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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变生不测 钗黛合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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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姨妈闻知宝钗竟将家业重整起来,更比原先兴盛,自然欢喜异常,且道:“如此一来,你父亲地下有知,也必欣慰,就是嫁到贾家,那嫁妆也无忧了,自是丰厚得紧,不落人说。”宝钗惊道:“妈妈可是玩笑,何出此言,我又要嫁给贾家的谁了?”薛姨妈道:“傻孩子,这麽些年我在外给人说的话,你竟是全没听进去?你那金锁虽是自己作的,但吉谶仍是和尚道士给的,你不配那有玉的却又配谁?你姨娘向来属意你是不用说了,就连老太太原先谁也看不上,如今也不挑,只想择个好的,不是你还能是谁?”宝钗不悦道:“好的尽有的是,何苦拿我来作法。妈妈是怎麽了,竟忘了从前许下林妹妹的那些话?”薛姨妈道:“天下父母谁人不向着自己子女多些?颦丫头固然是个好的,我也疼她,可到底不能同你相比。”宝钗道:“那都且罢了,众人那个不知,那一个独恋着林妹妹,若不依他,岂有不闹个天下大乱的?稍有万一,两个都要不好!”薛姨妈道:“小人儿家只知顺着自个儿的意,大了就明白怎麽才是了,到时自然悔悟。”宝钗见劝转不过来,心下愁闷忧虑万分。除那些之外,她更是惋惜如此看来将要作罢的选秀之事,自己一腔雄心壮志便也要随之顺水东流了。
薛姨妈、王夫人渐为婚事奔忙开来,少不得传出些风声。怡红院、潇湘馆两处自早得闻。宝玉为表真心,使尽浑身解数,黛玉却总不理他,深知此中无奈,自己无福命薄,反望宝钗同他一心,日后看护知己。这一来宝玉更是焦急,索性夜里攥了黛玉的手,拉她到园中,告以盟誓。其时已经抄检,诸般防范甚严,上夜的人查得极紧,但凡有一丝错儿的也揪住不放。宝玉那里顾得这些?两个正用情时,林之孝家的偕了一干人手迤逦掌灯而来。二人当即慌了手脚,若是让人知道大家公子小姐深夜私会,名节便都完了。其时万分小心藏着逃开,但终究给照见了背影。宝玉身形一见便知,只不晓得遮住的女的是谁。
此事自然传闻极坏,到最后亏得袭人大义凛然,自向王夫人冒认是自己没廉耻,那日勾引二爷到园中,让人撞见了。王夫人向来看重袭人,深知她禀性为人,料来断无此事,想是她要牺牲自己以息事宁人,那正主儿自然不同一般了。事到如今,纵使王夫人再舍不得她也无法,因和她相拥而泣,好生慰抚了一番,许诺为她另寻一极好的人家。袭人拜别王夫人,丢下好歹留下麝月的话,当日便收拾东西,传话要花自芳来接。王夫人对外放出话去,就说袭人不守规矩,诱引主子行不才之事,有辱门风,已罚她出去了。
袭人失神步向园外,猛地抬头见到一人早等在大门处。宝钗迎上前去,袭人眼圈一红道:“二爷就全交给姑娘,有姑娘作奶奶,是他的福气,眼下虽恋着林姑娘,日后必会省过来,你二人要好生过日子。”宝钗静静听着,深为其用心所感,敬而重之地一揖,道:“刚忍英杰,唯君一人尔。”临行,袭人忽然转头凄然道:“那怕只有一次也好,好想在姑娘底下作事,跟着姑娘成番大业!”道罢快步奔去了。“浩歌望嵩岳,意气还相倾”,宝钗心中大恸,不禁握紧了拳头。
虽是王夫人姊妹俩为金玉良姻忙得如火如荼,宝钗也无法相阻,只日日好好看着宝琴、岫烟,教她们女红、学问。宝钗道:“我只不放心你们两个,我本没甚麽事,你们的事完了,我怕也就闲得替自己考虑起来了。”宝琴道:“姐姐马上就是宝二奶奶了,自然要多想些。”宝钗道:“万不得已,我作姑子去,也怪好玩儿的。”宝琴叹道:“哎呀,这个人竟是疯了。”岫烟道:“你姐姐逗你,还当真了,喏,那里走错了针,让我给你看看。”
