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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荀华水溶(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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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河边早已经没了渡船的影子,眼看着前路是行不了了,流云指着河岸的一座破庙道:“公子,我们去那里歇息一晚罢。”
荀华知今晚是不能赶路了,便点头答应着,两人一同往破庙里去。水神庙很小,看得出来,很久不曾修葺了。荀华轻叹一声,拿起破旧的扫帚将水神泥像上面的蜘蛛网扫干净,又俯身拜了拜,一边为荀华铺地的流云笑道:“公子,你又何必劳动这一番,水神爷爷看这庙破成这样,早就搬走了,哪里还看得见你为他清理?”
“话是如此,我却也不能视而不见。”荀华不气不恼,面色一贯温和。
流云闻言也是叹气,“公子,你可不是太过良善了,我看这世间的神灵,都不如你解民生疾苦呢。”
荀华淡笑,道:“流云,你方才进门可注意到门口对联上的字迹?”
“字迹?”流云狐疑地跑出门,借着月光费力辨认,磕磕碰碰地念道:“乃圣乃神坦白……澄……澄清如此水,作……这个……”
“乃圣乃神坦白澄清如此水,作霖作雨聪明正直谓之神。”荀华知字迹难辨,补充道,“这本是白水素女庙内圣母殿前的对联,当初修葺此庙的人竟然用到了这里,也算是合情合境。”
流云自小跟随在荀华身边,耳濡目染之间,自然是能够将对联上的意思理解个七七八八,道:“公子的意思是,聪明正直谓之神?”
“然。”荀华眼角弯下,示意流云也在铺上坐下,主仆俩围着火堆坐下,安静地吃完干粮。一天舟车之后,荀华很快便睡着了,流云收拾着火堆,将周围收拾干净,这才依着荀华躺下。
有幽婉的歌声从远处飘来,似梦似幻,流云打了个激灵,醒过神来,一看身边,荀华已经不在身边,而歌声依旧飘渺,不知从何方传来。流云好奇歌声来源,又想去找荀华,索性起身来到门外。入夜时的皓月隐藏在雾霾之后,朦胧地俯瞰着人间。流云被雾气侵得一哆嗦,缩了缩身子,仔细循着歌声过去。那歌声时远时近,明明是在前方,偏偏无法靠近,就在流云寻思着放弃时,歌声戛然而止。
放眼看去,四处雾茫茫,无端由地瘆人。流云想着荀华有几分法术,不欲寻下去,转身便要回去,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笑声清脆曼妙,却是方才歌声的主人。
流云一惊,脚下一空,竟然跌进了水里,他熟识水性,扑腾着便要浮出水面,不想脚下被水草缠住,那水草似是有意识一般,死死将他拖下去,流云仰面向上,依稀看见皓月当空,可是自己无论如何也挣脱不了那水草,眼看着自己就要被憋死在水里,忽然一道柔和的力道分开水流,白袖在水中晃动,流云知道那是谁,忙拼死伸出双手抓住那只手,紧接着被拽出水。上岸后,流云倒在一边,兀自喘气咳嗽。
“你为什么坏我好事?”水榕草精站在水上,指着荀华怒道。
荀华垂眸淡笑,“你伤我家仆,我怎能不管?”
水榕草精狐疑地看着虚脱在地的流云,道:“真是你家仆?”
荀华点头。
水榕草精皱皱眉头,心内郁结,没想到第一回出来就失手,要是回去,肯定要被水里那群妖怪笑死了,不过她忌惮荀华的法术,也不敢妄为,便要潜回水中,这一动,方才发现自己被困在一个圆圈中,她立刻明白了原委,怒道:“臭男人不讲信用!”
流云这会子回过魂了,一想到眼前的妖精方才要害自己,登时回骂:“你这女人忒无耻,好的不学,学坏!妖精就妖精,跑出来害人做什么?小心天打雷劈!”
一声响雷在天际想起。
“哇!”
一阵尖叫,青影飞过,荀华无奈地低头看紧缠着自己的水草,道:“妖姑娘,我看你身上没有半分血腥气,定是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不若跟着我修习仙法,以后得道飞升,便再不惧怕雷电了。”
水榕草精抬头,“真的?”
荀华勾起嘴角,“说了这么多话,我哪句骗过你?”
