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ad Like Me》琉璃蓝泽

51、第十五章：炼金术士

　　山影起伏，有稀疏的树木。地上尘埃飞扬，有很多脚印。
　　天色暗沉，黑夜快降临，晚暮。然后，有个人从视线尽头慢吞吞地走过来，昏暗光线里看到个黑黑的佝偻剪影，走得很缓慢，背着个袋子。
　　等他走近了，就能看到那是一个老人。

　　埋伏的人一拥而上，把他的东西都夺尽了，就向前走去。

　　老人慢慢蜷缩起身体，呻吟着。他皱起眉头忍耐，等着疼痛过去，然后可以慢慢站起来走。
　　又有人走了过来，独自一个。他顿时提起心，因为有些人是想更省事些，让坏名声不要传扬出去，以免使他们的生活变艰难的。
　　“你的东西？”疑问句，语气却是一种冷漠的肯定。
　　“谢谢。”他接过包裹，对方的手搀他起来，有些冷。他抬起头，看到面前的人，有些一愣。
　　“我们是不是见过面？”
　　对方摇摇头。
　　“也许，我不记得了。”
　　老人很努力地想，这张面孔应该挺重要，不是那种和某个人很相似般的熟识。
　　然后他想起来了。
　　“我记得你。”他说，“我说过，记住你的话。言灵是命运的一部分。”
　　暮色深暗起来，他转过脸，有种微微苍白的轮廓感，朝老人点一点头。
　　“是的，我记起来了。”
　　“几年前的事了吧。小孩子是长大得很快的，可是你就跟我上次见到你时一模一样。我想我该相信你了，完全相信。”
　　他沉默不语。
　　“你的同伴呢？以前让我写信的那个？”
　　“已经死了。”

　　夜色悄悄爬上了山顶，寒意从四周空气、从岩石和草木，大地的四肢百骸里涌来。
　　“天也晚了。我们找个地方休息吧。”老人打破沉默，弯下腰，打开包袱，在里面摸索着东西。
　　避风的岩洞，劈了枯枝败叶生的火。橙红火光跳跃着，照亮了夜晚和沉默。有细微诱人的食物香气。他抱着膝，看着那火焰的扭动舞蹈。
　　“对了，还没问你名字。”老人说，“我是马可图伯，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
　　“我叫伊斯。”少年犹豫一下，又继续说，“这个名字是被赐予的，我原来的名字叫圣地亚哥。”
　　老人点点头。
　　“每个名字都有其含义，它使你和世界联系起来。马可图伯的意思是注定。伊斯……我不知道它是哪种语言。”
　　“大概是一种怪物吧，我也不知道。”少年说。
　　燃烧的木块在寂静空气中噼啪爆裂，溅出火星。

　　“要吃点东西吗？”老人拿碗盛了些，少年摇摇头。
　　“我不用吃东西。”
　　长久的行走中，靠燃烧小宇宙就能支持，没有进食的欲望。一开始是因为找不到吃的，后来就无所谓了。同时他也察觉到身体逐渐发生变化，变得冰冷。有些东西苏醒过来，在黑暗的深渊里轻轻挠着爪子。也许自己已经死了，谁知道呢。反正不错，省得跟那些为生存挣扎的人类一样疯狂。
　　“现在情况很糟糕，人们被逼着不断退却，整个国家的人朝着未被波及的地方退去。很多人前往耶稣撒冷朝圣，你要去哪里？”
　　他摇摇头。
　　“我不知道。”
　　“唉，孤身老人就是不好。路上没人保护，总是遇到打劫的，不过至少有样东西他们夺不走。”老人用手指戳戳脑袋，“就是智慧。”
　　“今天的事情谢谢你。不过其实被抢走后，如果他们发现都是些瓶瓶罐罐啊，厚厚的书啊，肯定会大骂一个老头子现在还带这些无用的东西，然后都丢掉。他们想要的只是食物和财宝。”老人调皮地眨了下眼睛，“其实书被我挖空了，罐子里也有机关，装的是处理过的干粮和各种必要杂物。不过我也还是怕啊，万一被发现了怎么办呢，万一他们上来就先杀了我呢。”
　　继续沉默。

　　“为什么你要给自己取名叫注定呢。”也许是终于察觉到这尴尬，少年开口说。
　　“因为我想提醒自己，命运始终存在。”
　　“天命是什么？”少年突然问。
　　老人把碗放下，拨动了一下火堆，发出噼啪的轻响。