一月之后,宫中竟传旨赐婚“金玉良缘”,想来是王夫人趁进宫觐见之机,向元妃求助,元妃端午节礼已见一端,自是满口应允。事到如今,宝钗再也忍不下去了,于是择适当时机独个亲往潇湘馆来。只见雪雁一个人在外面廊上抹泪,见宝钗来了,正要声张,早被拦下。宝钗轻脚入去,见紫鹃正服侍黛玉服药。二人见宝钗进来,连连埋怨雪雁不报。宝钗道:“不怪她,是我吩咐的,妹妹可好些,虽听说病得不轻,却不意一发至此。”紫鹃道:“我去倒茶。”去时斜睨了一眼。
宝钗只作不见,走到床边,攥住黛玉手道:“妹妹要怪只怪我好了,千万别和自己身子过不去。”黛玉凄然一笑,摇头道:“我怎会怪你,姐姐把我当甚麽人了?”宝钗道:“我宁可你恨死了我,于你于我都好些。”黛玉道:“这辈子我谁也不恨,反感激老天赠给我两个最知心的人儿。姐姐可还记得在南边,那呆子拿湘妃之事唐突我们?我后来却想,如此不定是最佳之果呢,我最知心的人儿就都永远守在身边儿了,只便宜了他享齐人之福。”宝钗强为一笑道:“饶是这会儿,你说话也极尽取笑能事。”黛玉又道:“近来我总梦见些事,道我原是来世间报恩还泪的,泪尽了就要回去,原不能多耽的。看来宝玉终究无福,只得姐姐一人,我还是要离他而去。如此我却想开了,姐姐才是他的良配。”宝钗道:“我不信。”黛玉道:“那一个向来有股左性儿,若是我不单不劝他,反会顺着他,捧着他,他心里虽受用,这般下去终究世所难容。若是姐姐,必能规谏他,替他打点好一切,令他事事无忧,活得百般快活。姐姐就当我把最珍惜之物托付于你,替我好好照看,再说,我就是姐姐,姐姐就是我,我虽不在,也等同常在,姐姐,颦儿这辈子只求你一次,宝玉就拜托你了。”她不哭反笑,令宝钗哽咽难言,暗叹人世间竟有这般深情,足越生死执念,不由深深为其所动。
不知不觉中,黛玉已然仙逝,走得极为平静,二宝甚至尚觉一切如常,林妹妹还会来跟他们说话。二人各以一件物事陪葬,竟都是那红麝香珠,也许一切自有定分。为此事,紫鹃深恨宝钗,莺儿看不下去,常要抢白她几句。宝钗都为阻下,并道:“如此方见得紫鹃对林妹妹的一片真心,她恨我,可见她是个直人,一切从不掩饰,才直得敬重。”
不管二人如何想法,婚事是定了的,这些日子为守礼不许见面,直至大婚当晚才再相觌。待到行合卺礼时,二人竟出人意料地一同对天遥祝,酹酒于地,仿佛在祭奠于谁一般。凤姐自然深知其事,见他们如此,想起黛玉原先的好处,也不愿劝阻。洞房花烛夜,二人也通宵谈说向日之事,难忘黛玉一颦一笑。
谁料,不久宁荣二府积恶事发,多人获罪,宝玉亦押于狱神庙中,多亏宝钗在外照应,一家子人才不致流散。此事自然将薛家也牵连进去,原先宝钗劳苦挣下的家业也尽化为泡影,好在终究宝玉归来,一家子仍是团团圆圆的。宝琴先里已过了门,如今梅家也因忤旨获罪,要全家遣边。宝琴唯舍不得宝钗二人,临去特来告别。宝钗将她纳在怀中,听她诉苦道:“跟着他,不管那里去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只不服我的命就这麽不好!”二宝无言以对,留她好生玩了一通才送走,过后不免叹息良久。
薛蝌待姐姐妹妹都有了归宿,才忙到自己身上来,将岫烟娶过了门,但见她较先愈发清减了,竟有不胜之态。薛蝌心疼道:“都是我不好,让妹妹受苦了。”岫烟却毫无怨艾,安慰他道:“为你守着,再苦再长我也愿意,你若不这样持正,我也就心里没你了。”薛蝌大愧,从此拿出百分精神呵护她,怎奈先前积劳成疾,步了香菱的后尘,耗成干血之症,不多时撒手去了。薛蝌似丢了魂一般,只感活着已无半分意味。宝钗也是凄楚万分,除黛玉外,她向来在这两个姐妹身上下的功夫最多,谁知天不遂人愿,都叫她们尚不及自己之福。宝玉时刻守在身边宽慰,才令她终于好了过来。
