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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二十三章:老朽的女皇和她小地可笑的城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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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未来,及以今现在,无有诸众生不归无常者——
圣域的人每年还举行盛大的泛雅典娜节。充满欢乐的庆典上,身份尊贵的人们抬着神像游行,一路抛洒着鲜花和香水。五彩纸屑的漫天花雨,热情的声浪。人们虔诚斋戒,洁净身心。又举办热闹的体育竞赛,就在古竞技场上。人们往皮肤上涂橄榄油,胜利的人带月桂花冠,一切都遵照古式。唯独遗憾的是雅典娜并非诗歌之神,没有赐予人们歌唱的天赋,只得翻出品达的奥林匹亚颂歌之类;戏剧上,人们也已经做不到携带着各自的剧本竞赛评奖,只得改成上演索福克勒斯和埃斯库罗斯的庄严悲剧,末尾的羊人剧有嘲谑不雅之嫌也删除了。
年复一年,世纪又世纪。圣域就这样过着平静而与世无争的生活,村民们代代听着女神的庄严传说,如何为了保护大地与邪恶作永恒的英勇斗争,尽是些慷慨激昂的故事。崇拜她,自豪地深信自己得到神爱护和庇佑。女神和她的战士们就在眼前,活生生的形象,近地看得到血肉,闻得见呼吸。
嶙峋山岩,尘埃弥漫的土黄小道,多石平地上有零星野草,刮着有些猛烈的山间风。他一步步踏上裸露石头组成的台阶,景象逐渐在眼前慢慢展开。宫殿,十二座洁白建筑,高低错落地分布着,螺旋似地往上升去,最远处是教皇厅。一眼就能观望到那座醒目巨大的雅典娜雕像。
这就是圣域了。
他觉得呼吸和血梗咽在胸口,有种窒息般的感触。这是幻觉,而非结界。另一些东西压迫着他。他想起刚刚来冥王城的时候,在恢宏壮丽的宫殿里行走的那种小心翼翼屏住呼吸、被震慑般的惊讶,目眩神迷的美。那个牧羊少年不经意间踏入了一个闪光的、奇妙的传说。
现在想来,那不叫偶然,而称之为宿命。
而现在呢?
时间已经过了很久,他走了很远的路。只是平静地看着这一切。
圣域也确实并不拥有震慑人心的壮观,它是古老沧桑而平静的。只有那些存在了数十个世纪的洁白大理石古希腊建筑,还有意无意地提示着人们些什么。
这就是圣域。
就是与他们千年敌对,要进攻和夺取的地方。
所有圣战的焦点。
他向前走去。
米诺斯与他的军团,很多冥斗士都是死在这里的。
前代,再前代……无数轮回的血夜有着巨大的、布满整个天穹的红月亮,放着不祥光芒,鲜红黏稠地流淌下来,照耀着堆积的尸山每个死者的面容。无数重叠的影像和呼吸,过往的所有时间,全都糅合贯穿在一起,挤在这小小的山上。厮杀的鲜血和灵魂铺满每一寸土地,重叠又重叠。
反复重复上演着一样的故事与情节。
鬼魅与模糊回忆层层浮现。霎时这空荡荡的圣域就充满了无数灰暗亡灵,拥挤到可怕。乱哄哄地,都在喊不同而相似的话,在时间的长廊里奔跑。魔星闻到了熟悉的气息,野兽在内心深渊里睁开双眼,阴郁地舔舐着爪子,在囚笼里徘徊走动。
过去已经如此,现在正在进行,未来还要不断重复这宿命。
他觉得嗅到某种压抑的、阴湿发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气味。那是无数尸骨和灵魂堆叠而成,灰暗得把整个圣域的天空遮挡,散不去。
当然,平时的圣域该是很热闹的。有无数圣斗士、圣斗士候补生、杂兵,还有教皇与女神。一群人成天打水喂马,训练和吵架,热闹又平凡的生活。
但这不是他们在这里的目标。他们惯常的生活,是为了终将来临的圣战。所行的一切,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们。
他们是为了最后的死亡而出现和生存在这世界上。
圣战的牺牲。
然后呢?