　　“整个寰宇，我们相信万物都自有其律法和运行的规律。这也就意味着，一切井然有序。那么，它必然存在着些早已注定的东西。而我们常常关心的，就是我们自己身上会发生些什么，预兆和预言。”
　　“人们努力地想要知道更多。如何获取更多的财富、名誉、权力，以及其他自己想要的；以及避开可能的灾祸，改变结果。”
　　“不过，你想一想。如果真的一切都已经被命运注定，你现在努力在做的这一切又算什么呢？你真的可以避开那些命运吗？如果我们只是像木偶一样被摆布，那一切有什么意义？”
　　“如果命运确实存在。”
　　“人难道以为自己能愚弄命运吗？”
　　“现在，你看。事实上人们并不相信命运，因为我们总面临种种选择、无限后果和可能。而这一切都是十分混沌不定的。”
　　“人们为什么觉得命运女神司掌人间的好和坏，又称她们为惩戒女神？只有某些不应该发生的事，却非常恰巧地发生了。这时候，人们才会觉得，一切都有安排。非常典型的故事，一个奴隶救了一只狮子，后来在斗兽场，他觉得自己死定了的时候，却发现那头狮子正是他救过的。种种偶然和不可预见的因素构成的巧合，却会让人们觉得它们因果相连，觉得存在着
　　“命运。”
　　“人们注意到了这些，却往往遗忘了世事的常态乃是福祸难料，喜怒无常。不过大家都很实际，不遇到这种事的时候不会想起命运。”
　　“但是我们仍然相信，总是有万物运转的规律存在，尽管它不热心为人类主持公道。”
　　“寰宇之间，我们称那维持一切运转的律法为赫玛门尼，通俗来说，还是命运。”
　　“这些与天命有什么关系？”
　　“命运属于世界。天命却属于你自己，取决于你自己的意志。你要始终记住，自己内心想要的、追随的是什么，独属于你自己的命运。”
　　“命运乃万物注定，又一无所有。它无所不在，表现形式也千变万化。它是注定的东西，无法改变。你却有无数路径和方法让它实现。很多人会徘徊，迷失。命运总会实现，重要的是你如何让它能靠近你自己的天命，按你的意志和想法实现它。如何让两者协调，而不是任由自然的命运把你像风中的尘埃一样摆布。”
　　老人把手伸进包袱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两块石头。黑的，白的，都呈现出闪烁的珍贵色彩。
　　“乌棱和土明。”他说，“选择是，或者否。我们总会遇到很多路口。命运总是在那里，始终在那里。但我们要实现的，是我们的天命，是我们内心所求、所渴望的那一条路和它的风景。是天命使我们感到，我们所行的一切都有意义。”
　　“要出于自己坚决的意志，而非被哀叹迫使。”
　　少年注视着他。
　　“我还是不太明白它们有什么区别。”
　　老人微笑了下。
　　“Moros、Ker、Thanatos。Moros是通向黑暗与死亡的厄运；Ker是命运的天平，是死亡的命运，死亡的神力，命运的毁灭；Thanatos是死亡。万物中一切词汇，唯独死亡被糅合到命运中。人类在获取任何智慧与知识之前，就知道自己必然有个终点。很少有生命意识到这一点，人类是一个智慧的种族。浩瀚宇宙，也会有湮灭之时。”
　　少年沉默不语。
　　“这是一个糟糕的世界。”他说。
　　“有些人相信，这个世界只不过是一个影像和复制品。在它之外，必然存在着更加好的，彻底完美的世界，称之为天堂。这个世界是黑铁世纪，那么必然存在着黄金时代。炼金术士们毕生追求的，就是把劣质金属通过提炼，变成最纯的黄金。”
　　“可以做得到吗？”少年说。
　　老人望着他。
　　“很少有人能够做到。”他缓缓说，“智者总是很少，十分稀少。神拥有智慧，而人类只能尽可能地热爱智慧。”
　　神。
　　这个字眼触动了少年的思维。
　　于是他决定开口，讲自己的故事。