如今原先故人风流云散,二人独个在城中僻静处居住,常时有袭人、琪官前来探视,小红、贾芸代为奔走,也颇不寂寞。这日,一家人无事闲聊,宝玉道:“从前我跟莺儿说,不知是那个有福的,要来消受你们主仆两个,原来那人就是我呢。”宝钗取笑道:“结果害你家破人亡,我们两个扫把星真是对不起二爷呢。”宝玉笑道:“我自乐我的,‘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因又道:“是了,莺儿姐姐,你那日说你们姑娘有三样人皆不及的好处,碰巧只说了一样,如今怎麽也该道明了呢。”莺儿望向宝钗,见她笑吟吟地睨视自己,遂道:“这第二件呢,我们姑娘先天生得壮实,不怕传宗接代,小哥儿小姐儿个个都会康康健健的。”宝钗啐道:“这蹄子,越发说出好的来了,看我今晚怎麽整治你。”宝玉道:“你别唬她,反倒没法说了。”莺儿抿嘴道:“我不说了,省得讨家法吃。”宝钗道:“你不说我说,前两项倒还罢了,关键是这第三,我有一个再聪明伶俐、秀气标致不过的丫头,能变着法儿地讨爷欢心,一辈子得宠呢。”莺儿不依了,起身来拧宝钗嘴道:“瞧她!别以为是奶奶,我就不敢治你了,原来也是个不正经的!”宝钗早躲到外间偷笑。莺儿灵机一动,道:“是了,我叫二爷买些蛇在家养着,那些东西我是不怕的,只不知有些人……”宝玉喜道:“好极好极,这一来不单添个玩物,我也能得窥姐姐害怕的模样。姐姐从来在人前伟岸威正,却不知在我面前多次失态。我见过她笑,见过她哭,见过她生气,如今要一发凑齐了。”宝钗闻后险些晕去,叫道:“反了反了,两个同上了一条贼船,这日子要过不下去了。”
一家子虽不富裕,却其乐融融,宝玉闲时或写些字,作些画拿到街市上去卖,或为人抄写些字纸,挣几个钱,宝钗和莺儿、麝月作些针线,外面争抢着去买,却也不当是致富的路道儿,只托焙茗、万儿在他们缺钱使时帮着卖些。宝钗但感此刻较前锦衣玉食还要快活,大为惬意,渐渐地把以往不快尽都忘却了。
一日,贾芸领着一人入来,连道贵客来了。几人打量,见竟是妙玉,惊异之下连忙让座奉茶。宝玉道:“我正念着有一极重要的人想不起来,姐姐如何至此,原来是怎样脱困的?”妙玉道:“一言难尽,那些事不提也罢,原难不倒我,此来特为见尊夫人一面,以求相商,请借一步说话。”宝钗向宝玉一望,见他向自己点头,便起身让道:“如此,妙公且请这边来。”二人来到内室,妙玉当即开门见山,所道之事令宝钗大为震惊。原来妙玉竟是前朝末代公主之女,身有皇室血脉,这些年来隐姓埋名,寄身佛门,原是韬晦之计。如今,得旧部暗助,已蓄极大实力,就待得一谋划全局之人,一举推翻当朝,还政旧都。
妙玉稽首侃侃道:“我此番势在必得,请先生务必教我,微先生之力,大业难成!”宝钗默然良久,方道:“我何德何能,承大人如此看重,民女乃一痴顽村妇耳,何来经天纬地之雄才?想是大人求贤心切,因此高下不择。”妙玉急道:“先生不出,奈天下苍生何!”宝钗道:“大人这句话错了,天下苍生自有定分,岂是人力可干?宝钗恋恋红尘,此刻只想着安享天年,不负青春。”妙玉见她温然望向帘外缝隙间的宝玉,沉思一阵,遂道:“我明白了,人各有志,岂能强求?先生见下有更重要的人和事。只是,我绝不会轻弃,直到先生甘愿出山,我定再来拜访,那怕是要等上百年!”一家子将妙玉郑重送出。宝钗只顾盯着宝玉笑,宝玉一哆嗦,道:“快别这样,定没好事。”