水榕草精觉得自己被荀华的笑容蛊惑了,竟然傻傻地就点头答应了。
“你叫什么?”
“我……我是水榕……”
“水榕是你所属科类,却不该如此取名,姑娘既然已经习惯了,不若将‘榕’字改为‘溶’字可好?”
“水溶?好啊!那你叫什么呢?”
“在下锦官城荀华,字叔仪。”
很久之后,水溶依旧觉得,她一生中,再没见过那晚一般皓洁的月光,月光下站着一道光华笼罩的白影,俊逸而温和。遇见了他,她便永生永世再无遗憾,哪怕身殒的那天,自己也绝不愿意忘记,是他伸出手,将她从河泥中拉出,承诺永世相伴。
回到锦官城,倒是和离开的时候并无两样,流云略有感慨,道:“公子,东海那里人人自危,没想到蜀中依旧平和静气呢。”
荀华抬手止住他的话,道:“回去再说。”
荀华住地偏僻,从城里向那里走,还要经过一片菜市,这本无什么,只是这次身边带着一个水草精,一路便听水溶咋呼:“什么?那些青菜竟然被砍得粉身碎骨!啊!那个大白菜被剥了!”
……
荀华忍笑安抚着水溶,流云却是捂着肚子笑坏了。三人快走到尽头的时候,水溶惊呼一声,荀华始料未及,伸手扶住瘫倒的水溶,却见水溶颤抖地指着大水盆,“草……草鱼!”
荀华忍不住笑出声,一思量,觉得自己此行不太好,道:“你闭着眼睛,我扶你过去。”
水溶说什么也不肯往前走,直摇头,“不行,我闭上眼睛也能闻到。”
“那你也闭气罢。”
“那怎么行?”水溶瞪他,“我就知道它在那里,怎么能够过去?”
荀华感叹世间果然万物相生相克,纵然水榕草已经成精,最怕的,依旧是天生的克星草鱼,即便那鱼完全不能够威胁她分毫,她也不能够迈开步伐。
“罢了,我背你过去罢。”
好容易回到荀华住所,水溶现下恢复精力,走进简陋的院舍里,道:“荀先生,为何你的房子不如别人的好看?”
流云闻言不乐意了,“我家公子乐善好施,宁远自己住的简陋也要尽力保更多人温饱,你不懂。”
“我怎么就不懂了!”水溶不悦,“我以后也是这么个人,怎么会不懂!”
俯身查看院中白芷草的荀华闻言一愣,转而温和的笑意在面上展开,他柔声道:“流云,去给溶儿准备一缸活水。”
水溶一开始还担心荀华好心办不好事,毕竟她修成妖身不久,还不能长时间离开水,更别提休息时了,现在听他的吩咐,明白荀华的意思,心里一暖。
流云很快便将院中的水缸灌了半缸水,荀华探身去看,转身出去,流云道:“公子还要什么?”
“河泥。”
回到锦官城,水溶一直坐在水缸上晃着脚,而荀华与流云忙前忙后,为她准备栖身之地,终于在傍晚时分,将水溶安排妥帖。
夜凉如水,依旧是皓月当空,水溶在水缸中吐纳了半晌,并不见有什么进益,她反复念着水妖们教授的心法,渐渐的有些心烦意燥,这时 ,荀华的声音传来,“人华,炼精化气,人本由精化而生,故精为轮回种子,修道者心必空於下焦,戒去□□,精不妄泻,则精满不思淫,铅华生矣;地华,炼气化神,人之生存赖以气,心必空於下焦,无惊无恐,无忿无怨,则气平顺,道畅通,中气足而不思食,银华生矣;天华,炼神还虚,精气虽足,无神者,则其体无光,其人无命,故神为主宰,今心空其上焦,不执不着,神满不思眠,常清常醒,则脱壳还虚,归入虚空境界,则金华生矣。”
水溶离开水缸,却见荀华正坐于窗下读书,他方才读了一通,水溶并不完全明白,但是体内却有一股劲气随着他的话转移,他话毕,劲气也消失不见。
“荀先生。”水溶喊道。
荀华抬眸,不等她问话,道:“水草与人体不同,少浊气而多清新之气,只是修成妖身之后,平添妖族恶气,互补之下,倒是可以按照人修炼的法子,所以你也应当先修炼内丹,而不能像其他兽类妖精一般有天生内丹,修炼之后,更不能总是依靠着水中养分,要想与天同寿,必须能够离开这天地,即便没有任何陪伴,也能独自生存下去。”
