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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六章 ...

  •   6

      “倏然,倏然。”
      谁?谁在叫我?
      睁开眼,灿烂的阳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怎么在这里睡着了?”温和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薄责,“受了寒怎么办?”
      不可能!睡意刹那间全消。眼前出现的,是张亲切而雅致的容颜,嘴角总是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
      张张嘴,努力了好几次,终于不敢置信地发出仿佛哭泣的声音:“……父亲……”
      “嗯,睡迷糊了吗?倏然。”纤细有力的手臂抱起他,一如童年,“一会儿正燮要来接你喔,不快些准备准备,会被笑话的。”
      燮?
      倏然转头看看四周,碎石路,青砖墙,院里一池青莲正盈盈地开。
      这是言府啊!这是,记忆中那个安静幽雅的言府啊!
      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很小,还是双孩子的手。
      是梦吗?究竟现在是梦,还是那不堪回首的八年时光是梦?
      “倏然?怎么哭了?不舒服么?”
      “……不是……”伸手搂住父亲的脖子,“我,我……我很想您……”
      “傻孩子。”那双同记忆中一样温暖的手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水,“只是去凌家小住几日,又不是不回来了。”
      “……可是……”
      “倏然,你快十岁了,要像个大人才行了。万一有天父亲不在了,你得好好照顾自己啊。”
      “父亲!”
      清如水雅如莲的容颜笑容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片比夜色更沉更浓的黑暗,安静得诡异。忽然的,长长一声尖叫撕裂了黑暗,眼前变成刺目的红,看不到人影,看不到刀光,只有不绝于耳的惨叫环绕着,即使闭上眼,捂上耳,那片血红和越发凄厉的叫声依旧挥之不去。
      “不……不!不要!……不要……”想叫,竭尽全力地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快疯了,快疯掉了,谁来救救我?谁来杀了我!这么多年了,夜夜梦中,还要折磨我多久!

      “倏然!倏然!醒醒倏然!”
      被摇晃着睁开眼,惊恐迷茫中认不出眼前人,唇边反射般地滑出一个名字:“……烨大哥……”
      “……倏然……”正燮的心凉了半截,又拼命摇着倏然的肩,“看清楚!你看清楚!我是燮!我是凌正燮啊!”
      “燮?”喃喃地念着,眉头不知不觉皱起来,“……燮,别摇我了,很昏……”
      醒了吗?正燮看着倏然恢复冷清的眸子,由着他轻轻挣脱自己的手披衣站起,缓缓走到舷窗前。
      软弱。
      不可原谅的软弱!倏然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窗栏。为什么会如此呢?放弃了自己的目标,放弃了自己的抉择,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只有六个月了呀……

      倏然……
      真的,已经不懂他了。不懂他为何心事重重,不懂他为何梦魇缠身,不懂他为何叫的是别人的名字。八年来,不知他过了怎样的生活,不知他和那个叫烨的铸剑师有着怎样的交集。

      “燮,我们到哪里了?”
      “啊?喔,已经临近京城了,你看,已经能见到十里亭了。”顿了一顿,声音沉下来,“倏然,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十里长亭,折柳相送,一曲琴箫,便是遥遥无归期。
      倏然摇摇头:“不是不记,只是……不想记罢了。”
      “不想?为何?”
      倏然回头看了燮一眼,微微笑笑,复又看向窗外,幽幽的调子,却有着道不尽的苦涩:“因为那时,我太幸福。”
      所以,宁可忘记,也不让自己沉沦于回忆。否则,又如何在痛苦中活下去?
      正燮一把从背后将他搂进怀中,在如云的发间轻轻说着:“我答应你,我会帮你。我一定会帮你,不用再担心了,你会幸福的,一定会,一定……”
      倏然缓缓抬起头,深潭般静默的瞳子望向窗外。阳光正好,柳色正青,蝉儿在树梢枝头一遍遍叫着知了知了。

