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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2 ...

  •   接连数日,令狐冲练完琴后,都随田伯光到龙门山庄子里洗浴。
      初时这浪子在人前宽衣解带,还颇忸怩,次数一多,却是愈发心宽。田伯光为讨他欢心可谓不遗余力,不仅每日都有一壶好酒供他取用,还时常备下珍贵药材鲜果,想尽各种办法从旁为他调养身子。几日下来,令狐冲虽然还是瘦得皮包骨头,脸上却一天比一天更显现出几分血色来。便是像绿竹翁这样天天都要见他一面,也不由为他的变化啧啧称奇。
      这一日令狐冲终于练完一曲《有所思》,想起当日自己曾应承田伯光有朝一日为他抚琴一曲,心道:尽管这一曲我练得还不十分纯熟,但听婆婆所言却已有数分意境,想来也可在田兄面前献一献丑,算是报偿他待我之心于万一罢。
      是日,令狐冲照旧去庄子里洗浴。他在温泉水中泡了大半个时辰,便来不及地起身穿衣。田伯光见他今日并不呼酒将饮,本就觉得十分奇怪,此刻瞧他如此惶急,终于耐不住好奇之心,问道,“令狐兄,今日如此匆忙,可是有甚么急事要办?”令狐冲系好腰带,微微一笑,道,“哪里来的急事,只是今日练成了一首曲子,想弹来请田兄品评品评罢了。”
      古人弹琴本应沐浴焚香,令狐冲却不讲这么多规矩,只见他盘膝而坐,置琴于膝上,俯首“叮叮叮”调了数音,抬头望向田伯光,微笑道,“我是初学,技艺不纯,还要委屈田兄将就一些。”田伯光回他一笑,道,“我一个大老粗,本就不懂音律,令狐兄不嫌弃这是对牛弹琴,已叫我十分安慰啦。”令狐冲道,“田兄切莫谦虚,你行走江湖许多年,懂的本就较我多,要是我这粗浅琴音能入田兄之耳,那便是万幸啦。”说罢,深深吸了一口气,双手静静按在弦上,蓦地,手腕微抖,指尖轻动,拨弹点按之间,叮叮咚咚之声不绝,慢慢地,琴声渐成旋律,煞是好听。
      田伯光只觉静谧竹林之中,先是袅袅乐声冉冉升起,婉约流畅,几经回旋,音色逐渐悱恻缠绵,似是轻声诉说,又仿佛细密耳语,说不出的柔和温婉。渐渐地,乐声突然偏转,激烈高亢,仿若满腔柔情蜜意骤然化作晴天霹雳。琴声急切,宛如天降骤雨,其势摧枯拉朽,犹如怒涛顷刻卷沙滩,十万军声吼鸣爆。不知过了多久,雨声渐歇,淅淅沥沥,纠纠缠缠,却引得人心中忧愁苦闷,黯然销魂,欲说还休。终于,滴滴答答之声缓缓停歇,却有另一支旋律由浅入深,逐渐明朗,喧宾夺主,调子清雅脱俗,直叫人觉得眼前一亮,日月重光,天地重现。田伯光还待细听,那引人入胜的音色却渐渐低沉,终于消隐在竹林之中,只留几分余韵尚在耳边,耐人寻味。
      田伯光回过神来,只见令狐冲早就将琴放到一旁,取过仆人备下的美酒,自斟自饮起来。
      田伯光道,“令狐兄,你这一曲是什么曲子?”
      令狐冲道,“这曲儿叫作《有所思》,是汉乐府铙歌十八曲中的一曲。教我弹琴的婆婆说道,铙歌原本是建威扬德,劝士讽敌的军乐,但传到后世,经历代演变,曲中意味逐渐庞杂,不复当年音色。《有所思》传到今日,已是一首女子闺中聊以□□的曲儿了。曲中所述女子,原本对她的情郎倾心相爱,却忽然得知情郎另起异心,另有他爱。她虽痴心不改,心中愁苦却难以消解,愤恨难当,终于有所感念,怒斩情丝,干脆利落地与情郎断绝往来。此后,纵然相思弥甚,她却心念已定,即便颇多眷恋,她心中亦如月光皎洁,至此以往,勿复相思。”
      田伯光听他如此说,不由深深望了令狐冲一眼,心道:曲中女子情场失意,你也为你的小师妹所弃,这曲子你弹得如此传神,难保不是感同身受,同病相怜。那女子挥剑斩情丝,无比决绝,你却是将所有相思深埋腹中,脸上固然潇洒不羁,兀自谈笑风生,心底深处却始终还是对你的小师妹念念不忘。如此看来,你却远不如那女子看得开了。想到此处,不禁对眼前之人又是同情,又是怜惜。
      田伯光凑到令狐冲身边比肩而坐,伸臂抢过他手中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借着淡淡酒意,轻轻按住令狐冲的手,道,“令狐兄,这本是你的私事,我不应过问,但自打咱们洛阳相遇以来,虽然你总是谈笑自如,豁达不羁,我却知你其实心烦意乱,苦闷异常,心下好生担忧。那日你喝醉之后,口口声声唤着你的小师妹,又央求她不要撇下你去和林师弟在一起……其实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何况令狐兄的人品武功俱是一流,连恒山派仪琳小师傅那样的人物都要为你害相思病,你又何苦为了区区一个女子闷闷不乐?”
