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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


  •   那天早晨,她在MSN上同我说:丁丁,我要结婚了。
      我对着句子后的笑脸符号怔忡半晌,回复“恭喜”,然后修改显示状态为脱机。
      办公桌上堆满了财务报表,但我明白今天是什么都做不了了。
      晚上和老同学一起吃饭,酒酣耳热之际,我开口道,听说小鱼要结婚了。整桌人沸腾,直道不知谁有这样好的福气能娶到小鱼。
      我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是啊,不知谁有这样好的福气,能娶到我亲爱的姐姐。
      我的女神。终于不知不觉长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终于要挽着陌生男子的手臂永远离开我的世界。

      曾经我和小鱼是很亲密的表姐弟。在同一间学校念书,她是出了名的漂亮,连邻校的男学生都慕名而来,把校门口堵得水泄不通。于是我顺理成章变身护花使者,天天陪着她从后门爬墙回家。
      十几岁时的小鱼活泼好动,兴趣多多,唯独对男女感情一点心思也无。除了念书,她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了摄影和写诗上,是一个很有想法的女生,只是拍的照片和写的诗总让人看不懂。好吧,这就是艺术。
      小鱼在学业上是很努力的,她是好学生,年年名列列前茅,即使理科也不错。姑姑家的菜色异常好,我每日在那里吃过晚饭,然后同她一起做功课。
      少年时的我,很没有良心。
      我贪恋她的家庭,宽敞明亮,又属于自己的房间,父母双全,饭后佣人还会送上昂贵的进口水果。所以迟迟不肯回家。
      家里有什么呢?昏黄台灯,残羹冷饭,还有母亲苦哈哈的脸。自从父亲死后,十几年了,她永远维持这副苦楚表情。这样的家,我不想回去。
      姑姑一直同我说,你是我们丁家的长房长孙,只要肯回来,什么都是你的,也不要你付出什么,只承认自己的身份便好。
      我不作声。知道母亲是不许的,因为父亲生前说过,永永远远都不要回那个家去。所以她逼着他的儿子也不要回去。
      可是那里有小鱼。明媚的善良的小鱼,怎么可能生活在残酷丑陋的家族?那里一定是好的,只是母亲不愿相信罢了。她既然要禁锢我,那我也只得被禁锢。
      于是我成为沉默的少年,安静的优等生,和同学关系淡漠。我又是每个人的朋友,因为从来不吝啬出借作业和笔记,也因为我是小鱼的表弟,可以帮他们递情书及礼物。
      那些情书最后的下场是被装订成册,空白背面用来打草稿;那些记忆中面目模糊的同窗,倒不知不觉清晰起来,成了我多年淡交如水的老友。

      而我的心事,只有小鱼知。
      她的卧室里有一道暗门,门内是蜿蜒楼梯,直通往空荡荡的阁楼。我们时常并肩躺在原木地板上,从打开的天窗往外看繁星满天。她温热的气息就在我耳边、肩膀。
      直到今天,当我躺在自己家的落地玻璃窗前,闭上眼睛,少年时的记忆扑面而来。我下意识伸出手,往旁边试探,却扑了个空。于是蓦地睁开眼,灵魂回到十几年后的现在。
      于是难过得想流泪。
      我的少年时代,其实并不好过,我怀念,仅仅因为当时有小鱼在身边。我们曾经,亲密至斯。

      我的姑姑,是个美而严厉的女人,她像女王一样掌握全家的生杀大权,就连管理生意的叔叔们也忌惮她三分。她带我去家族墓地,指给我看爷爷和父亲的墓碑,那是整片墓地中最大最好的。十多年前,父亲逃离这个家庭,发誓死也不会回去,可等他死了,终是不得不回去了。
      姑姑指着父亲下首的墓穴,他说那是我的,只要我肯回来。
      我同小鱼讲,我并不介意改姓丁,只是这样一来,好像背叛了母亲。况且就算回来,除了得到物质上的满足之外,没有其他,那排在叔叔们上首的墓碑,我不稀罕。
      她握住我的手,丁丁,你想怎样就怎样好了,我总是在这里的。只是你要知道,其实丁家没有你想的那样糟糕。
      我差点忘记小鱼也姓丁,那排中最后一块墓碑是属于她的。