他想。随意地四处走动着。
都是古老的建筑,也经过持续不断地修补。石料、雕刻的花纹,有些明显地翻新过。不说时间的洗礼,每次圣战造成的破坏都要修复回来。不能给下一代留下个破破烂烂的十二宫。然而他无端地相信,那些新翻修的必然摆在它们同样的位置上,它们的审美也没有一丝毫改变,它们的纹饰也翻印自同一个模子。行走在寂静的十二宫,能强烈地感觉到,这里的一切都还属于神话时代。
现在自然是圣战时期。然而此时女神和圣斗士们、乃至杂兵们都已经前往天空去讨伐冥王。此时圣域只剩下了一个无人守护也无用的空壳。只有偶尔几个杂兵随意巡逻着,不是防敌人,只是惯常的巡视。他们是守灯人,为着圣域边边角角的、不入正史记载的琐碎杂事操心。有些已经很老,佝偻着身体。看着慢慢走近又远去的身影,不知为何,他的眼角有一点点发酸。
圣域的轮回是243年,漫长的时间里,只留下少少的几个,逐渐在漫长时间中衰老,磨去风发的意气和激动。直到下一届圣战来临,那些人又聚集起来。
他想象着留下来的人在这座蝉蜕空壳般的圣域里独自等待和策划着,数百年的时间。外面不断风云变幻,这里却是永恒的、属于神话时代的荣光与骄傲。
空蝉。
这个只是看起来的少年蓦然觉得,也许那些人与新生的圣斗士不同。是期待着自己会死在圣战中的。
会去悉心策划和经营着自己的终结。
圣斗士必然要死得壮烈光荣伟大感人。
有谁曾经说过这类似的话呢。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记不得那是谁。
现在想起来,也只是随意地勾勾嘴角,权做一笑。
他站在某一座宫殿里,向外望去,不由得有些茫然。
这就是圣域,他已经站在这里了。像个参观与歇脚的旅人或游客。
然后呢?
光影流逝间,天边的太阳渐渐黯淡地西偏去。
黄昏,逢魔时分,黑暗慢慢从脚下的影子里流淌出来。
他觉得有些什么不对劲。魔星、或者说和小宇宙相连的灵魂那属于宿命一部分,早已停止了躁动,一直用一种非常安静轻柔的姿态静止地站着。但是囚笼和深渊消失了,它处在了另外的地方。接着,猛然在背后展开了它的恶魔膜翼,无比巨大而指爪尖锐,黑暗遮蔽天空和他的双眼。
有某种柔软的触感飘过脸颊,眼皮外感受到的光线也很柔和,耳边响起排山倒海的、使人不由自主卷入其中的欢呼和笑声。
竞技场上坐满了人,场中却没有打斗的人,而是搭建着个简陋舞台,金箔包着的木片闪闪发光,几个演员们带着面具,正在上演一出阿里斯多芬的喜剧《鸟》。
歌队长
可是人类怎么会把我们看作神而不是鸟呢?
要知道我们长着翅膀,是飞行的呀!
佩斯忒泰罗斯
蠢话!宙斯作证,
赫尔墨斯是神,他也长着翅膀会飞呀!
还有许多别的神也是这样。
再如胜利女神,她用金翅膀飞,还有,
宙斯作证,小爱神也会飞。
还有伊里斯女神,荷马不是说过吗:
她“有如受惊的鸽子”?
欧埃尔庇得斯
还有宙斯,他的雷电不也是靠翅膀飞来打我们的吗?
佩斯忒泰罗斯
要是人类无知,不把你们放在眼里,
还是崇拜奥林波斯众神的话,那时只需一群
麻雀和白嘴鸦就能吃光他们地里的种子,
让德墨忒尔给挨饿的他们分发麦子好了。
欧埃尔庇得斯
不,宙斯作证,她才不肯呢,她总是能想出借口的。
众人又发出一阵欢乐的哄笑。他站在乱糟糟的热闹氛围中,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何地,阳光明亮地穿透一切尘埃,生机勃勃。
佩斯忒泰罗斯
可是,如果他们承认你们是神,是他们的命根子,
是大地、克罗诺斯和波塞冬,
他们就什么好处都有了。
歌队长
你说一个我听听。
佩斯忒泰罗斯
首先,蝗虫就吃不了他们的葡萄了,
单是猫头鹰和鷅鸟的队伍就可以消灭它们。
那些蚜虫、树瘿虫呀,也不能再吃掉无花果了。
一队画眉就可以把它们消灭个精光。
歌队长
可是他们最爱前,我们哪里弄到钱给他们呢?
