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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 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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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近寒冬,山风却也是冷冽,隔着数十步距离他看到寒潭如经年冰雪般沉寂冷彻的水面,苏泠楼抬手轻轻拂了拂粘在脸颊上的一缕发丝便继续朝寒潭走去,他走的很慢,一步一步的仿若仙人踱步。
一阵风起扬起枯枝残叶片片,连他方才拂下的那缕发也一并吹的散乱,又一阵风过带起的枯叶飞过他的头顶,有几片飞的低了落下时还擦了他的鬓角竟也没再掉下去,他也未去理睬仍旧慢慢向前走着。
十红澧就站在寒潭左侧不远处,山风数起也将他的衣衫头发吹的冉冉作舞,可他却未动分毫,神情平寂的看着他徐徐至近,好似一座亘古的石塑。
他身后是一位布衣白髯的老先生,干枯褶皱的面上是岁月无尽碾压后的苍竭与淡然,苏泠楼走过十红澧身旁时也未作片刻停留,直到行至寒潭沿边他才停下来,潭面果真澄明如镜影现出他惘靡苍白的面容,一片朽黄焦枯的梧桐从风里跌落卷缩在洁寂的潭面,尔后随着一圈一圈的涟漪微微荡漾,于是水面上人影残穹再看不清他神色如何,他忽然叹了声息,很轻,轻的连他自己都快察觉不出来。
他微微抬首,远方山峦层叠起伏将山谷中所有生灵包罗覆掩,他们无论谁其实都很渺小微不足道,于谁都不过是浮风落叶而已,几葛纠缠万般存在究竟为的什么,何苦何所。半晌他道:‘’阿澧,若我救得了陌陌,你可会记得我…‘’他蹙眉微顿续道:‘’记得我…记得苏泠楼…不用很久,只一些时日。‘’苏泠楼没有回头仍是背对着十红澧,他不想回头看他是何表情,他知道这些话说与不说其实并无多大意义,不管十红澧是否真心苏泠楼都决意如他所愿,无关苏泠其无关陌陌,只因他愿意甘心如此。
十红澧蓦然微愣转过身子面向立在禁潭边的素白背影,叹声道:‘’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就在那日众人迫我生死半悬时,你来了,我说我是苏泠楼不是苏泠其,你说我是苏泠楼,是你一个人的苏泠楼,我一直记得从未忘记’’ 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呐…呵呵…若真是他人假扮又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只有他才会啊,只有十红澧才会对苏泠楼说的话啊…他突然神情悲凉,已经平静的水面再度浮现他苍白的面容,只是神色转作凄苦。
他想起那日也是这样轻风乍起的午后,日头也很是祥和,十红澧就是那样自风尘艳起中绝步而来,将他所有的凄惨与倔强紧紧的裹入胸怀,而他却狠狠地推开他,愤然抬头道:‘’我是苏泠楼,不是你们一直所要找回的苏泠其,你走!‘’他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再支撑下去了,其实他根本就不知自己在执着什么,这份仅有的倔强也显得多么可笑多么微不足道,他后退想要离他更远些,却被他重重的拥入怀中,苏泠楼有些迷懵,抬头便看见十红澧双眸已泛红,神情坚定的对他说:‘’你是苏泠楼,是我一人的苏泠楼,无关其他,小楼,跟我走可好?‘’彼时他就知道自己此生是无法恨他的,无论他以后如何待自己,因为苏泠楼爱上了十红澧,所以如今苏泠楼不恨他,既然不能恨他,那么就只能彻底的去爱他,给他想要的一切。
‘’那你为何又陪我演这场戏‘’他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神情恍惚,不知所以。
‘’我说过,你说我是苏泠楼,是你一个人的苏泠楼,无关其他。‘’他说的很轻很浅,这是他朝夕之间百转千回都不会忘记的话,他一直在心里反反复复念了很多遍,这是第一次说出来。
‘’你有没有想过这些话只是为了让你相信我,让你心甘情愿帮我救陌陌哄骗你的虚情假意。‘’十红澧静静地道,声音无一丝起浮
‘’呵呵,那你告诉我你说的这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他依旧生色平淡
十红澧紧抿了抿双唇,吸了口气道:‘’假的‘’声音不大不小很平稳,真的假的又如何,他需要的不是什么真假,他只需要坚定自己的选择就够了,他不能有丝毫的犹豫与不舍,否则他们都会输的一败涂地,既然已经选择了就没有什么理由和意义再去得到他的任何留恋,便是错他也绝不后悔。