      十六岁时第一次喜欢上一个女孩,她短发,有明亮双眸。当时还不作兴过情人节,我生日那天,她送我巧克力。
      小鱼表现得比我更兴奋,鼓励我表白。我微笑,然后摇头。
      曾经不止一次痛恨贫穷,很得牙关紧咬,又无能为力。没有钱,怎么交女朋友?难道天天逛公园?
      由此痛恨母亲。
      深切的恨,藏在心底,渐渐长成坚硬的毒瘤,划一道口子,就能留出恶臭的脓汁。
      除了小鱼。只有她是美好的,百毒不侵,她永远快乐,正确,明媚,温暖。
      她是我的女神。

      几年后陪初恋女友看《心动》,少年时的男主角道,没有钱怎么谈恋爱,难道连开房的钱也问父母要?
      这部电影女友边看边流泪,为其中的少年男女伤心。我偷偷打哈欠。那时我已不再贫穷,但每每想起之前二十年的岁月总是心惊胆战,那种生活竟然也过来了,连上学骑的脚踏车亦是一幅支离破碎状,根本不能载女生。
      可是女友不知道。她流泪,是因为她没有尝试过电影中那贫穷的爱情,若有那种经历,只会麻木,而流不出一滴眼泪。
      偶尔,她会抱怨我不够爱她,没有时间陪她,但心里明白,有个会为她买衣裳首饰的男友还是好的,总胜过没有,总胜过只能给她爱情的男子。
      而那个我第一次喜欢过的女生,将永远是俏丽短发、明艳笑容,是我永远都欲得而终不能得的美好。
      如果当初真拥有了,记忆就未必如现在这般美好,不在一起也是种幸福。

      我和小鱼无数次并肩躺在阁楼的地板上,头顶是黑夜星辰。有时候她会慢慢将手伸过来,细细摩挲过我的每一根手指,然后与我十指相扣。
      每一次都是她这样做,我从未主动过。于是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我一次又一次进行这生疏的动作,却总是落空,总是失望,触手可及永远是那冰冷的地板,而非她温暖柔软的手掌。
      我终于失去了她。

      十七岁那年小鱼把写诗的爱好替换成观星,她置了煞有介势的天文望远镜在阁楼,写厚厚的观星笔记。
      她剪去长发,留一头俏皮的短发,笑时露出洁白牙齿,眉眼弯弯,难怪令大批男生着迷。当时流行《东京爱情故事》,小鱼便是莉香式的女子,大胆、明艳,总是以笑示人。我甚至从没见过她流泪。
      只是一直没有男友。太忙了,她对我说,我实在没有时间去应付男生。
      我也是男生。我说。
      她微笑。你不一样,丁丁,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最好的。

      我们的确是最好的朋友,无话不谈,恨不得把各自所拥有的一切都拿来分享。
      表弟经常对我们的亲密大发脾气,他虽然不喜欢这个同父同母的亲姐姐,却也不能容忍她被别人夺去。
      小鱼说,你别理他。
      她把他从阁楼上赶下去,说不许你踏进我的房间。
      那小子叫嚣,指着我道,为什么他可以?他又不姓丁,凭什么来我家?
      她猛地推了他一下,难道你姓丁?
      我从未见识过她脸上的严酷表情,冷冷的,那目光结成冰凌刺入对方眼中。
      表弟显然被她吓到,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跑下楼。
      小鱼疲惫地关上门,坐回我身边,叹口气,不要介意,他被妈妈惯坏了。
      叔叔们不让这个外甥姓丁,事关家业,不容有虞,小鱼则不一样,她是女孩子,没有威胁感,又漂亮得宠。于是姑姑为了补偿小儿子,加倍待他好,把他宠得无法无天。
      因此他深恨我。我们都不姓丁,但他是不能,而我是不要,差别甚巨。
      其实这个姓氏对于他来说并不值什么,他这样执着,只是因为别人不肯给他。他从小锦衣玉食,生活无忧,实在不可能得到更多。
      不错,丁家的确曾富甲一方,但近几十年来早已衰落得不像样,充其量不过是殷实商人。只因思想老派,至今仍不肯分家,硬要把一大家子人拴在一起,互相折磨。
      所以我父亲才急不可耐要离开。太压抑,他透不过气。
      但对于我来说是不一样的。只要我回去,就会有钱,就可以买大堆参考书、新脚踏车,并且不用再担心每年的学费。
      不要说钱不好,钱能办的好事永远比坏事要多得多。

