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石》伊树

1、邀月

　　月---邀月
　　从我有自觉那一刻起，我就在这个地方，到处昏黑暗淡，它永远裹在漫无边际的月色里，空旷而寂寥，我总听到有人不停吟唱，没有配乐，没有歌词，没有和音，只有时而绵长悠扬，时而短促激昂。飞扬在整个夜空下，皎洁的月光都变的微凉起来。
　　我裹着烟气而来，在这里，没人会去理会一个凝气成魂的魂魄，每天都有那么多人，不，也许该称之为鬼，他们经过我身边，但没有一个会看我一眼，而在我不会认人，所以在我眼中，他们都是一个样子，面无表情，大抵当他们走到这奈何桥时，知道一切不过过眼云烟。
　　对，我生于忘川河畔奈何桥下，我面对的就是月光下波澜壮阔的忘川河，天空也许有星星，但实在太远，我看不到，倒映在河面的月亮与天上的月亮交相辉映，水面波光粼粼，有时鬼魂乘三途船过河，面对这样的情景，我活了千千万万年，我不知道时间如何流逝，不知道我为何而来，何时离去，对于一切认知，我只能从过往的鬼魂们口中得知。
　　我才知道，这个地方叫地狱，无罪的魂早早离开，而那些停留下来的，背负着永世不得超生的罪孽。

　　我还不能经常保持意识，我想是我修行未够，而我为何要修行，没有人来告诉我，隐约我只知道，这样做就对了，等待，就会有人告诉我。
　　不知千万年又过去了，我终于成形，而我却不知道自己的形态，我的性别，我披着长长的黑发，白衣素裹，我能够行动了，我可以离开忘川河了，可是，无论是魂魄还是鬼身，他们都有鬼差牵引，就算不是，也有鬼差押送，而我，却从未被注意，未被靠近，未被接触。所以，我很寂寞，很孤单，我不知道为什么。
　　直到有一天，忘川河上有灵魂乘着船微微的风荡过，我从未看过有这样的船，所到之处，月华流泻，光芒万丈。却在经过我身边时，他往我这边望了一眼，千万年来，我似乎只等他看我的这一眼，忽然我的眼泪就流下来，原来不是没有谁注意我，而是一直站在月夜中，而周围太黑暗。
　　光明，一次还不够。已经知道被注视的感觉，我决定追着那道光。
　　他似乎也知道我在后面，船速更是缓慢，渐渐我，我就走在船后面，他下了船，月光又为他开了一条道路，他步履从容，我清楚的看到，月光从他身上点点的抖落下来，撒了一地，他也不说话，但总在我快跟不上的时候，停下来，而未等我靠近有提步前进。
　　一直走，一直走。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停了下来，而就在我埋头前进差点撞上他的时候，他转过身来，我抬起头，看着他，我还是不会认人，但是我却会认眼睛，看着他的眼睛，我却什么也看不到，看到的弥漫的风还有皎洁的月色。
　　他蹲下来，与我对视，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我没有名字？
　　“你没有名字吗？”
　　“你就叫白吧，不辜负一身雪衣。”
　　风从微风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吹起他乌黑的长发，月光又点点抖落下来，他虽然穿着黑色的衣服，但一点没有零寒萧杀之气，反而让他没有血色的脸更白。
　　“你好像不爱说话。”
　　“我叫月”
　　他的声音温柔，句句好像回荡在这空旷的原野上，敲响在我的胸腔里
　　他递给我一个面具，纯白的面具，上面什么都没有，连眉眼也没有，但在额头之处，有一弯新月，鲜红的新月。
　　他伸出手，轻轻为我扣上面具，接着拍拍我的头，牵着我往前走。手指冰凉的感觉。
　　在冥界，不是谁都有住的地方，就算有，也没有那么光亮的地方，冥府自女娲而起便在阴寒之中，这里没有风雪，没有草木，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大片一大片空旷的寂寥和处处飘荡着的哀怨魂灵。。
　　但是他却带着我走到前所未有的光明之处，我发现这里的月亮是我见过最大的，在我过去的千万年里，我的认知，我的寄托，我每天所做的事，便是望着月亮发呆。而这个上弦月好像倒映在忘川河一样，水晕弥漫，雾气缭绕。
　　我们来到一棵树下，这是一棵什么样的树呢，它萧瑟的没有枝叶，枝干光秃秃的伸向天空，像是虔诚膜拜，又像想挣脱地狱，逃离生天，它高大挺拔，月亮都要挂到它身上了。而他这样安静的挺立在这里，却一点踏实的感觉都没有。
　　“月”。
　　“它睡着了吗？”
　　“我问。”
　　他还是牵着我的手，我仰着头看他，他一动不动的看着月亮，这样专注，我以为他听不到我问他，
　　“对，它睡着了。”
　　接着他手一挥，月光从他手中挥洒出去，面前出现一条小溪，小溪对面长满只会开在黄泉路上的曼沙珠华。可是它是白色的。
　　“曼陀罗华，又叫彼岸花，”
　　“花开一千年，叶落一千年，花叶两两相错。”
　　我静静的听他说着，直到后来的后来，回告诉我，白色的曼陀罗华是盛开在天界的花，而红色的曼沙珠华是怒放在地狱里花，但它们都叫彼岸花。