‘’呵呵‘’他笑容极是惨淡,他突然微蹰步伐向潭边近了些,立在潭边许久未言语的老者忽道:‘’你可想清楚了,一旦融入这禁潭水中,这世上便不再有苏泠其更不会有苏泠楼,有的只是一缕珠魂,绝无悔法。
‘’是么…‘’他低低呢喃,尔后稍稍颔首问老者:‘’老先生久居此处,一生阅尽百态人事,可有见过我这出戏?‘’
老山鬼干褶的面上微微颤动答道:‘’如出的戏倒是有些,只是未曾有同你一样的人罢了。‘’
‘’那先生便觉如何?‘’
‘’随心而为,若是不悔,亦有何怨求,‘’
他不禁苦笑,低喃‘’随性而为,不悔于心麽?呵…世人都道妖无心,我定是做人太久了才会忘记自己原本是只妖…‘’
‘’妖如何人又如何,人心生魔,心便如同石骨,妖若有情何惧无心。‘’老山鬼说完便不再有声音。
那些前事云烟突地在脑中极速轮转,顿时胸口如坠了千斤石,他不恨他更不后悔,只是舍不得,是的,万分不舍,泪水自眼眶夺目而出,他怕再有片刻停留自己便撑不下去了,一眼,就看最后一眼,一阵山风起的稍大些将他素白的长衫吹的犹如风中辗转的白鹤,然后一点一点的陨落沉寂,突然他回头看了眼十红澧,目光相接,悲戚万千,泪引如珠涟,他说:‘’阿澧,对不起‘’然后纵身跃进潭中,没有半点水花,水面只是泛起丝丝波纹,一圈一圈的,就好像只是一片落叶划过,就好似潭边从未有过什么人一样。而十红澧最后看到的便只是那匆然逝去的一抹素色裙裾以及那人泪染双眸的决然脸庞,竟连手也未来得及抬起。
他突然身脚有些不稳,错愕惊慌还未及到面上,那声‘’小楼‘’终是没说出口,踌躇几步竟跌倒在寒潭边沿,依旧波澜不惊明若玄镜的水面现出他的面庞,绝望,失落,死戚,万千思绪千般凄楚比起那人一句对不起慌若不见,小楼…小楼…他竟是从未怨恨过我麽…
他呆匐在潭沿边许久,不曾说话也未动分毫,日已西斜,山里比山外更近黄昏,远处树影婆娑抚上他半身斑驳,他转头望向有些暗沉的潭面,夹着半缕日暮似幻似梦,他缓缓的伸出右手,然后抚向水面,指尖触水的一刹那仿若万蛊啃噬,他顿时眉宇紧蹙却未将手折回,慢慢的一下一下的柔抚寒潭水面,他定是很痛苦吧…
‘’你是想赔了这只手给他麽?‘’老山鬼不夹温色的声音顺着晚风夕日自他身后传来。
十红澧抚在潭面上的手微颤,他这般又算是什么呐…片刻他将右手徐徐收回,而那只被潭底生灵尽相噬腐的右手已是血色累累,没有任何伤口却从肤肉里泛出无数如丝线般的血痕,一滴一滴血珠落入水中却被瞬间吞噬无影,只余屡屡轻波微漾。半晌他才悠悠的起身转向老人,却是神色冷静异常。
‘’余下的就有劳先生了。‘’尔后他便孱孱的转身朝山下离去,他会好好活下去的,至少在记得苏泠楼之前必须活着,如此他便能记住他很久很久 …而那句让苏泠楼生死相奉的话他亦然会代他好好的一直一直记下去…
次年阳春三月,南方属温,早已不似北方那般寒冷,古城小镇旭日暖阳,街道交错,叫卖赶集的人们来来往往,小河亭筑,青石板桥,清风拂岸,杨柳芊芊。而他便在柳絮纷飞的河岸边看着那人在青石桥上徘徊踟蹰,那人就立在石桥中央未曾移动,只是碰到有人从身边经过就立刻神色紧张的拉着人家问了些什么话,尔后或是咧开嘴傻傻的笑半天或是呆呆的看着远方眼里满是悲伤,再无别的什么举动了,那人就这样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春风吹起些许柳絮飞过那人的头顶,有几片在他眼前慢慢飘落划过,他突然就又发呆了,然后就一直咧开一口白牙嘿嘿的笑个不停。十红澧静静地走到他身前,遮了他半面阳光,他忽然停下笑,表情紧张眼睛睁的分外大,伸出双手紧紧的抓住十红澧的肩膀问道:‘’你可认识我?‘’他神色真挚万分,满脸期盼的盯着十红澧,离的近了十红澧才看的更加明白,明艳的阳光只投了他半张脸,显得有些阴晦,可他却瞧的真切,那眼中分明满是陌生与懵憧,可是这样的眉眼,这样的容色,梦里梦外都是那样的铭刻清晰,只是…
那人依旧固执的问道:‘’你可认识我?‘’神情未变分毫。
他道:‘’不认识‘’那人果真松开了双手,咧开嘴巴嘿嘿的有一下没一下的笑个不停,不再看他。他蓦然苦笑,然后慢慢转身,离去,他听到身后那人仍旧的傻笑,一阵清风拂面,他突然觉得眼角有些冰凉,抬手指尖抚上眼角,竟是湿的,他敛了敛双眸用食指轻轻的拂去那点点水迹,行至最后一阶青石板时,他突然停住回头看了眼那石桥中央的男子,只见他正拉着一个老妇人的左手还未说话便被那妇人厌恶的挣脱开去,然后那人就面无表情的呆呆地现在石桥中央,桥上人来人往都似乎与他无关… 他没有再回头看那人一眼,芸芸众生,三千世界,他的小楼早已不在,纵然那人有万般的相似,却终归不是他日日夜夜年年月月都无法忘怀的人…
长街斜里,短桥影涟,梦里身外寻不见,春秋几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