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2.决定 ...
-
起初,我让哮天犬带我去他们的住处,纯粹是因为我压根没料到他们居然会住在那种地方。一个面黄肌瘦,一个重病在身,若是当真放任不理,指不定哪天便丢了性命。
依旧是哮天犬拖着门板,将杨戬搬到我家附近的一间茅屋里。路上我虽看哮天犬累得不成样子,想帮忙,却始终没迈出那一步。下意识地,我对他们两个多少还怀有些不愿亲近的意思。
这间茅屋是我平日的住所,一般过年过节,我都会“应邀”回家去住一段时间。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去世了,一年后父亲再娶,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现在正霸占着我的家。父亲常年在外,不知道家里发生过什么,至今都还以为这间摇摇欲坠的茅屋不过是用来堆柴火的罢了。
自然,我也并不是被后母赶出来,而是自己要求分开居住的。毕竟像我这个年纪尚未婚嫁,已算是违背伦理纲常。搬出来住,一来不必日日看人脸色,二来耳根也落得清静。
父亲上一次回家,已经是半年前的事情了。我看着潮湿的墙角、渗水的屋顶,有些自嘲。但不管怎样,这地方比那漫了水的破庙总要好得多了。
杨戬是个极为敏感细腻的人。大约是因为连续赶路的疲惫,他全身的重量都倚在床头,精神很是萎靡,却还是对我安慰一般地笑了笑。
后来想想,其实以他的性子,那时候的他或许根本就不想跟我回来,更不愿受我恩惠。但是当时他重伤在身,又哪里依得了他呢?他不想活,哮天犬总得活着;即便他自己不肯平白被人施以恩典,他又有什么资本来说一个“不”字?
我揉了揉眉心,不再让自己沉浸在无谓的长吁短叹中。让哮天犬好好照看着他,我想到外屋还存放着些热水——自然,想必已经温了——便出去取来。哮天犬如见珍宝,连连道谢。我主动出去等候,蓦然发觉,这冬雨不但没有分毫停下的意思,反而越下越大了。
几天后父亲便回家来过年。单独问及家中生活状况,我只说还好。聊着聊着,便又提到我的婚事。这让我再一次意识到,我必须要想办法自力更生,最起码,要离开这个家。
大年夜深夜,哮天犬拼命来敲门。我向来浅眠,被他这么一砸,立刻就醒了。他看见我就像看见了救星,青白着脸色急喘道:“主人,主人他出事了!”
我一惊,想到这两天碍于父亲在此,不能常去照应,病情恶化也不是不可能。悔怒于自己的疏忽大意,好在草药都在那间屋里备着,不至于太过狼狈。
杨戬发着高烧,神志模糊不清。针灸过程中我唤过他几声,起初他还能答应,后来便彻底昏睡过去了。他伤病过重,我的针不敢往要处去,只能以退烧为目的为他治疗。忙了半宿,烛火昏黄中,我委实不忍看他的脸色,嘱咐了哮天犬两句就去为他煎药。
果然,这样阴寒的天气,他破败的身体根本受不住。可是除了这里,我已没有门路另觅养伤的去处。
然而,天若绝他,又怎会让他如今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我想,必定还有什么事,正等着他去做完。
谁都会被无法逃离的牢笼所困。那是世俗,抑或伦常。不管是我还是他,不管是人还是……
他,大约是神吧?
我的思绪随着噼啪的炉火声慢慢飘飞出去,又被一声鸡啼及时拉回。药还未全好,我在灶里加了点新柴,从炉中夹起烧红的桑树干,又升起火来熬粥。杨戬的病虽然严重,但好在哮天犬通知得及时,不多一会儿大约就要醒来了吧。
我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关心过度了?居然如此高调行事。经过几日相处,我知道煮粥熬药这些事,哮天犬并不是干不了的。
果然,很快父亲与后母便找来了。父亲惊讶于小小的柴房为何别有洞天,竟然生活用具一应俱全,却不曾开口问话,只是马上便要打发后母走。后母站在外边探头探脑张望了一阵,无奈什么也没看见——我怀疑大约是哮天犬整个贴在了门上,否则那扇裂缝参差的木门根本经不起她如此细心的窥视——只好灰溜溜走了。父亲坐在厨房里唯一一条长凳上,看着我打水淘米,忽然问:“心里有人了么?”
