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生花》司夜寒

46、冷夜

　　苏枕歌这个名字随风湮灭，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绮罗卫中人人自危，无人敢再提及这个曾被看作下一任指挥使接班人的男子。

　　英雄无名，世间凄婉之事莫过于此，夜凉如水，聂云漾仓惶独坐瓦顶，银轮似地圆月高悬天边，她侧首，哀然一叹，拾起右边东倒西歪地酒壶昂首灌入喉中，酒气扑面，浓香四溢，酒不醉人人自醉，那时他总迷蒙着一双好看的眼睛调侃——“我这也算是陪君醉笑三千场了！”

　　“呸——你是女人吗？这话可是用来形容红颜女子的。”聂云漾撞了一下苏枕歌的肩膀，她在他面前总是太容易卸下一心防备，而如今举目四望，拔剑四顾心茫然，再无人可交心，擢升高位又有何用？

　　酒虽轻却烫喉，此夜月明风情，海棠花落，一地落英缤纷，夜里的碎花无人打扫，飘飘洒洒堆在路边倒也是极好的风景，她想起死去的哥哥，想去苏枕歌竟连郊野荒冢都无，不禁悲从中来，待到他年若隔世，竟连一处埋骨之地也寻不到，他的骨，他的人，竟似瞬间蒸发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黄粱一场大梦，此中痛处又与何人说？

　　算不得撕心裂肺，心中伤口亦会渐渐愈合，可是踏往奈何桥的那个人再也回不来了。

　　“苏、枕、歌”一字一顿，生生撕裂在心口，开出妖娆绮罗。

　　正待聂云漾沉浸在杂兀思绪中时，忽地有人步步逼近，那人敛了气息，轻功又佳，一路前来犹如月下魍魉。

　　“谁？”聂云漾按剑而立，警惕万分。

　　“嘿嘿，云大人半夜不回自己的住处，难道是望月思人了？”

　　那人的声音清朗中带着戏谑，聂云漾抬眸一望，心中一怔，此人正是平琅王世子陆映憬，陆映憬浑身邪悻，眉眼处又肖似女子，这般望着人，让人浑身不舒服。

　　“世子深夜还待在宫中，可是有要事与太子殿下商量？”

　　“不不不，我是特意前来找云大人的。”他说得诚恳，面色却让人毫不信服。

　　“云某区区一个绮罗卫，岂劳世子亲自前来寻觅，世子大可派人过来传话即可，云某不可能不给世子面子。”聂云漾如今一口官腔打着却有有板有眼，二人对视着站在月辉下，竟骤成一道风景。

　　“还是下来说话吧——”他先退一步，站在下面注视着聂云漾，聂云漾轻盈一掠也跳了下来，今夜本该她轮值，再过一个时辰便该她轮岗到太子东宫前，她望着陆映憬，皮笑肉不笑道：“有什么事，世子大可明说。”

　　“哈哈，明人不说暗话，咱们借一步说话。”陆映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聂云漾疑惑间却也不便拒绝，当即顺着陆映憬的意思，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地朝前走去。

　　月色下，九重宫阙绵延入苍穹之中，自有一股居高临下俯瞰皇城的气势，聂云漾喝着夜里的寒气走在陆映憬身后，心中惴惴不安，这是要去往哪里？

　　他蓦地驻足转身，唇边噙笑，惊得聂云漾一个哆嗦，她记得，她全部记得，她记得眼前这个容颜英俊，心狠手辣地平琅王世子当初是如何持着长戟抵住她的背。

　　“云大人，与我一同去个地方吧——”话音未落，一座高大华丽的马车便出现在宫门边，陆映憬虽称不上只手遮天，却也能在这夜国禁宫中来去自如，他挥手示意马夫振作精神，那马夫本打着呵欠，想来是等了许久，一看见人来齐了便掀帘招呼聂云漾与陆映憬上车。

　　聂云漾站在马车边，一脸疑色，陆映憬却猝不及防，大大咧咧地拉着聂云漾细窄地胳膊道：“云大人怎么又不给面子了？方才不是说得好好的？”这语带威胁的话惹得聂云漾很不舒服，她骑虎难下，无可奈何下只好先躲进马车之中。

　　阖上卷帘，陆映憬刚好与其对视而坐，她又忆起那次深夜入宫，身边还好有薛子弈坐镇，量陆映憬也翻不了天，现在自己只身深入虎穴，怕是片刻不敢懈怠。

　　马车嶙嶙而行朝世子府而去，长街冷寂，空无一人，空得像她的心，寂寥无边。

　　说是去世子府，可拐到府邸门口时，车夫扬鞭喊了声“驾”，马车忽地一转，剑走偏锋，滑向另一条窄巷，骏马奔驰，踏碎暗夜，树影摇晃，激荡地聂云漾脑中嗡鸣。
　　“世子这是要去哪儿？”她蹙眉，咬紧薄唇。

　　“去了云大人便知道了！”他唇角上扬，如高悬天边的银钩弯月。

　　如果说薛子弈孤傲清高如鹤，那这陆映憬便是邪气凛然，野狼一般不惧纲常，他明里是寄人篱下的世子，实则宦海沉浮，喜好弄权，这一夜不知要将她带去何方？

　　前方暗夜茫茫，杳无边际，聂云漾一路心惊肉跳，约摸行了半个时辰，仿佛是行到了一处小山坡上，树林中大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陆映憬与聂云漾一路相对无言，似是准备好了到目的地再战个你死我活，下车之后，陆映憬扬手命令车夫退下，这一处小山坡在琅平郊外，站在山上，刚好可以俯瞰琅平全貌。

　　琅平的夜色格外妖娆，远远望去，耸立在皇宫中的通天塔触目惊心，多日不见，这座塔疯长至十八层高，再过不久便要封顶，塔中供奉着列国虎视眈眈地平天鼎。

　　“世子这下肯说真话了吧——”聂云漾不想再与这个心机沉重的男子斡旋，她逼视着他道：“世子把我带到这儿来，总该不会是赏月的吧？”

　　“哈哈哈哈——有趣，有趣，我本以为你这种家贫之人在别人面前都显得矮一截、畏首畏脚，没想到你倒是给太子长脸争气，这些时日的锤炼过后，想必云大人是越发运箭如神了，宫城内外都对云大人的箭术交口称赞呐，你可真是夜国的神箭手了！”

　　“那也是承蒙世子当日不杀之恩！”聂云漾眸色一转，望着陆映憬笑道：“这般掩掩藏藏可不像您的作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