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月云霜曙

56、55

　　五十五

　　“你对他留手了。”素还真说。
　　叶小钗无话可说。
　　“今天要是换个别的什么人，或是他更冷酷老练一些，吾恐怕就要身首异处了。”
　　——……抱歉。叶小钗低下了头。
　　“叶小钗，吾要的不是你的抱歉。”素还真叹了口气，神色柔和了一点：“吾知道你对他下不了手，吾并非是要责备你，可是，在战场上双方是敌非友，你留情只会将自己陷于危险当中。……如果你真的对他狠不下心，不如回京吧。”
　　叶小钗不由愣住，即使是去魔国，他亦留在素还真身边，此刻素还真却叫他走，这怎能不让他震惊？但是……对方是千叶，素还真的血脉，他真的就对那个孩子这么狠心？
　　——你真的要杀他？
　　叶小钗的问题却让素还真陷入沉默当中。半晌，素还真才开口：“他若与慕少艾安安分分地做个普通人，吾又怎会杀他？”
　　两人没再说话，素还真把衣服穿好，才道：“回去吧。”又是一路沉默地回了营。
　　素还真回到营地，便让燕归人把蓝道生相关的资料全送过来，燕归人觉得奇怪，素还真之前从未问过此人，现在怎么又突然对他有了兴趣？
　　蓝道生的资料不多，他个人身份更是一片空白，有的仅仅是数场战役中他的行军方案，经战后整理出来，保存在平水城里。燕归人要派人去取。素还真竟也等不及这一来一回，自己直接去了。
　　经过一夜秉烛未眠，素还真总算将所有资料看完，有些疲惫地靠在榻上小憩。
　　叶小钗见他眼下浓重的黑影，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上添了床被子。他已经很小心，可还是吵醒了素还真。素还真闭着眼，模糊着声音问：“什么时辰了？”
　　——不过五更天。
　　“那件事，你考虑得如何？”
　　叶小钗的身体突然停顿了下来，片刻之后，才恢复生机。素还真睁开眼看着他：“叶小钗，吾不是同你开玩笑。”
　　叶小钗摇了摇头：你的建议我不作考虑。
　　“或许，你会遇到让你很难面对的抉择。”素还真认真地说，他的手指划过手边最近的一本书册：“你看过蓝道生的资料，应该清楚……”
　　叶小钗将视线移至素还真的指尖。他的意思他岂会不明白？蓝道生行事作风颇似一位故人。
　　“一个人的姓名可以更改，面貌可以变幻，连性格也可以隐藏，可是，某些习惯却会在无意之中流露出来，恐怕连他本人都无法发现……”素还真再度依回了榻上，他似乎很疲倦，揉了揉睛明：“蓝道生的身份，你我心知肚明。”
　　“吾放过他一次，不会再放他第二次……千叶也是如此，你留下来，就必须面对这件事。叶小钗，吾不想让你伤心。”
　　——只有你的事才会令吾伤心。
　　素还真笑了笑，看着叶小钗：“傻瓜，你明明不是这么狠心的人。”他伸出手搂住叶小钗的脖子：“吾困了，带吾去睡觉。”叶小钗弯腰将他抱起，一直抱回寝室。叶小钗将层层的床幔放下，遮住渐亮的天色，然后轻轻地合上门，离开了房内。素还真躺在床上，望着叶小钗模糊的身影，心想，若是可以，他也希望能够依赖叶小钗，他也希望能放宽心，少忧虑、多欢笑，可是这世上，谁又能依赖谁一辈子呢？