我只是摇头。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起身去看还在炉上煎着的药汤,笑着说:“我女儿的医术倒是日益精进。只是药性太温和了些,还有些滋补的药材混在里头……他身体不好么?”
我那浅薄的医术不过承袭了父亲的十分之一,现在想想,大约父亲能帮杨戬罢。便略去了一些不必要的话,算是将杨戬的情况一五一十都告知他了。
父亲听后也是沉默,最终还是决定先看看他的状况。开门进内,哮天犬满脸的防备在看见我之后才稍稍褪去,只是问:“他能救我主人么?”
或许在他看来,只要能救杨戬、对杨戬好的,便都是好人,也都是他的朋友,更是他至高无上的神了。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把药端到杨戬床边,一见他苍白的脸色,心里便是一阵疼痛。这时他已经醒了,目光却还稍显茫然,一试额头,烧果然还未全退。哮天犬帮忙扶起他,我将汤药一勺勺给他喂下去。父亲在旁看了一阵,待我喂完了药,才过来为他把脉。
他大约是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的吧。救还是不救,面对一个陌生的、无故出现在女儿身边的病重男子。
眼看父亲面色愈加凝重,我终于忍不住鼻子发酸。父亲看了看我,转而又看向他。喝完了药,杨戬的目光算是清明了些,此刻正默然而平静地凝视着父亲。
像是在等着他宣判。
父亲眼底掠过一丝赞赏,终于说道:“伤势过重,恐怕无力回天。年轻人心绪繁杂,思量过多,身体难免会担不住。你若是能放开前事,或许……”
杨戬低垂了目光,笑意寡淡而讥嘲。哮天犬伏在他腿上流着泪,连声说:“主人,没关系,你还有哮天犬,哮天犬绝不会离开你!绝不会!”
在这冷漠的人世间,我竟然只能在他们这样一对落魄的主仆身上,看见最为珍贵单纯的感情。
“我爹不会骗你们,”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杨大哥,你……你放开点吧。”
但有些事情,岂是说放开就能放开的?而今我也觉得这番话很是没有说服力,心虚地看向父亲。父亲却远没有我那么拘谨,反而静静地看着我绽开笑纹:“你很久没像这样……”
我低下头。我知道在这方面,我真的太过不孝。这么多年来,向来是父亲单方面付出,而我这做女儿的,却很少给他回应。父女之间那层虚伪冰冷的隔阂,也不知道是谁铸就,又是谁一年年用冷漠在维持它的存在。
我真的不如其他的女孩儿。没有她们贴心,没有她们可爱活泼,甚至时常打着算盘要离家而去。
哮天犬还是在哭泣。我匆忙俯下丿身将他从杨戬身上拉起来,说杨戬必须要休息了。他才抽抽噎噎地止住了泪水,再抬起头去看杨戬时,发现他已然昏睡过去。
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现在想想,我与他们非亲非故,但既然当时做了决定将他们收留下来,就必须要负责到底。哮天犬还不是问题,但杨戬……他不能这么下去。父亲忽然向我使了个眼色,我便会意地跟着他出屋。但他的问题却令我万分意外:
“他这样的身体,你不后悔么?”
我吃了一惊:“我并没有……”
父亲背着手在我面前走了两遍,似是有些着急,话语间也仓促起来:“他要是没受这么重的伤,想必你是高攀不上的。但现在,你……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
“爹,你误会了,”我被他说得很是难受,我若真是喜欢他,自己怎会没有丝毫感觉,“我只不过是看他们可怜。行医者治病救人天经地义,我不想以后受良心责备罢了。”
父亲有些莫名地看了我许久,最后终于叹了口气妥协。我是个自我意识过强的人,他一向明白。也许真的是我错了,可这如果不是由我自己察觉到,我根本就不会相信外人那些推测判断。
“爹常年不着家,苦了你了。你不想成亲,爹也不逼你。明年就十九了,还是早些找份正经差事好,”他犹豫了一下,“里面那个人也需要照顾。听说刘府在招丫鬟,你不如去试试。”
我点头说好。我从未想到,这简简单单一个动作,对杨戬来说竟然是如此残忍。
永久的悔。赋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