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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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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快开始恋爱。
对象是一名日本青年,热爱中国,在本国宣传侵华史实,鼓励民众认清历史,勇于承担责任。
因此,一直是右翼危险分子的追杀对象。
刚开始我并不知道这些,否则,又怎么放心小鱼同这样一个连自保都难的人交往?
她把他们的合照传给我。
一脸英气的男子,不太高,一双眸子却炯炯有神。
我对小鱼说,只要你喜欢、只要他待你好,我便也为你高兴。
那恐怕是她一生中最为快乐的岁月。
可我原以为,她将永远这样快乐下去。
她其实是从来没有爱过人的——以爱情的名义。少女时代,对爱情免疫,对两性关系无甚好奇。更无高昂的理想,只做能使自己快乐的事情。
直到遇见了这个男人,遇见了真正属于她的爱情,不由自主地洞开了一片全新的天空。
像包裹住心脏的膜瓣被瞬间撕开,露出鲜红色的内在与渴望来。至于伤痛,一时之间竟被忘却,无法迅速兑现。
日长月久,那种痛,像滚雪球一般愈发庞大,只等合适的时机释放出来。
他们为了心目中的正义与理想奔走经年,策划过小规模的南京大屠杀展览、侵华电影首映,虽然收效甚微,但心里却是着实激动的。
不断迁徙,没有固定的住所,有时甚至无足够的钱来购买食物。
二十年来被全家人呵护备至、视若掌珠的小鱼,在贫瘠的条件下竟毫无退缩,牵住那男人的手,毅然挺了过来。
只因她爱他。
丁丁,你要当舅舅了。
他们在一起两年多,早就有了结婚之念。只是一直找不到一个契机来履行这场仪式。因为生活颠沛流离,他并不希望她怀上孩子,徒增伤痛。可是小鱼想。她知道他喜欢小孩,她愿意为了他生养。
丁丁,他总说我像个孩子。孩子怎么能够生孩子呢?
我知道他是为了我好。
我并不喜欢小孩,可他喜欢。能够为所爱之人生育,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可是他仍然没能看到自己的小孩出世。
一次单独出门,被埋伏在外的右翼分子刺杀。
小鱼收殓了他的尸体。回国。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脸庞浮肿、神情憔悴,妊娠反应极为厉害,忌口的东西很多,瘦得可怜,肚子便显得尤其大。
我不忍卒睹。
陪着她去医院堕胎。医生透过镜片上方的空隙睨我一眼,你是她丈夫么?孩子已经太大了,人流会有一定危险。
我迟疑一下。
小鱼开口了,这个孩子我不能要。语气异常坚定。
我不得不签字同意。坐在手术室门外等待时,手心里全是汗。我是罪人。第二次了,好像只能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从身边溜走,来不及伸手去抓。
我不该签字的。
手术并不是那么成功。大出血,她差点死在手术台上。
她后来对我说,血汩汩地从□□那个隐秘的缺口流走时,感觉像是接受了纯净的洗礼,抛去所有污秽的东西。朦胧中,忽而有幻觉,仿佛很快又能回到母亲的子宫,做回白璧无瑕的婴儿。
我将她接回自己的公寓。在这之前,已经同居了半年多的女友彻夜不眠地收拾行李,把房门钥匙还给我,算是终结了这段关系。
我记得她离开的时候,很伤心地对我说,你的心里除了她,已经再也装不下第二个人了。
我默默地看她关门离去,始终一言不发。
不是这样的。为什么要误会我对小鱼的感情?她只是我的姐姐、我的挚友、我心目中的自由之地,并无其他更多。
我颓然地坐倒在沙发上。经营一段感情实在是繁重而乏味的负担,付出了大量的时间、精力以及热情,得到的却是这样的结局。
这是从小到大我们的第一次僵持。
我请了假,在家里陪她,服侍她。好像仅仅是出于道义,对于一个刚做过流产手术的年轻女子的照顾。
我们不再像以前一样,可以无所不谈,恨不能把整个心掏给对方。
我开始尽量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避免和她多见面。我们已经无话可说,身处同一个空间,往往是冷场的局面。开车出去采购,也要在路上多绕几圈,好晚些回家。
其实只有我在躲避她。我无法面对这样的小鱼。
她太不爱惜自己,竟会爱上这样一个危险的人,奋不顾身,投入了宝贵的青春与热情。到最后,又得到如此不堪的结局。
我无法想象,曾经那般纯洁美好的她,会有一日几近□□地躺倒在人流手术台上的血泊之中。
她怎么可以让自己这样狼狈!?
那道大出血的伤口,宛若人格上的一条疤痕,再也挥之不去。
我们就这样,以可笑的僵硬的姿势,共同生活着。
她几次想开口,都被我尽量回避。
我不要听解释。每次想说服自己原谅她,眼前总是浮现出那道丑陋的疤痕,提醒我她人生道路上那段耻辱的历史。
我的小鱼,已经不再美好。
很快到了鬼节。
她要我燃起蜡烛,好招来那日本男子的魂。我纵使心不甘情不愿,亦不想同她争执。从小到大,我甚至从未试过拒绝她的要求。
我在她的房间支起许多蜡烛。到了晚上,点燃蜡烛,关掉电灯,竟也有些阴森森的感觉。
我正想退出房间,却被她叫住。
丁丁,你已经开始讨厌我了么?
她的语气轻轻的。一瞬间,清澈的眼神好像又把我带到了少年的岁月。我们躺在阁楼上,互相交换心事,畅谈梦想。十年过去,似乎什么都没变,我们并无隔膜。
我有一丝的怔忡。
我走近她,在她床前跪下,与她视线相平。
烛光突然一阵摇曳,我霎时惊醒。
不,现实往往比梦想不知要残酷几多,我们都不再是少年时的自己。眼前的小鱼,已经不是当年我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她。
悲伤的感觉像潮水一样袭来。我摇摇晃晃地差点被击倒。
她伤心地看着我。我别过头去。
她握住我的手。
丁丁,你不要这个样子,为什么要以我为耻?我不是你的女神。
丁丁,我只是个普通人,也会跌倒、也会受伤,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是可以不受伤害的。为什么你就不明白呢?
我就这样跪在地板上,将面孔埋到她手心里,徒自悲伤。
没有流泪,只是伤心。
小鱼,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为什么要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一点点的美好都是假的?
我原以为,你是造物者的恩赐,永远快乐,永远无需向社会的压力折腰,永远不必在现实的冷酷面前啜泣。
她后来又去了日本。也许又有了其他的爱人。毕竟小鱼,是不会嫁给一个不爱的男人。
但也许事实并非如此。她不是神。她也会屈服。
每个人的原则,都会一改再改。
只是我还来不及告诉她,我很爱她,我会一直爱她。
她在我心目中,依然是美好的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