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月云霜曙

46、45

　　四十五

　　素还真闭上眼睛，他觉得有些累。身体仍然在疼，但他并不讨厌这种疼痛，这让他十分清醒，比起身体沉迷于欲望，他更喜欢这样清醒地痛着。

　　房门被打开，有人走到床边，素还真睁开眼，慕少艾站在床前。素还真心里暗暗叹了口气，坐了起来。他没说话，弯腰捡起裤子穿上，然后将拆下的发饰递给慕少艾，慕少艾没接。

　　素还真见他没接，自己走到铜镜前，将头发梳好，卡上发冠，镜中之人便又如之前一般，没有一点改变。

　　“我们什么时候走？”慕少艾问。

　　素还真回过身看着他，一时没说话。

　　“或许可以先去江南，现在气候还好，再过一段时间天气就会慢慢转冷，往南边走暖和一些。我们过去住到明年开春，再往北走，这样到了北方又正好是夏季，不会太热，你看怎么样？”

　　素还真还是没说话。慕少艾一个人自言自语又说了几句，但是问素还真的问题一直没得到任何回应，慕少艾沉默了下来，半晌，问：“你到底要我怎样？”

　　“你回去住一段时间。”

　　“……”

　　“青阳了一来你就赶我走？”

　　“这个问题吾不想再讨论。”素还真态度强硬：“时机成熟吾会让叶小钗再去接你回来。”

　　“我要带走千叶。”

　　慕少艾的要求让素还真沉默了一下，他道：“你既然提到，吾就跟你说清楚。你要带千叶走，可以。你要是有本事教他医术，也行。但是除此之外，他要习文练武，不行。”

　　慕少艾一震，又听素还真说：“他双目失明，所以才能平安长大，他痴愚一生，才能保一世太平，否则，别说其他人，吾第一个容不下他。”

　　“那你让他以后怎么过！”

　　“等他长到十四五岁，吾就会让续缘将他外放至封地，再找个可靠的臣子辅佐他。文不成，武不就，做一个只知吃喝玩乐的废物，过无知无觉的一生，这才是他应该的生命轨迹。人生最痛苦的不是无知，而是明知处境艰难却无力改变。你要告诉他天有多高地有多大，告诉他他能成为什么样的人，你这不是为他好，你这是让他痛苦地迈向死亡。”

　　“你要让他一辈子都这样，可是你能一辈子都保护他吗？你能保证你为他选择的臣子不会欺他骗他？他一个人去那么远，谁能顾得到他？他是你之亲儿，他继承了你的半仙之体，他的一辈子不是几十年，而是几百年，你要他一直这样吗？……你对素续缘那般疼爱，为何就不能分一点点给千叶呢？”

　　素还真看着他，说：“这不一样。素续缘是吾儿子，而千叶，他只是个错误。他的存在只会提醒吾，曾有那么一段难以忍受的屈辱、一段不堪的过往，横亘在吾的人生中，难以抹灭。他是耻辱的证明，吾厌恶他，这一点不会改变。若非当初以为他是苍的孩子，吾岂会留他？”素还真冷酷的样子让慕少艾觉得害怕，这种害怕并非是因为身份地位带来的差距，而是在素还真的眼中，对千叶的亲情居然冷漠至此。

　　素还真停了一会，叹息一声：“对千叶来说，他的人生都只是一场错误，没有第二种可能。这个世界无论如何改变，对他来说都太残酷。少艾，吾的人生早已是一片支离破碎，又如何能够负担得起他的人生。”

　　“素还真……”

　　“吾累了。”素还真难得向人坦承自己的心事，却又不愿继续说下去。他打断慕少艾的话：“你走吧。”慕少艾站在他面前，两人相对无言许久，慕少艾知道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能改变素还真的心意，他只能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素还真如何将自己一再推入绝地，却无能为力。

　　慕少艾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终于，他转过身要离开，他此时心底一片茫然，不知道将来要如何打算，而在半天以前，他还在想着，要同素还真出游。

　　“是不是吾此时离开，就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慕少艾，你眼中所见并不一定就是真实的，很多事情并不像你所想的那么简单。”

　　“吾的确是想得简单了，或许吾认识的素还真并非真正的素还真。”慕少艾不知道在素还真心里，到底把他当成什么？一时的慰藉？或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男宠？他曾经以为，在素还真心里，或许会有他的位置，可是事实却一再地告诉他，在素还真的心里，慕少艾三个字根本比不上他所看重的琉璃国。

　　素还真再度闭上眼睛：“如果这是你所认定的，吾也无话可说。……少艾，”素还真对他说：“将千叶带走吧。”

　　“……”

　　“还有阿九、羽仔和鱼孙。”

　　慕少艾看着他，点了点头，才道：“嗯。”

　　慕少艾走了，素还真闭上眼，躺进靠椅里，叶小钗进来在他旁边站了一会，蹲在他身前。素还真睁开眼，对叶小钗说：“你不必担心，吾无事的。”

　　叶小钗还是用担忧的眼神看着他，素还真笑了一笑：“你怎么了？”

　　叶小钗想让他收手，可是说不出口，素还真道：“才不盯着他，他就秘密回了京，果然还是不能放松。……这倒不需要，京城比较人多眼杂，他要做什么还得掂量些，何况他又是独自回来。”

　　说到这里，素还真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看着叶小钗，叶小钗的眼神越加难过，却只是紧紧抓住了素还真的手。

　　青阳子秘密回京，知道的人肯定不多，此时死了，再将他身边的人灭口，便失踪得无声无息。更妙的是，他现在身边也没有太多帮手，简直是难得的绝佳机会。可是……真的要这样做吗？

　　杀了青阳子？

　　素还真突然不能肯定了。他只是不希望青阳子的权力过大，不能允许琉璃国的权力失衡，可是真的需要杀了青阳子吗？他们曾经一起习武，一起狩猎，一起在战场上抗敌，也曾一起纵马奔驰、指点天下，一起喝酒、抵足共眠。

　　素还真看着叶小钗，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嘴唇抖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反握住他的手。等了好久，素还真才能冷静下来，终于张嘴：“叶小钗……吾觉得……自己很可怕……”

　　“将军。”

　　青阳子回过头，看着身后的属下。

　　“私自回京是大罪，还是不要耽搁，早日回边吧。”

　　“威临，你怕吗？”青阳子问。

　　“跟着将军，刀山火海都去的。可是这样死，不值得。”威临子说完皱起眉：“将军不是还相信他吧。”

　　青阳子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仍然看着天上的明月。“今天是十五。”他突然道：“月色真美。”

　　威临子被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给说糊涂了，他抬起头。今天的月亮的确挺圆，他却不觉得有多美，边关生活单调无聊，见月思乡是常有的事，也不会像这样身在险境，却有这样的闲情逸致来叹息一声月色真美。

　　“若是死在这样的月下，也不枉来人生一遭了。”

　　“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