      燕京自古是繁华之地,东西两大街,更是繁华中的繁华。车水马龙,人头攒动之景,经年不绝。此处,也是乌衣门第的聚集处。京中官员的府宅,多是分布在东西大街上,每日早朝时一顶顶官轿涌向宫门,倒是浩浩荡荡的一景。
      凌家的宁安府,也在这林立的高门之中,不很显赫,也不显埋没。只是以凌正燮如今的地位权势,略略有些寒酸。
      凌府的老管家早已候在门口,燮的车马一到,赶紧走下台阶恭候年轻的主人。正燮掀开帘子,敏捷地跳下来,不及老管家问安的话说完,便小心翼翼地转身从车上扶下一人。
      “少爷,这位是?”管家终是年纪大了,看不太清相貌,只觉得那身白衣有些刺眼。
      “这是德叔吧?”倏然抢先说着,“许多些年不见了,您老人家身子骨可还硬朗?”
      “啊?”连名字都知道啊?管家眨眨眼,晃晃头,拼命想记起来。
      正燮大声笑笑:“德叔,这是倏然啊,是言家的倏然啊。”
      “啊?是哪家的公子啊?”
      “言家。父亲生前的朋友,言缜言尚书家的公子,过去常来我家的倏然啊。”
      管家一个趔蹶差点摔倒在地,口里喃喃地念着:“不可能,不可能,言家公子已经去了。”
      “德叔,倏然没有死。你看,他不是好好地在你面前吗?”
      “不是的,不是的,他不是言家的公子,言家的人已经全死了,没有活下来的,不可能有活下来的。”
      正燮的脸色变了些,碍着倏然又不便发作,挥手叫人把老管家扶下去了。转头看着倏然,仍是默默不动声色的样子,心底不禁又是一颤,温声说:“倏然,德叔老了,你……”
      “我知道。”倏然打断了他,“不怪德叔,当年我能活下来,也是九死一生……论理,我是个已死之人不假。”
      “倏然!”
      倏然笑了笑,点点头,什么也没再说。

      飞絮轩还是八年前倏然离去时的样子。站在门边,倏然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正燮在一旁笑道:“你走时,父亲就吩咐把飞絮轩留着等你回来。父亲去后,我也一直叫人随时打扫,飞絮轩的主人,今天终于回来了。”
      “我只是外人。”倏然淡淡地弯起嘴角,“飞絮轩是宁安府之地,理应是你的,我怎能作得了主。”
      “笑话!你言倏然自幼在凌家生活,早就是凌家半个主人了。这飞絮轩你住了十年,还当不得一回主人?”看倏然不语,正燮摇摇头,“别多说了,你也累了,安心住着便是,不要想太多。”
      安心?倏然习惯性地露出微笑。缓缓扫视曾经住过将近十年的飞絮轩。一事一物,都一如从前,仿佛这八年时光不曾存在过,仿佛自己还是那个年方十岁,天真无邪的言倏然。
      可是,时间和经历,存在的就是存在的。燮,你要知道,常常物依旧,人事,却已全非。不论你信与不信,言倏然真的早就已经死去了,死在八年前。
      沉睫,片刻又抬眸,清水无波的眼微微眯起。
      “谢你好意,燮。”