　　“爱德华死了。”他轻声说，“现在我如果死去，也无法再复活。”
　　“从前，我说过我见过死神，那是真的。他的名字就是塔纳托斯。”
　　老人点点头。
　　“Thanatos，你见到了一个了不得的神明。”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了不起。”少年缓缓说，“他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年轻人，有银色的长发和眼睛，性格……活泼轻快，有一点点孩子气。”
　　“是他复活了你们？”
　　“是的。”
　　老人点了下头。
　　“也许只是某种奇妙的巫术，也许他真的就是死神。我无法确定。”
　　“我觉得他不像神，只是一个很普通的年轻人。”
　　“也许你是对的，或者错的。我无法代你判断。不过我有一个忠告，不要随便对你所不了解的事物判定一个熟识和普通的印象。你要学习和感受，判断真伪。外表是一种雕琢和伪装，重要的是灵魂。”
　　“怎么判断呢？”少年问。
　　老人起身去寻了些枝条，给快熄灭的火堆增加燃料。夜深，渐渐冷了。
　　“死亡。”他开口说，“你丢了最大的一个问题给我。‘哲学就是练习死亡的过程’，而哲学philosophy的字面意思就是爱智者。我不是智者，至少自己觉得不算是，所以很遗憾。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只能说，如果他确实是死亡，那么他一定有些什么和你所认知的、一个普通年轻人有所不同。无法理解的事物必须借助我们熟知的才能被我们所认识，但它们必然存在差异。”
　　少年沉默。突然间，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冥王哈迪斯想要把这个世界变成一片黑暗，雅典娜奋力阻止’这样的真相和故事显得十分滑稽。
　　“现在大地之所以变成这样。”少年说，“因为一个神想要把它化为黑暗，而另一方则要阻止。”
　　老人表情无意外地点点头。
　　“但是我不知道它意义何在。”
　　“所有的这类情节都可以总结为想毁灭世界与阻止的，故事的核心，外在与动机。”
　　然后他们又谈了些话，就休息了。

　　“你要去哪里？”第二天，少年问老人。
　　“我有我的事要做。”老人回答，“你呢？”
　　“寻找真相。”少年说。
　　“愿你能成功。”
　　他们互相告别，因为不同路。
　　老人佝偻的身影慢慢远去。他可能半路就会被另一伙强盗杀死，少年想，也许不该让他独自上路。但是，‘你不是为保护我而存在的，孩子。’
　　“如果你死了呢？”
　　少年注视着老人的眼睛，然后他明白了。