　　素还真再度醒来，已过了晌午，他随意吃了些东西就等不及地回到城外的营地，要求燕归人八百里加急将负责最近三个区域防务的将领请来。燕归人十分犹豫，琉璃国边境总共才六个防区，如今一下叫来三个，岂非边境三分之二的权力集中于此？燕归人是没有这个权力，可是素还真有，但此事非同小可，他虽不能拒绝，却也不敢轻易答应。燕归人推说要上书朝廷，请教圣意，素还真却拿出了虎符。
　　虎符可以调动全国兵马，之前一直是青阳子保管，青阳子死后，便在素续缘手里，燕归人没有想到素续缘竟然会把虎符交到素还真手上，素还真却在此时拿了出来。燕归人隐隐感到事情不寻常，却也只得听令行事。
　　平水最近的三个防区乃是天门、云阶月地和天剑，分别由旋玑子、不二做与失路英雄掌领，除了旋玑子是当年青阳子帐下的老人，其他两个都是新晋的将领。这三个防区再加上平水，皆与异度魔国相邻。三区最高将领都不在，若是魔国来袭，后果不堪设想，燕归人仍想劝素还真三思，却被拦在了门外。没有办法，他只得一方面上书朝廷，另一方面以素还真的名义发了急报。
　　朝廷的命令还没有下来，三位将军已经陆续来到了平水。距离平水最近的是天门，来得最快的亦是旋玑子，得知旋玑子来，素还真赶紧叫人请他过去。那时候刚好在吃午饭，素还真吩咐加了双筷子。
　　素还真的伙食是专门开的小灶，厨师都是京里带来的，在这蛮荒边陲之地，亦不马虎。旋玑子看了一眼桌上的饭菜，叹息道：“上皇果真会享受。”
　　素还真亲自给他倒了杯酒：“吾以往也未曾亏待过你。”
　　“今时不同往日了。”旋玑子叹息了一句，却意又所指。素还真笑笑，指着旋玑斑白的双鬓：“的确，好友比吾还小上好几岁，如今也两鬓斑白了。”
　　旋玑子一口饮下杯中之酒：“上皇却仍如少年时一般。”
　　“心却已垂垂老矣。”
　　“哪里的话。”旋玑子将两人酒杯斟满：“臣恭祝上皇永秋万代。”说着，又是一杯饮尽。
　　素还真执了杯子，却没有喝，他轻轻道：“你这话却似一把刀插入吾心里——吾之好友一个个离吾而去，千秋万代也是永世孤独，哪里值得庆贺。”
　　旋玑子没有接这个话题再说下去，素还真知道他与青阳子的感情非比寻常，定然还在为青阳子的事责怪他，心里不由也暗暗叹了口气。他小小抿了一口酒，道：“有件事，你应该会感兴趣。”他看着旋玑子，生怕他听不清楚般，一字字道：“吾寻到了青阳子的下落。”
　　旋玑子不由怔住了，呆在当场半天没有反应。过了好一会，才喃喃道：“这……怎么……”他突然失态地站起来：“这是真的吗？他现在在哪里？”
　　素还真看着他，见他表情不似作伪，忍不住心里又叹息了一声，他突然有点羡慕旋玑子，一辈子或许真的需要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占据他所有思想、掌握他所有心情，有这样简单的快乐，与刻骨的痛苦。可是很快，素还真又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太过可笑，把他的心绪交由另一人掌握，这是何等愚蠢的事，他怎会如此伤春悲秋？
　　旋玑子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将军一点不会有事的……他怎么可能会死……”
　　素还真放下酒杯，等旋玑子冷静了下来，才继续道：“吾这次把你们找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今日吾说的话，只有你知吾知，不传第三人耳，连燕归人都不知道。”素还真严肃的态度令旋玑子生出几分惶惑，只能看着他。
　　“蓝道生此人，你可了解？”
　　“只曾听闻，不曾交过手。”
　　素还真浅浅笑了一下：“这个人，你当很熟悉……”
　　旋玑子听了他的话，又见他如此表情，只觉得心头狂跳，一个念头冲进脑中，又直觉地去否定。
　　“蓝道生，就是青阳子。”素还真话音甫落，旋玑子已经失手打翻了手中的酒杯。
　　“……不可能！”
　　“吾虽无十分把握，却也能有九分肯定。”素还真将几本书册放到旋玑子手边：“你若还有怀疑，可以自己去求证。”
　　旋玑子看着放到自己手边的书册，并没有去接，只喃喃地道：“不可能……将军他……不会……”
　　“不管是不是他，蓝道生此人都不可留。”素还真又问：“当年青阳子留下了多少人在你手上？”他声音很轻，听在旋玑子耳中却如闷雷一般，将他脑袋炸得嗡嗡响。
　　“青阳子反叛，若与他们无关，便当拿出相应的证据出来，否则……”素还真的声音更轻：“吾并不想血流成河，毕竟都是一同浴血沙场的兄弟。……这件事吾只告诉你一个人，意思你该明白，吾还想留你们一条后路，这件事若是泄露出去，不管与你们有没有关系，恐怕都无法善了。”
　　素还真说完，安静了一阵，让旋玑子消化听到的消息。过了一段时间，素还真见他还是一脸木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笑一笑，你这模样出去，可瞒不了人。”
　　旋玑子望了他一眼，却似心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