佩斯忒泰罗斯
他们来问卜的时候,鸟类可以给他们财富。
你们可以预先告知他们哪些买卖有大利润,
下海不死一个人。
接下来又谈到对自然征兆的观察,前人埋葬的宝藏,人的寿命。照样地几个演员滑稽的对答又引起了一阵阵哄笑。
欧埃尔庇得斯
啊,啊,鸟做我们的王真比宙斯好得多。
佩斯忒泰罗斯
好得多!
首先我们不用为鸟
建造大理石的庙,
装黄金的门;
他们就住在树林子里
灌木丛里,橄榄树
就是鸟类的圣庙。
也不用到得尔斐
和阿蒙去献牲祈祷了;
就站在橄榄树、
杨梅树下,洒下
小麦、大麦的麦粒,
举起祷告的双手;
祈求鸟类为了这些麦粒
立刻给我们降下我们在祈祷中要求的福利。
接下来就是两个人和众鸟商议着如何去向诸神下战书了。自然又是不断的欢笑。
许诺着一个美妙的鸟类的乌有乡。
渐渐地,戏剧走到了末尾。观众们欢乐地看着,做着预备,等着众神们丢下威严的霹雳,把这些鸟儿可笑的新王国一下打地粉碎。
歌队
现在赞颂宙斯
隆隆的雷声、
耀眼的闪光
和他在人间、天上的权力吧。
啊,金光闪烁的闪电啊,
啊,宙斯带火的神枪啊,
啊,惊天动地,给田地
带来雨水的霹雳啊,
瞧,现在谁是你们的主宰!
谁继承了宙斯的遗产!
宙斯的管家巴西勒亚归了他。
啊,许门,啊,许门!
佩斯忒泰罗斯
现在,所有飞鸟的种类
跟着新郎新娘
去到宙斯的
国土和婚床。
啊,我的爱人,伸出
你的手抓住我的翅膀,
唱歌跳舞吧!
我将把你轻轻托起。
歌队
啊啦啦啦,万岁!
我们赞颂你的光荣,
光荣地战胜了天神。
歌队唱完了最后一个音,戏剧演完了,四周却寂静了下来,一种可怕的沉默。
人们静静地注视着演员。
也许因为这是很亵渎神灵的戏剧?他还是被演员们精湛滑稽的表演与对话逗笑。
后台的演员们觉得非常不安,相互之间窃窃私语。这时候负责人来了,很客气地表示请他们不要再上演这类戏剧。
“可是这很正常”有人说,“它只是一出喜剧,在雅典上演时风评也很好,没人觉得它亵渎神灵。”
后来圣域再也没有邀请过任何外来的剧团上演戏剧。
有人说。
他转过身去。
这时,太阳昏黄黯淡的光线在粗糙的石板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一种凝固的、浑浊的陈旧发黄,它正挂在圣域后山上。仿佛永远就这样挂着,即不落下,也不升起。站在面前的人还是披着黑衣,看不清面容,如同一个影子。
你想告诉我什么?
对方转过脸,看着圣域。
你看,在那部喜剧里,鸟儿可比神有用多了。圣域的人很忌讳,但是它在雅典却能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鸟类的乌托邦。也许人们内心深处,真的是这么想的罢。奥林帕斯诸神从来就不是会为人类着想的神明。
那么圣战呢?
对方沉默不语,半晌,伸出手,指向那些宫殿。
到如今,人们都觉得,古希腊的神殿和建筑就是洁白大理石所造的。
多么伟大的静穆与朴素。
错得实在太离谱了。
它从来不是白的。柱身上涂着明艳的红蓝两色,柱头炫耀性地包着金箔,雕刻着精细繁复的装饰。曾经,帕特农神庙供奉的雅典娜神像用乌木所造,用雪白象牙贴皮肤,用宝石镶嵌眼睛,用黄金做衣饰和盾,涂着大量色彩强烈的涂料。
何等富丽堂皇。
之所以现在人们觉得它是白的。只不过年深日久,那些涂料全部褪尽,那些贵重的饰物都消失,只留下这些石头的本色而已。也没有人还记得它的原状。
但雅典娜不可能不知道、不记得。他说,为什么?