自黛玉殁后,二人别无知己,才真正自厮抬厮敬中生出万般恩爱。宝钗却常自作出黛玉般形容,反令宝玉过意不去。这日,宝玉道:“姐姐不必为我委屈自己,林妹妹虽是先前我所钟爱,怎奈她已仙游,徒然难以忘怀只合增生人悲痛,姐姐才是我的结发妻子。”宝钗道:“你多心了,我同林妹妹性情原极似,只因作女孩儿诸事不得显露,如今出了阁,还不兴我复还本性?‘吾亦洗心者,忘机从尔游。’”果然宝钗仍旧极为自然,宝玉因是欣喜,心道三人原来都是一条心的,先前竟是看错了宝钗。原来她拿那些话来劝,不过尽其本分,待得作亲,却可依从自己。
宝钗持家有度,温和可人,又不失自性,令宝玉不觉以为从来就没有甚麽钗黛之分,这二人本是一人。这日,夫妇俩野外闲游,宝玉将不知名的鲜花采来,替宝钗簪于鬓边。宝钗笑问:“好看吗?”宝玉故作沉吟,道:“还是花更好看些。”宝钗笑着追打开来,宝玉一面躲一面捉她双手。夫妇俩携手临水缓行,见得自己倒影,真真是一对璧人。
一时累了,二人歇坐在大石上,宝玉将宝钗脑袋按向自己肩头,宝钗怪不好意思,挪开去,宝玉又将她按过来。宝钗道:“作甚麽,好有意思吗?”宝玉道:“你个头儿比我高,好没自尊。”宝钗扑哧一笑,遂顺从地伏在他怀里,并道:“喂,唱个曲儿我听。”宝玉道:“甚麽好呢?嗯,有了。”遂吟一首《寄生草》道:“长醉后方何碍,不醒时有甚思?糟醃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不达时皆笑屈原非,但知音尽说陶潜是。”宝钗品了阵,道:“这曲词合我的意,浅显易懂却又意味深长。”宝玉笑道:“就象姐姐一样,‘淡极始知花更艳’。”宝钗面上一红,无言而对。
回家路上,宝钗不慎扭伤了脚,宝玉数落道:“瞧你,常日诸事都有条不紊的,怎地反在这些小事上着了道,来,快伏上来。”因要背她回去。宝钗道:“我不要,让人看见成甚麽样子?”宝玉道:“他们羡慕还来不及呢,再者姐姐虽沉些,我也还受得住。”宝钗在他额上一点,佯嗔道:“你呀,就是爱拿人玩笑。”宝玉走开道:“你不要算了,我自己回去,好心当成驴肝肺。”宝钗慌道:“哎,等、那个,等……”宝玉转身一笑,上前接驾。无奈之下,宝钗只得相从,自拿手帕盖了头遮羞。宝玉道:“其实杨妃体丰却非实重,世上向来讹传,她也能效飞燕舞于银碟之上,姐姐也不见得真胖,我走得便很轻快。”宝钗道:“待会儿累了别又翻悔,这分明是那个甚麽背媳妇嘛。”宝玉哈哈笑道:“猪八戒可叫人羡煞,他娶的娘子最是美丽不过,是了,今后我只呼姐姐作娘子了。”宝钗道:“愈说你还愈发上脸了。”心中却十分甜美。“年年不改风尘趣,日日转多泉石心”,二宝常日景况大底如此。
家中用度虽不多,但待到急事,免不了由袭人、琪官供奉。一家人虽不好意思,却也毫不外道。琪官夫妇更是竭尽所能,奉养旧主。是日众人皆闲,琪官自朋友处闻说西山有一处所景色极其秀丽,遂邀宝玉同游。宝玉喜道:“如此甚好,大家都去。”袭人却道:“男人家就是这麽粗枝大叶的,二奶奶是有重身的人,如何同你们胡闹去?”宝玉闻说大喜,忙问道:“当真?”说着便要贴向宝钗肚腑去听动静,被宝钗驱开去了。
琪官道:“这可好了,二爷要当父亲了,奶奶有何想吃想用的,我立刻办去。”宝钗想了想道:“不知怎地,我竟想那新疆的烤肉吃,怪有滋味的。”琪官道:“甚好,那里见成的扦子,咱们自己烤便是。”宝玉道:“妙极,这个我是行家,从前和云妹妹一起操持得极好,如今看我给大家炮制。”宝钗道:“你这无事忙趁早歇着吧,没的叫你尽捐了炭,大伙儿甚麽也吃不成。”此事惊动了贾芸小红夫妇、焙茗万儿夫妇,阖众俱来庆祝。又遍邀了要好的邻里,宝钗之德里巷有口皆碑,众人自然捧场,“且莫孤此兴,勿论穷与通”,由是好生乐了一日。
从此,家中人用心照料,只恐宝钗有一丝不遂意,眼见得肚腹大了起来。莺儿问:“二爷是欢喜哥儿还是姐儿?”麝月道:“那还用说,好叫天不遂他愿,那才有得瞧了呢。”果然,宝钗怀胎十月,终于产下一女,母女康健。宝玉捧着女儿,乐得合不拢嘴。直道:“娘子快看,这孩子好生可人,日后定也如娘子一般是个大美人呢。”麝月道:“尽说瞎话,刚生下来的婴孩那有好看的?没见皱皱巴巴和个猴儿似的,着了奶水才渐渐红润起来。”宝玉赧然搔搔后脑。宝钗欣然睡去。莺儿、麝月斥走宝玉,自和袭人等照料宝钗母女。宝玉无奈,和琪官等人打打下手。
