子》有记：楚狂接舆歌而过孔子曰：“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孔子下，欲与之言。趋而避之，不得与之言。嘿嘿，连人间孔圣人都敢笑的，果然狂人。七师兄呢，丰神俊朗，人常说貌比潘安，我怀疑他前世就算不是潘安，也是宋玉了，天界对他青眼以加的女仙们只差没踏破游梦宫的大门。至于那个见神就低头的羞涩索阿，肯定是和野蛮的青弋两人投错了仙胎，换错了性别。
罗嗦了这么久，还没说我掌梦布梦的事呢。梦呢，都是在夜间的事，故而我的故事，自然永远发生在天亮之前。初掌布梦区的掌梦使往往被分去掌管太平年间的京都，据说因为人间天子的存在，那里总是祥和瑞气，因此梦魔也就少了，最是好管。于是我每日黄昏时分晃晃悠悠地去长安。布梦的方式很简单，也就是待到灯半昏时，月半明时，将玉枕往云端一放，再起手结个安魂印，我的梦枕就开始自动守候人间一片梦境了，至于我，自然可以枕着梦枕睡我的神仙觉。当然，我自己睡觉可以作梦也可以不作梦，很自由的了。
不过我的这一法宝遭到了一向风度翩翩的七师兄的破口大骂，他说：“小子，你以为我们修炼法宝是为了什么？布梦么？错，是为了得到那些女仙的垂青啊，小子，你你你，拿一个枕头做什么，就算是枕头也当是个玉枕，再不济也该是个绣花枕头啊！仙界女仙何其少，男女比例严重失调，你等着吧，拿着这么个小破枕，终其一生，你都别想找到女仙同你合籍双修了，你没前途了，你完了……（以下省略五千字）”
我听得昏昏然睡去，气得七师兄拿着他那潇洒无比的“流风回雪”折扇法宝直敲我的脑袋，大叹：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嘿嘿，我才不管呢，反正我早就已经认清，就算我法宝练得比七师兄好上一百倍，一看我这幅臭皮囊，也不可能有那个女仙挑上我——害眼病的除外。而仙界，基本不太有人会得病。我炼法宝的时候早就想好了，那些什么宁宝瓶啊，玉如意啊，哪有一个小枕头实用，他们能枕着那些玩意睡？看我的那些师兄弟们，都是以貌取物啊。当然，梦枕是和我的元神连着的，这样我才可以随时掌握状况。
我就这样每夜在长安城布我的梦，有时兴起就跑进他人的梦境四处巡游，从一个梦里穿过另一个梦，当然他们都看不见我；有时抱着小枕看一夜星空，不是观星象，只是数一夜的星星；有时也化身去市井体会人间烟火；无聊的时候便偷偷将一些讨厌的贩夫走卒的美梦改成恶梦，例如杀猪的梦见自己成了案上的猪头之类的，而更多的时候，我只是枕着小枕睡大觉，纯粹睡觉。
不管怎么说，布梦都不算是件热闹的工作，仙界的生活，真算无聊得可以，尤其是对于我这种长得像青蛙或者恐龙的男仙人来说——这是七师兄的话，我当时基于不耻下问的精神问他，恐龙是什么，他正忙着扎逍遥巾去见王母娘娘手下的七仙女，随口回答，长得和青蛙一个德行。碰到代班或者轮休的时候，便约着二师兄他们把酒言欢，讲一些有趣的梦境来下酒。
那天，我一时好玩，想着若是睡在他人梦中不知怎样感觉？便枕着小枕，元神出游去寻找合适的梦境，无奈时运不佳，第一个进入的竟是个太监的梦，唉，这还真是京城的特产，那梦中净是些幻想己身为完璧之身，可夜御十女的污秽之念；第二个去的也不知是哪个富商的梦，里面天空无边无际往下砸着的金元宝只差没把我给压死…… 找来找去，最后终于找到个干净的梦，一个风和日暖的午后，也不知是哪家王公大臣的后花园，宽敞大气但不奢华，到处是高高低低的树木灌丛，空气中弥漫着栀子花宜人的香气，高大的槐树在院子中投下晾凉的树荫，我费了半天劲终于爬上了老槐树最粗大的枝丫，躺下来满足的叹一口气，这里真是比单调苍茫的云海好多了……
如是者合眼昏昏睡去，不知时间几何，树下突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喂，你是谁？跑我们家院子里来干嘛？” 真吵……这人在梦中跟谁说话呢，我翻个身继续睡。
“喂，喂！” 吵死了，怎么和人说话却净对着这大槐树喊，怪异的梦。紧接着，大槐树突然发了疯似的摇晃起来，等我发现不对的时候，四肢已经像狗刨似的在空中乱划，紧接着扑通一声，摔到了地上，一个标准的狗啃泥。
“哈哈哈，好玩，哈哈……”嘲笑的声音像一串银铃。
我狼狈的爬起来，真是没风度啊，一个眼冒金星的神仙，这要是给人见了还真丢仙人的脸，好在是在人梦中，无人得见我这副尊容——咦，这声音，等等！我猛地抬眼，葡萄架下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笑得花之乱颤，而她玉笋似的指不偏不倚的，正指着我的脸。