对方微微歪过头看着他,沉默在空气中弥漫。
因为千年以来,人们都是这么认为的。如果雅典娜坚持要神话时代和古典时代的原貌,人们就很容易发现,这个信仰早已久远和被遗忘到人们根本不知道它的真正姿态。
你看,对现在的人们来说,五彩斑斓的古希腊神殿是何等的不可思议。它理应、本来,就是纯白无瑕的。从善如流,既然人们认为这才是正统的古希腊,那给他们看他们想要的。
神并不爱人。起码奥林帕斯的诸神不是。他们随心所欲,凭爱憎行事。他们强力、青春、美丽,如此而已。人类要看他们的喜怒,为自己、为取悦他们而小心翼翼地奉上牺牲和祷告。期望着自己能成为神的宠爱而保佑自己。他们会做很多事,会行审判,也公正,降灾和福。唯独不是道德楷模与圣人。
要想知道奥林帕斯众神到底什么性格与立场,看看特洛伊战争就懂了。
现在却有圣战,说,为了守护大地和人类而战,为了夺取大地和人类而战。
圣域,十二宫。
他抬起头。这时那种黄昏时分的幻觉也已经消失了,从过往的梦魇里出来,阳光只是照着这片平静沧桑的土地。
说是守护大地。实际上也就不过是局限在圣域这片细小的山林土地,反复地争战着。无数重叠的鬼魅之影在这里徘徊。轮回。
如果,如果没有圣战呢?如果圣战彻底结束呢?他想。
那么圣域和女神都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实际上到现在为止,在黑暗的大地上挣扎的人类也绝不可能想到。是雅典娜和哈迪斯在争夺着这片大地。他们早就被遗忘了。并不是女神守护大地,人类仰仗着她。而是他们需要不断地发动着战争,提醒着人类自己的存在,信仰和被拥戴,权力。
他猛然捂住嘴,有种想要大笑和呕吐的冲动,深重的无力和空虚感逼迫得膝盖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
亡灵们手拉手跳着死亡之舞,齐声歌唱那些往事。一个女神,声称自己守护着整片大地;一个邪恶的神,要夺取大地。
而世界和大地却不再认识他们和需要他们。
只有这里,被永远封闭在那个次元时代和神话中。重复着那激动人心的史诗和传说。
结果实际上,双方都只是反复在这个小小的地域里发动着无数次的圣战,尸体和传说只堆积在这里。在这座早已褪尽色彩、宛如巨大坟墓和废墟的圣域里。
玩具儿戏般的战争。两方的士兵不断出列。
谁在真心为人类着想?
“什么人?”他听到厉声怒喝,却又随即传来惨叫。浓烈血腥气飘来,呆滞的亡灵闻到这血气就飘过来,舔舐着,又低声在他耳边叙述着更多的过往。反复上演的那些情节。
“雅典娜的神圣衣是还在这里吧,赶紧搜。”他听到一个嘹亮、冷静的声音说。那是奎因,拉达曼提斯的忠诚下属,他也分辨出了其他两个人的小宇宙,分别是哥顿和西路费都。
“你们是什么人?”
远方有人跑来,一个过分老成而响亮的声音响起。熊熊燃烧的小宇宙正飞奔而来
他站在不远处的隐秘角落,全身发冷,正看见那些死去的、重复的一幕在活生生上演。鲜活的呼吸和血肉,人与灵魂。
这一切,为的是什么。
然后,他们都死了。
那个黄金圣斗士又跑远了。
他漠然地看着这一幕的上场又下场,开始笑。
地上都是腥滑的血,沉默的尸体。
他用手去碰他们未合拢的眼睛,冰冷的脸颊。
然后,他慢慢地、莫名的想起自己曾经听到的话。
又把它读出来。
“‘神所要的祭品,乃是忧伤的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