      令狐冲听他如此说,不由吃了一惊,苦笑道,“我那日醉酒,竟是口没遮拦,全都说了出来?”
      田伯光将他的手握紧在手中,凝视着他道,“你也没有全说出来。只是我听了,多少总是能猜出一些内情。”他顿了顿,忍不住又问道,“令狐兄,你当真……当真就如此喜欢你的小师妹么?”
      令狐冲听他有此一问,一时间五味陈杂。
      白天在绿竹巷中练那曲《有所思》时,令狐冲情不自禁想到小师妹,在琴音中泄露了心思。教琴的婆婆听得他琴声紊乱,便开口相询,终于引得他将几个月中无处倾诉的悲苦之情一吐为快。
      这种男女之间的无聊情思,令狐冲本不愿与人提起。然而连月来,小师妹当着他的面和林师弟有说有笑,亲密异常,竟是全不避讳。他只要一想到林师弟未来时,小师妹整日里同自己谈笑风生,娇嗔满面的情形,就不由得更加心灰意冷,意志消沉。
      令狐冲本是极重情义又心高气傲之人,他对小师妹一往情深,小师妹却芳心陡变,倾心他人,他一直强忍心中不悦,既不肯显露在脸上,也不愿对他人纷说。却不知这样一来,他黯然神伤,胸中抱屈,日积月累下来实则早已经到了不堪重负,不吐不快的地步。
      白天那婆婆温和慈祥,循循善诱,令狐冲一时身不由主,倾吐衷肠,虽一时间酣畅淋漓,痛快无比,之后却忍不住隐隐心存悔意,只盼自己甚么都没有说出口才好。好在那婆婆毕竟是前辈高人,令狐冲尽管后悔,却不觉丢脸。
      但是此刻,被田伯光当面一问,令狐冲却不由面红耳赤,又是羞耻,又是惭愧。
      令狐冲心道:他说他已经猜出了一些内情来,他自然是猜到我对小师妹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只道小师妹不要我,我却偏要同她要好,心中不依不饶,可谓窝囊之极。我若对他照实说了,他必然心中发笑。可是男子汉大丈夫,本就应该有什么说什么,直言不讳,坦诚相待。眼下小师妹确是一颗心挂在林师弟身上,不来睬我,我又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喜欢她是真,她不要我也是真,纵然他人因此觉得我令狐冲是个大傻瓜,要来鄙视我同情我,于我又有何干?只要我自己不卑不亢,又何须在乎他人如何想法?
      如此一想,令狐冲不由面露微笑,抽出手来抢回被田伯光攥在掌中的酒杯,兀自斟了一杯酒饮尽,道,“小师妹娇憨可爱,仙姿玉色,我与她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如何有不喜欢她的道理?便是田兄你见了她,也要忍不住赞她一句娇俏可人。”
      田伯光微一皱眉,道,“令狐兄这话可叫我有些不大相信了,难道你的小师妹竟是比仪琳小师傅还要美貌几分?”
      便是比仪琳小师傅美貌,也未必有你自己好看。这一句田伯光却是只敢心里想想,并未说出口。
      令狐冲道,“比仪琳师妹美貌,那也不见得。只是小师妹的性子更加活泼好动,和她一起总有趣事发生。她虽然偶尔爱耍耍小性子,却古道热肠,很有我辈侠义之风。说到容貌么,在田兄眼里她自是永远比不上你师傅的;可在我眼中,小师妹却是这世间最好看的女子。”
      田伯光闻言不置可否,蓦地握住令狐冲的手攥紧,双目炯炯,笔直地注视着令狐冲,郑重道,“令狐兄,不论这女子有多好,她心思不在你身上,你还这般执迷不悟,总是不妥。依我愚见,光凭她舍了你,爱上别人,这女子的眼光就已经大大地不好,你又何必颇多留恋?再说,你自己已经生得这般好看,性子功夫又这样好,我要是女子,定然非卿不嫁。令狐兄今后未必没有良配,何必苦苦单恋一人!”
      令狐冲心下不无感动,怔怔半晌,终于还是苦笑道,“我身受重伤,过了今日,不知明日如何。妻室之想,自然不会再有。再者,田兄你也赞得我太过啦,我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好?”
      田伯光叹了口气,柔声道,“令狐兄,你本是很好很好的,只是你自己还没有觉察到罢了。”
      这句话被他说得好似绵言细语,他一反平日狂放不羁之态,语调温柔异常。
      令狐冲只觉微风轻摇中,自己竟是好像被田伯光的切切低语所惑一般,胸中一时犹如惠风和畅,春暖花开,一时又如小鹿乱撞,忐忑不安……隐隐约约之中令狐冲直觉大事不妙,却又说不上来到底是哪里不妙。出生至今,他还从未有过现下这样心神不宁、惶惶不安的时候。

      -待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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