      清晨在窗外黄鹂的叫声中醒来,倏然刚睁开眼,就见一个年轻女孩捧着洗漱巾帕立在门口。轻轻笑了,说:“紫苏,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多睡会儿没什么不好啊。”
      女孩子赶紧跪下:“婢子是王爷派来伺候言公子的,不敢有怠慢。言公子尽管吩咐婢子。”
      倏然闭上眼,心里笑了声。这里是京城的飞絮轩,不是江南的静聆阁。半晌,又问道:“你叫什么?”
      “婢子叫绿云。”
      “绿云,好名字。”倏然撑着身子坐起,“我是个体弱多病的麻烦人,将来可就有劳你费心了。”
      绿云抬起头,看到倏然唇边淡然的微笑和温和的眼神,一朵红晕悄悄浮上脸颊,又羞涩地低下头,细细地说:“绿云不敢说辛苦,王爷吩咐了,要绿云尽心伺候言公子,绿云不敢怠慢。”
      抬头一见,才知这女孩子竟和紫苏有几分相似。屋中小几上备好了各色早点,疏疏看去,也是一向爱吃的那几样。倏然不由暗叹燮的细心。
      保持着和八年前几乎一样的飞絮轩,特意找来与紫苏相似的侍女,清楚地记得我的习惯和爱好。燮,你真的很在乎我吗?
      不自觉冷冷弯起嘴角,又赶紧压下去,只问了句:“燮呢?”
      “回公子,王爷一早上朝去了。随后可能去刑部忙公务。”
      是吗?他恐怕一天都不会回来了吧。倏然把一把墨黑的发拢到脑后松松挽起,一边接过绿云递上的毛巾一边说:“绿云,在我身边不用太拘谨。我知道凌家规矩严,你在外面谨慎些无妨,但在飞絮轩里,你我名义上是主仆,实际上,可当兄妹。”
      绿云头低得更低,小小地应了声。
      倏然瞅了眼窗外的天气,看向绿云:“用过早饭,带我去外面逛逛可好?走了这么些年,也不知京城变了多少。”少女点点头,那神态和江南的紫苏简直一模一样。

      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是四方才子贤士聚敛之所。京中人见惯了翩翩佳公子,早是不足为奇。然而倏然带绿云步行过市,毫不招摇,却也引来了众人的目光。纵使视线中人一身简单不过的素白衣衫,更无绝代颜色,有的只是可称清秀的外貌。却单凭那份从容优雅便让人流连。即使身形已远,仍令见者望归。
      绿云边走边介绍着各处,倏然只是笑,偶尔点一点头。流转的眼波扫过四周,静如水的瞳底翻起淡淡的忧伤。
      不觉走到一地,绿云哎呀一声,停住了脚,呐呐地扯着衣带,低声说:“公子,咱们,咱们到别处去好吗?”
      倏然笑出声来:“为何不去看看呢?这风花巷可是我家旧宅喔。”
      “可是,王爷说……”
      “无事。”倏然抬头望向巷口高大的杨树,似对绿云有似对自己轻声说,“八年了……已经八年不见了。”

      依旧是并肩徐行,只是换成了倏然说,绿云听。
      “你知道这里为何叫‘风花巷’吗?因为巷口那棵杨树,每至暮春便杨花漫天,形似飞雪。听说在北方,人们管这种细碎的雪叫‘风花’。这名字,还是我父亲在我出生前给这巷子起的。”
      “我家院子没凌家的大,可是很漂亮,种了一院子莲花。过去,燮也喜欢来我家玩。那时侯他在学琴,笨手笨脚的,每天都会把琴弦弄断三两根,弄得手指上全是伤。可他还是很努力地学。因为他总说,想和我合奏。”
      “我父亲,是个极好的人,聪明又温柔又坚强。会作很好的文章,会写很好的字,会弹很好的琴,在朝堂上也是刚直不阿的一个人。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还有我从没见过的母亲,据说她年轻时才冠京华,远胜过很多仕子文官,是个极其敏惠聪颖的女子。”
      “这里,曾经是我的家呢……绿云。”

      言家旧宅已是荒园,门口蛛网交错,红漆班驳,连封条都是几欲脱落。可想见,内中又是怎样的萋草遍地。
      不,不对。言家应该有着朱红的大门,推门进去,会有满园青莲,扑面暗香,还有那个总是笑得如春风般和煦的人温暖的怀抱。
      胸口的气血翻腾着,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不想哭,只是觉得痛,冷冷的,长长的,像是一根细针刺进胸口的摆脱不掉的,痛。
      捂住唇,止不了的剧烈低咳逼得他弯下腰,又热又甜的液体涌出喉咙。
      绿云急忙上前扶住他,带着哭腔的声音急急叫道:“公子!公子!要不要紧!都是绿云不好,绿云不该带您来这里……”
      “不……不是……你的错。”倏然慢慢松开捂唇的手,不动声色地悄悄擦去唇边的血迹,挺直了腰背,纤细的身形竟透出凛冽。默默看了一眼曾是言府的荒园,又是一抹笑容挂上唇边。
      “走吧,这里再也不是我的言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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