　　现在他目送着对方慢慢远去，突然想起一件事。
　　于是他追上去。
　　“Psuchē是谁？”他问。
　　“人类心魂。”老人回答。

作者有话说

　　*注：
Psuchē：古希腊语，此词词根原意‘气息’，故引申为心魂。在伊利亚特里，这个词指英雄们死后在冥界飘荡的那种灰色幽影。
古希腊的、至少在史诗里体现的观念，对灵魂是非常不重视的。它毫不重要，是一种抽离了生命的魂息、心智、思考之后，剩下的一个虚幻的影子与空壳，剪影般的残留。奥德赛里，阿格琉斯的亡灵对奥德修斯表示自己宁可成为一个只能吃饱饭辛苦干活的农夫也不要成为亡灵的首领，要记得他可是伊利亚特里最高傲的人，史诗开篇歌唱的就是他的愤怒。人们重视的是生命以及心智，幽魂Psuchē只是一种生命毫无生气犹如尸体一般的残存物。它的重要性甚至小于肉身。一般对Psuchē的描述，它们毫无知觉地飘荡在冥界的日光兰灰色原野上，只有有人献祭上给地下神明的血给他们喝的时候，他们才能暂时恢复神智，与人交谈。某预言家泰瑞西阿斯除外，他是被神明关照特意保有神智的，也因此才能为奥德修斯指路。
幽影Psuchē似跟冷有关，Psuchos（名词）与Psuchros（形容词）均为冷，比起生命的魂息Thumos，它不但更偏形体和实质，也许还更偏死亡，可能与冷凝的白雾形态有关。
公元前5世纪之前，古希腊人认为的灵魂形态一般是：影子、烟雾、飞鸟。人的影子即灵魂。基本很好理解。阴影、灵魂、回声、映像，这是不分东西方，人们对于灵魂的最初最模糊的想法和理解，它们是同一样东西。另外拉丁、英法中的‘灵魂’‘精神’均同样引申自‘呼吸、气息’，可见其普遍性。PS：小漫画里那种搞笑手法人受惊吓呼出一口气在空中飘稍微成点形状的就是魂息Thumos，用古话说就是魂都吓掉了……笑。但魂息能回到身体中（回魂了），Psuchē的离去却是不可逆的。烟雾的灵魂观念也来自于阴影、虚无一类，其实就是现在影视上常见表现幽灵的手法：苍白的、云雾般飘渺的。飞鸟则以象征灵魂之轻捷，另外与风也有关系，这又与呼吸相近。所以死者飞走的灵魂是有翅膀的，或者化作飞鸟。这个翅膀形象演化了后来众多所有的带翼之神。最明显的就是身为死者王子的死神塔纳托斯，另古希腊人早就意识到头颅对于人的重要性，以部分代整体时，就会出现以头颅代表整个人的情况，这就是灵魂会以飞翔的头颅的艺术形态出现的原因。背后的翅膀还代表行进快速，与风的关系很大（包括哈尔皮埃，众多神话带翼骏马，它们的母体无一不与风有关）但头颅边的翅膀形象几乎是强烈单一地指向灵魂。这也是耳边带翅膀的形象为什么只出现在死神和睡神（死亡的孪生兄弟）身上（似乎有时候亡灵引路者赫尔墨斯也会有带翼的帽子，不过他更多的是带翼的飞鞋），且这个形象比他们背后双翼更频繁的原因。由于同为背后双翼，代表风的行进快速这种设定又会安到灵魂上，具体事例如宙斯托双子神把爱子萨尔赛冬的尸身运回故乡克里特，因为他们‘十分迅捷’，为什么不是信使彩虹女神伊莉丝和赫尔墨斯去做，也许是因为毕竟事关死亡。
灵魂演变史：对于灵魂的重视，是由奥路菲家那帮烂人从埃及带回来的= =。他们带回了轮回说，也带来了最原始的灵魂救赎论。此时，灵魂Psuchē的定义就变成了：喝过忘川水之后，遗忘了自己的记忆和起源，只能无知无觉地在灰色原野上漂泊的幽影；如果你能入教，活着的时候严格遵守教规，死后通过种种考验，就能回归故乡前往神之所在。
后来，人们对灵魂逐渐重视，Psuchē这个词才渐渐有现在我们所了解的灵魂的意思。自然再后来就是对灵魂是否永恒以及哪些部分永恒哪些不永恒这些哲学家和神学家们耍嘴皮口水仗写论文的掐架了= =。
但是，对于我们这些外行来说。Psuchē真正出名，还是因为一个把它具象化为人类的三流烂俗灰姑娘遇王子的言情故事。这个故事来自古罗马作家阿普列乌斯的《金驴记》，讲的就是美貌姑娘普绪克遭到美神嫉妒却被爱神丘比特所爱，历经磨难最后终成眷属的故事。这个神话故事在书中是一个老太婆讲给被绑架的少女听的，占了整本书五十多页的篇幅（p104-159，新版中译本）而其他神话几乎只作为一种典故几语带过，可见其重要性和特殊性。另这个故事不见载于之前的书籍，应该是阿普列乌斯原创。《金驴记》本身是讽喻寓言性质小说，且有明显的神秘主义倾向。它的象征应该就是灵魂历经磨难最终得到爱的故事，尤其再加上‘下地狱-见冥后’这个典型情节，几乎就是标准的俄耳甫斯教灵魂救赎神话论。灵魂在俄耳甫斯教里十分重要，而代表生命与爱的创世神厄洛斯更是在后期发展地位愈高。
这个故事的象征和隐喻也显然让后世的艺术家十分钟爱，贝尼尼童鞋曾以此为题材雕刻过一个著名的‘普绪克与丘比特’的巴洛克风雕塑，然则不知道为啥似乎据说在给弗洛伊德学说（晚年著名的人类生之欲望Eros与死之本能Thanatos相争的那个）配插图的时候解说把爱与灵魂的主题变成了爱与死（3P啊，但爱神与死神的形象是十分相像的，它们起源还是同一种东西）。古典画派的布格罗童鞋更是再三地画过青年版、少年版、团子版、人兽版（！）……安徒生也来插一脚，写过一个叫普绪克的小童话。
公元前5世纪之后，也许是俄耳甫斯教的引入，可能也有变形学说和万物轮回论的影响。灵魂又多了一种姿态：蝴蝶。从此这种印象根深蒂固铺天盖地横扫一切，变成了欧洲传统观念。古典画作里，普绪克就基本是背后一对蝴蝶翅膀的美貌姑娘形象。总之经过多重演变和艺术美化，具象化的Psuchē也变成了人类灵魂、纯粹精神美的化身和代表，psyche也成为精神学及其相关词汇的词根。再通俗些的形象，Psuchē就是围绕在塔纳托斯身边翩翩飞舞的灵魂蝴蝶（拖下去殴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