不久,众人便念及给孩子取名之事。袭人等虽有主意,自然不敢自专,全凭宝玉定夺。宝玉道:“姐姐以为如何?”宝钗若有所思道:“我心中是早已取中了的,想从前这世上第一个灵秀人是林妹妹,我二人之福也是得她所赐,所以想着就藉妹妹小字,命之颦儿,请妹妹在天之灵也好生看顾这孩子。”众人闻道默然。宝玉哽咽道:“好,便依姐姐。”
光阴荏苒,小颦儿在众人呵护下已逾五龄,宝玉、宝钗倾其所有相授,这孩子却似力不能堪,只习其一二。万儿道:“我听人家说过,作爹娘的太出色,有时也会把孩子的灵气占了去,碍了他生发。想是爷和奶奶正应了此景。”小红道:“不聪明也不定是坏事,凡事太拔尖也必有其弊,如此一来,这孩子反得能平平安安,无灾无患。”众人点头赞同。这颦儿诸事平平,性情均稳,就这般度至九龄。
其间妙玉锲而不舍,设期必访,虽未丝毫开言,其意自明。一家人只当她是来作客的,拿出十分热情来招待她。某日,妙玉又即来至,却见贾芸一人候在大门前执手为礼。妙玉还了礼,贾芸开言道:“好叫妙师父知道,二爷二奶奶今日被邻里请去主持大事,二奶奶要我把此物呈上尊前。”因恭敬送出。妙玉接过,见是一封书,就即拆看,笺上但书:“
妙公敬启:
囊者,数蒙青眼,屡辱贵体,叁劳玉趾,仆不胜惶恐惭赧之至。想宝钗以微贱,忝列四大家族,无保家卫国之功,乏持慎守成之德,碌碌终日,枉度韶年,徒慕请缨终军,究愧乘风宗悫。然吾子不以愚顽鄙陋,待其宛如国士,是诚令宝钗无地自容也。
子曰:‘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窃以为当今末世,百业凋零,生民涂炭,士子寒心,达者尚唯扼腕而叹息,况宝钗无术乏德者耶?然众家成国,国含万家,不齐家,安能治国?昔当兴盛,犹可营营,今遭衰败,宁独无建树乎?势必存亡继绝,使终不负祖德,此方为宝钗之本志也。兼且当日英杰多化黄土,更增怜惜悲悯之情。宝钗也,一介愚妇,自难平凄怆幽感,遂恍惚终日,独希冀得保安下耳。人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幸果遇张敞再世,荀倩回生,相夫教子,仆今生亦足矣。微贱至此,想吾子已绝念他寻,区区尽陈,还望且速。
不敏薛氏谨顿首百拜”
家中原唯靠宝钗主持,宝玉诸事任之,着实闲散,如今添了颦儿,渐渐大起来,诸般事宜更是繁多,宝玉却仍旧终日偷闲,毫不以为意。麝月实在看不下去了,便趁只有二人在时,开口劝说:“你原是公子哥过来的,但这些年下来盖也适了此间光景,你看看外边那个男人家是象你一样不管事的?论理我不该说这样话,可你唯独能拿出手的不就是那一身才学?应时下场挣个一官半职,别说我们脸上有光彩,得沾些便利,二爷也不负了自己,或可因之重兴贾家也未可知。但你只顾在家窝着成个甚麽事?”宝玉听罢只叹了口气,道:“姐姐说的话我自然明白,唉……我的一些执念,不足为外人道,原先不过袭人姐姐再三挽留,姐姐才委屈之下留在宝玉身边的,宝玉一向敬重,皆听姐姐主意,便是姐姐厌了宝玉,想要另谋生路去了,这里也绝不会稍有阻当。”麝月一怔,掩面而泣道:“你当我是甚麽人了!”急急跑出屋去了。宝玉黯然神伤,呆立不动。
晚上,麝月将其事诉与莺儿,并道:“我只不知,二奶奶素来最识大体,为何也不劝他一劝?更似丝毫都不介意一般。”莺儿道:“我也不明白,不过,我从来都相信姑娘是对的,她自有定夺,不是常人能妄测的。”麝月只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