　　从那以后，我就跟着月，他教我下棋，我们一起坐在光秃秃的树上，听他吹笛子。他漆黑的外套想要融入月色一样，给我感觉是稍不留神，他就会不见了，他总喜欢站在岸边看对面开到极致的曼陀罗华，月光洒下来，他就想回飞天离去的仙人，这时候，我会紧紧抓住他的衣裳，他回头看着我笑，月很少笑，但笑起来却很好看，但他笑好像总到不到心里去一样。
　　我总跑到对面摘一朵朵的曼陀罗华，听说曼沙珠华可以唤醒鬼魂前世的记忆，可对着它，我一点想法都没有，但月却不愿靠近它，我问为什么，他却总不说，把花插到我头上，叫我出去自己玩。
　　有时会穷极无聊，他却在静静的画画，画的却多是月亮，而他笔下的月亮影影绰绰，而且还有明显的轮廓。
　　“这是什么？我指着画上的一座云雾里的宫殿。”
　　“月宫”
　　“月宫？在哪里？”
　　“在月亮上”
　　“月你去过月亮上吗？”
　　“嗯，我以前住在那里。”
　　“。。。”
　　“我是月神。”
　　我看不到他的脸，到处比以前暗了好多。我以为他脸上这时候也会是面无表情，如果可以，这时我会在他脸上看到名为嘲讽的表情。
　　但我那时还似懂非懂，不知道神是不会在冥界的，不知道月宫早在一千年前因为战争毁掉了，不知道毁掉它的是月神。在我懂得了后，我想问他，
　　月，在这里的每一天，你都想着月宫…你后悔吗？

　　这里时光飞逝，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知道我们在一起好久了，久到我已经长大到他的肩头了，他再也不会蹲下来和我讲话，但再也不会抱着我坐在树上了。

　　这天，夜空上是满月。
　　月出去好久了，还没回来，我静静等着他，手里握着大束的曼陀罗华，站在高高的树枝上，
　　风比平时更加猛烈，呜咽着狂扫，树枝好像都在悲泣，我怕风把我吹走了，只好从树上下来，靠着背风的地方。却不知道，黑暗中，我背后这棵大树，慢慢的睁开了眼睛。
　　过了多久呢？不知道，手里的花枯萎了，风也停了，巨大的天幕上是一轮新月。
　　为什么连告别都没有就离开我了？
　　睡着前我一直伤心的想这个问题。
　　到我醒了后，发现我在月的房间里，而他又靠在窗边画画，一看到他，我跑过去，紧紧抱住他，没说话眼泪就流下来了，原来万物中，就连魂魄都是有眼泪的。
　　“画，被你弄坏了。”他说
　　…
　　但还是任我抱住蹭，从那以后，去到哪我便跟到哪，他无奈，
　　“白…我要休息。”
　　“我们不能一起休息吗？”
　　“男女授受不亲。”
　　“月你是女的吗？”
　　“。。。”

　　又见一轮新月，渡过忘川河时，平时汹涌的河水缓和起来，那些没钱渡河，但又硬要过河被困在河里当水鬼的魂灵一个也没有，所到之处，风平浪静，雾气飘渺。黄红的河水现在却清澈的发蓝，夜空上朵朵飘荡的云，在水面上浮动。
　　“白，你好像很高兴”
　　“嗯，好高兴。”
　　那就好。他低低的说。好似一声叹息。
　　我们就站在奈何桥畔，高高拱起的红色桥身，没有精致的雕刻，只有大自然最纯粹的原始木料，却雄伟大气。
　　“桥的另一端，有块三生石，记录我们前世今生来世，白，要去看一下吗？”
　　“为什么，要离开地府的人才能看的，白还要在这里和月在一起。”
　　“你想离开这里吗？”
　　“不知道，白没离开过。月呢？”
　　“不知道，也许我该离开了。”
　　他察觉到我的手紧紧抓着他的黑衣。笑笑，
　　“白也会离开的。”
　　“一定要吗？一定要走吗？”
　　“哪里对我都一样。”