      有段时间,我每天做两份功课,自己的和小鱼的;她则坐在我身边,津津有味地看日剧。那些男男女女高频率的吐字吵得我头痛,她却越看越开心。
      终于某一天,当她看完音像店里能借到的所有剧集,然后宣布说,我要考日语系,我要去日本。
      她时常头脑发热,痛下决心,我也只笑笑,没当回事。离高考还有整整半年,变数极大,当不得真。
      可我没想到,她竟真的考了外国语大学,进了日语系。十三岁之后我们第一次分开,进不同的大学,置身城市的两端。
      她仍时常来找我,冬天的雪夜,穿一件厚重的大衣,穿越大半个城市来到我的宿舍楼下。我听到她快乐的呼唤,打开窗望下去,只见她站在路灯边上仰起洁□□致的脸,头发上有未融的雪花。我跑下楼去,捂住她冰冷的双手呵着气。她没心没肺地笑,丁丁,今夜会有子母星路经本市,你陪我一起看好吗?
      虽然心思多多,可学业上却不肯放松,年年拿奖学金。
      依然没有男朋友,她说,等一下,丁丁,等我去完日本再说。
      大二。第一次去日本。她在京都打了长途给我。丁丁,这里有很多烧鸟店,我都吃得快走不动了。
      菊与刀。仿佛是她最终归属的国度。那里是她的自由。
      她终于有了追逐的方向。
      现在想来,我们就是那时渐渐生分的。她的世界太多姿多彩,我完全无法跟上,不是她摈弃我,而是我进不去。曾并肩躺在地板上的美好记忆像年久的油漆般纷纷剥离,粉碎在地板上,风一吹便不见了。
      一个世界变成两个,然后越行越远。
      我被世俗的众多条条框框束缚着,举手投足皆不能随心所欲;而她则完全跳出了规矩,自由得近乎散漫。
      我是羡慕她的,却又不愿意成为她。那种自由,潜藏着危险的因子,没有边界的广阔通常也使人堕落。我不敢轻易尝试。

      熬到毕业。刚刚戴上学士帽,便迫不及待登上飞往这个近在咫尺的岛国的航班。
      她一年中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日本,从奈良跑到横滨,名古屋到北海道,一圈一圈地逛下来,拍许多照片,给地理杂志写文章。
      并不为了薪水而工作,整个人都会洋溢出快乐的芬芳来。
      与此同时,我在人事分布如金字塔形的外资企业苟延残喘,挤破头地往上爬。我要做最强者,20岁那年我便对自己如是说。
      难得有机会与少年时代的伙伴聚首,两三瓶酒过后,不约而同开始抱怨加班不加薪、老板过分苛刻等大众问题,然后相对苦笑。偶尔席间会有人问起小鱼来,我微笑,她好像从来不曾有过机会向现实和社会屈服。
      每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会历经某些伤痛,比如同父母不睦、比如失恋、比如受群体排挤。我也有过切肤之痛,犹如心头被剜去一块肉,叫我不敢再去爱。
      而小鱼恐怕是造物主的恩宠。在成长的岁月中,她几乎从不曾留下过泪水。和美的家庭、对恋情的免疫、豁达的极受欢迎的性格,这一切仿佛都预示了摆在她面前的是一条畅通无阻的康庄大道。
      她是化腐朽为神奇的精灵,让不如意事十之八九的人生一下子变得熠熠生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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