我目瞪口呆，揉揉眼睛，犹自不信的转身看看四周，没错，没有任何其他人，也就是说，这个小姑娘看得见我！虽说我懒散又愚钝，修炼总是不用心，可我好歹是个仙吧，怎么会被一个小姑娘在梦中轻易瞧见我的真身——尤其是，这么蠢的时刻。
我努力清一清嗓子，装出一幅处变不惊的样子：“这位小姑娘见笑了，你是如何瞧见在下在此处的？”心中不住哀叹，形象啊，七师兄你教我那一套可全毁了。
小姑娘好不容易止住了笑声，听我这么一问，先是一愣，接着又是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这呆子，你跑到我家后花园里，还问我如何瞧得见？你当那大槐树有障眼法不成？还有，姑娘就姑娘，干嘛要加一个小字？”
我一想也是，问凡人这般的问题等于没问嘛，还是回去问博学的二师兄的好。不过这个小姑娘的脾气，呃，好像和青弋有得拼了。
“喂，问你话呢，你叫什么名字？”她偏着头，坐在槐树下的秋千架上，两只辫子跟着一晃一晃，一双乌黑的眼珠似一泓清水中的两丸水银。
不知怎的，我心中一动，脸就有些红了：“我么，叫竹涯，小……姑娘你呢？” “竹涯？”
她疑惑：“蛀牙，哈，蛀牙？怎会有人取这般姓名，哈哈，你这人，莫非天生来此当笑料的？我叫雪雁。” 我看见她的嫩黄绣鞋在秋千下荡来荡去。
大唐贞观十年春的长安，我在人梦中认识一个姑娘，她说，她叫雪雁。我这么说不是为了卖弄什么，而是，那时间地点是她在我心头的坐标上定位的点。从那一点开始，某条曲线的轨迹开始了。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漫长无涯的仙期一生，将因着这一时好奇睡入他人梦中，而发生怎样的改变。
如果仙人也有命运的话，我不知道我的那颗命星是否和她交汇。
我只是恍然大悟，怪不得二师兄莫诃初次听见我的姓名的时候笑得在地上打滚。不知怎地就哀怨起师傅来，当初给我起名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所谓的取意“竹之虚怀若谷方可知之无涯”听来不过是只蛀牙。不过，蛀牙，呵呵，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这个小姑娘倒也有趣，梦境中有这样的好去处，我走到她面前道：“雪雁，你为何梦……不，为何跑到这里来？”
她像是看怪物一样将我浑身打量：“我说这位蛀牙大哥，看你年纪轻轻，怎么说话道三不着两，早说了这里是我家的么。”她突然跳下秋千，疑惑地绕着我打转：“倒是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说，你是不是贼人？”
唉，流年不利，想我堂堂梦神一向在人间无数梦境中逍遥游走，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今日却被人认作毛贼，早知今日，便该在七师兄传授“风流十八招”时少打些瞌睡了。
我苦笑：“你看我额上可曾刻有坏人二字？”一边说一边拿出我的小枕，这小丫头不受我仙术的影响，居然可以看见我的元神，不知道我用梦枕施术来变化她的梦境，使其信我可不可以。
她的眼光好奇地落在我的小枕上，随即有些吃惊又恍然：“原来你连枕头都备好了，该不是只想找个好去处睡与周公下棋罢，怪蛀牙。”
我吁出一口气，收起小枕，她既然这么说我便可顺水推舟了：“被你看穿啦。”反正我本来的目的也确实是找个好梦睡一个梦中梦。
她嘻嘻一笑：“大唐可真未见过你这般的怪人，专为找个好去处午休而偷偷进去一个王……王家的后花园。还有，你的衣着也不是大唐的样式，你该不会是北方胡人吧？不对，西域商人？又长得不太像，总不可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我听雪雁语气有异，早在进来此梦我就猜测这里不是王公便是贵族的后花园，只是，这又关我什么事来着，我不过是在她梦中一闪而逝，等到天明，她便忘记了，于我，她亦只是这无边无际的枯燥布梦生涯中一段轻松点缀。于是轻轻笑了：“你说是哪里人就是哪里人罢，反正此刻我活在当下不就好了。”
“活在当下？”她听了这话，却似乎无端的怔仲难过起来起来：“你说得不错，不过是，活在当下。”这样说着的她让我突然的觉得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就好像一块坚硬的大石，出现一条了一条几不可见的裂缝，虽不可见，然而他终是存在了。