水溶一怔,心内万千思绪飞过,似有所悟。荀华这段指点,与水中姐妹所言差很多,花木精灵一向难成气候,难道也是因为修炼方法不当?水溶记着荀华的指导,每日安心凝结内丹,月半过去,修为大涨,体内的内丹也渐渐成形,她夜间休息时,常常离开水缸,来到荀华为她安排的房间。
荀华总是出门,他走了,流云必然也会跟随,偌大的庭院,只有自己与白芷草相伴,日子过得很平淡,半年也就这般飞快过去。荀华时常感叹,水溶作为一个妖精,竟然能够静心呆在他的院子里修炼,不觉对水溶刮目相看。
夜间能够透过窗户看见持卷的荀华,眉宇柔和。他读得入神,忽然烛火被碰落在地,嘴角不自觉扬起温柔的笑意,“溶儿……”宠溺而无奈。
“先生,我不是有意的。”水溶瞪着无辜的眼睛直瞅着荀华。
荀华一笑,目光落回书上,眉头蹙起,这般平和的日子,还能维系到什么时候呢?
“先生怎么了?”水溶点燃烛火,侍候在荀华旁边,问道。
怎么了?荀华苦笑,他一介凡人,修得地仙,也算是小有成就,只是无门无派,要做什么,凭自己一人之力,难于上青天。半年前前往东海,与东华派掌门睢虚深谈一番,这才豁然开朗,回到蜀地,安心保这一方太平。也是此行,他得知了琉璃仙子的卦言——“乱之东隅,寂之桑榆。”
听去是一般的卦言,但是琉璃仙子身为世间预言者翘首,费尽心力也无法解开此卦,只能对外称“天机不可泄露”,宁远被人耻笑,也要稳固人心。荀华这一路回来都在思索这些问题,似乎都是在说人间的事,既然是人间的事,为何仙门还不能够窥测?
“荀先生,你别发愁。”
水溶的声音将荀华思绪拉回,他抬头,眉头正碰上水溶伸来的手,荀华一愣,只听水溶道:“先生别皱着眉头了,皱起来不好看。”
荀华失笑,不动声色地让了开来,水溶不懂人情世故,他却不能装作不知晓。“溶儿,你以后有何打算?”
水溶不明白为何荀华会忽然问出这个问题,她认真想了想,道:“我要一直跟着先生,先生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先生做什么,我当然就做什么了。”
“人有轮回,花草为精灵,只有一世生命,你修得妖身不易,怎么能和我一样?”荀华淡笑,“以后我入了轮回,你却不能够跟着我去,所以我俩的路,并不一样。”
水溶愣住,呆呆地看着荀华,觉得心中如同刀绞一般,眼中酸涩,却不能像凡人一样留下苦涩泪水。
荀华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下不忍,起身走到床边,远观天象。属于自己的那颗星耀眼异常,是衰落之前的极盛,不知前方是怎样的变故,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留在人世的时间,屈指可数。流云自小跟随在他身边,以后成家立业,他无需操心。唯有水溶,那日从大河边将她带回,本意是悉心教导,带入正途,以后点化她成为仙人,不失为一桩美事,可是如今,自己剩余的时间没有多少,该将她交付给谁呢?
袖上一紧,荀华回头,正撞进水溶慌乱的眼里,他心里一软,自己方才的话,大约诀别之意太过明显,吓着水溶了。
水溶扯着荀华的衣袖,道:“先生,你是怪我调皮了么?我以后再也不故意碰落烛火了,以后再也不刻意去让先生注意我,也……也不去嫉妒白芷草受你照拂了……你别赶我走啊……”
荀华扶住水溶要跪下去的身子,叹道:“傻丫头。”
水溶感觉有转机,忙道:“先生,你能别走么?”
荀华默了默,温和笑道:“即便我不在了,我也会留下一样东西陪你,只要它一直存在,便代表着我还在人间的某一处,一定会回来找你,必不弃你。”
亦不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