　　哪里对你都一样吗？没有白也一样吗？我没执着的问下去。只是心里那种忘记好久了的孤单的感觉又回来了，好像天地茫然，而最后又只剩下我自己了，光是那种空旷的寂寞就让我胸口发紧，发起痛来。连你要抛弃我吗？
　　接下来的日子，又是那么宁静，直到有一天，狂风大作，黑色的风里走出一个人来，他面目威严，气质尊贵不怒自威。穿着与月一样的黑衣，袖口领口都绣着精致的红云，一举一动中冕旒（皇上戴的帽子）摇动，引的珠窜轻微摇动，冕冠的红色绸缎迎风飞扬。
　　与月相见，两人都不卑不亢，都是疏离淡漠的表情，远远的，我全身都僵硬了，阎王来找月，是为什么呢？我轻轻靠在树树身上。发呆的看着他们。
　　“为什么？”我轻声的呢喃。
　　“为什么？”突然，有人像在耳边轻声回答我。可是这里只有月亮和远处谈话的两个人，哪里还有别的魂魄，
　　“你是谁？”
　　“你是谁？”
　　只有回音，我走到小溪旁，低头看着溪水。
　　难道是你？却听不到回音了。
　　我回过头，却看到阎王目不转睛的看着我，我疑惑不解，便也看着他。最后，他也许抵不过我面具的面无表情，掉头走了，一阵狂风过，不见踪影。
　　月站在树下面，一只手摸着树干。
　　这是回音树。
　　你说什么，他也会跟你说什么。说话间，树也一句一句的跟着说，只是我一直不回答他，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石头来，这是一块散发着蓝色幽光的石头，圆润清澈通透。
　　这是月光石。
　　替我保管它，我会回来拿的，好吗？我拿着它，泪如雨下。
　　多年过后，我才知道那不过是你安抚我的谎言，你从未想过回来。而那个让你为之奋不顾身的女子，我好羡慕，却不能妒忌。你们的故事，我只是过客。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离开，我就在树上结一条一条的丝带，红色的丝带，迎风飞舞，在忘川河的时候听过往的鬼魂说的，可以许愿，我没什么愿望，于是就帮月许，想一件，结一条，慢慢的，树树上都是红色的带子，风一吹，煞是好看，在我在最高的树顶挂上一条后，月说，要送我吗？
　　我送他到奈何桥，我问，白不能跟你走吗？
　　白还要修行，你的面具不要随便摘下，知道吗？
　　我点头，他伸出手指点了下眉心的新月，转身，踩着月色缓缓前进，一步一步都在向我告别。漫天的月光，就像雪花，红色的桥身下，银辉的桥板，上面的人，就算只有背影，也风华绝代。后来的我，一直一直记得这一幕。
　　回去后，满树的红绸不见了，飘飘洒洒掉在地下，我慌了，更慌的是，回音树也不见了。我四处张望，到处空旷的平地，出现一棵树和不见了一棵树，是最好找的，可我找不到它。
　　“无面女”？
　　低沉的，缓缓的声音，就在那片曼陀罗华从中，他慢慢走出来，先是看到湖蓝淡雅的的衣摆，骨节分明的手指，拿着一把收起来的扇子，扇子尾部飘荡着一条红绸。待他完全走出黑夜，暴露在月光下，看到一双似乎千万年沧桑都沉淀到尽在不言中的眼，我还是不会认人，所以无从描述他的眉目。
　　“你是谁？”
　　“我是回音树。”
　　“哦” 我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在伤心，以后不能靠在树上，不能坐在树上了。
　　“…”
　　“是月叫我来帮你的。”
　　“月？…帮我什么？”
　　他已经从花丛的那边，走到了我面前，朝我的脸伸出手，似要摘掉我的面具。
　　“你干什么？”我后退一步，在他碰到面具前，
　　“你不好奇月为什么叫你戴面具吗？”他微微的笑。我的手轻轻的抚在冰冷的面具上，抬起头，望着他，他似乎比月还要高。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你不得不相信我，因为你是无面女。”
　　听到这个不知是真是假的回答，仿佛就跌下万丈深渊，天地比以前更加黑暗。
　　无面女，是被诅咒的种族。千百年来，我早已听说。
　　而他却还是一副意味不明的笑，完全无法捕捉他眼里明明灭灭的光亮是为何。
　　“我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