她转瞬间又兴致勃□□来：“当下就当下，管他的，你不肯说你的来处，也罢，传说大唐的西面有一国名土嶓，那里有着一连串终年不化的大雪山，当地人叫它喜马拉雅，都说那里是离神明最近的地方，我就当你来自哪里好啦。”
我乍舌，这小妮子的想象力还真是能自得其乐。才想说话，怀里的小枕突然生出感应，告诉我天将要亮了。天一亮，便是一众魂魄渐次离开梦境的时候，我必须施术。
于是只得匆匆告别：“下次聊吧，我这个‘喜马拉雅’人该走啦。” 她起身：“这么急？不再玩会么？” 我歉意地摇头：“有事呢。”
她闷闷不乐噘起小嘴，过来扯住我的衣袖，眼巴巴地望着我：“那，你明天还来么？” 我笑笑，弯下腰来，然后，我看见了她的眼。那黑白分明的眼中，写着期盼，还有……寂寞。而我的影子，映在里头，开始生动起来。
我想说这只是梦啊，等你醒来就不记得了。我想说明日还不知道你会梦见什么呢，万一是你洗澡我也好意思来？我想说……
“当然来，我保证。”最后，我只说了这么一句。我发誓，我说这些的时候嘴巴是没有经过大脑同意，直接反应的。不过说完这些的时候，我自己的心里不知怎的，也轻松起来。
“真的吗，我们打勾勾。”她的眼睛一下亮起来。
如此，我这个不知岁月几何的掌梦者，和一个还未及荆的小丫头，在这虚幻的梦境中，认真地拉钩，认真地盖章。一大一小两个拇指按在一起的时候，我觉得那块大石好像又裂开了些。
一路踏着朝云回游梦宫，路上居然遇见紫霞仙子和我打招呼，换作往日我必定恨不得那美人的招呼能打上一日，可惜那日心中搁了事，竟然只匆匆以点头便过去了。
一到游梦宫便迫不及待去找七师兄，后来一想不对，转头先去找二师兄。二师兄正在喝酒发牢骚说刚从云梦古泽布梦回来，累死了云云。听了我说的话，当即一口酒喷了出来。
我抹一把满脸的唾沫和酒：“二师兄，你就算嫉妒我此行有趣也不必这样暗算我吧？”
他拿起他的法宝酒葫芦就往我头上敲：“我说竹涯，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凡人能在梦境中随意见到我等的百万中尚无一例啊！此人不是前世和你结缘甚深，便是福泽深厚拥有仙灵之眼。你这傻小子怎么看也不像与人结缘的样子，嗯，你走运了，和此等有福之人走在一起，沾染她的福气，没准以后能骗上手个女仙合籍双修啊……”
我倒！堂堂一个仙人居然要靠一个凡人的福气来娶老婆，有没有天理啊！
“我说二师兄，二师嫂该不会就是这样被你给骗到手的吧？”
#￥%@#￥%……问话以二师兄举着酒葫芦四处追杀我为终结。
此后的事情就如同大家的想象一样了，我第二日夜间准时去雪雁的梦中相会。喂喂喂，别想歪了，我可没有来“巫山云雨”或者“夜半来，天明去”那一套——嗯，是夜来朝去没错，但仅止于聊天做伴，就像两条无聊寂寞的深水鱼，碰在一起，便算缘分，天南海北，吐一些泡泡，聊以慰藉彼此的孤寂。
我本以为要想回到昨日那场景，需借助小枕，耗些功夫。可是我一见雪雁的梦，便发现所想的与之有异。她竟然仍在同一梦境之中，见我过去，笑颜便开了。她有一口齐整的珍珠白牙，我如是想。
“我还以为昨日是我做梦呢？”雪雁看着我，“不想今日你果真来了。”
可不就是做梦么，我嘀咕了一句。
“你说什么？”她疑惑地转头问我。
“没什么，”我本能的反应，“我说你的牙很白。”
她一笑，眼眉一挑，一副算你识相的表情。我嘿嘿笑两声，看来小姑娘精明，不好骗啊。
我常与她在梦中会面。她的梦境后来便时时变化了，有时，我们去她儿时的家；有时，是海浪滔天的沙滩；有时，是西出阳关无边无际的沙漠。端看她心情如何了。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我甚至带着她偷偷跑到别人的梦里去游玩，上至天皇贵胄，下至平民百姓，人心有多大，梦就有多少。雪雁总是对那些眼花缭乱的梦境感到惊叹，她还只是好奇的孩子，而我的布梦生涯因为有她的出现，开始从简单的黑白变成有了色彩。
春花秋月等闲度，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混得很熟。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梦中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