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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酒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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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后
“宰相大人——” 新来的工部尚书胡惟安见到连寒宵连忙喜气洋洋打招呼,也不管地点是否合适,连寒宵净完手,擦着手巾轻暼了他一眼,微微点头示意后就走了出去,外头正在排队等着入厕的官员一看是他,都齐齐点头哈腰笑脸相迎,自发的让出一条道。
他今日一身深紫云龙纹对襟绸衫,配暗金的束带,头上戴着软幞,在夜色下整个人仍显得是精神熠熠,腰间还挂着鱼袋,显然才退班出来。感受到周围无数炽热的目光,他嘴边拧起若有似无的笑意以示收到,而后独自慢悠悠踱步上廊。
尚书府里张灯结彩,四处高挂着刺目的红灯笼,院里那十几桌宾客觥筹交错言谈甚欢,下人们忙着添酒上菜,时不时有喝多的官员从他身边结伴经过,醉酒间见了他,再晕也猛掐自己,让自己醒过来行礼。
他对此一一笑过,偶尔回一两句客气话。
步至廊尾,前面就是专为他这位贵客设的宴厅,据尚书大人的介绍,为了今晚连寒宵的大驾光临,他几乎将自己家里珍藏都拿出来装典这个厅了。
他嘴边噙笑,这到底是他吏部尚书秦思川的生辰还是他连寒宵的生辰。
“连大人——” 秦思川远远看见他在廊上,无视枢密副使敬过来的酒,小跑步到面前。连寒宵停下脚步,客气朝他点头,尚书大人立马笑逐颜开,开始拍他马屁。
微风夹杂着远处人的低语,他耳力敏锐的扑捉到了那声音:
“冯大人,上次那事多亏了你好心提点,不然音书这回可就是载大了,这点意思算甚么,完全不足以表达我对大人的敬仰之情,我心里时时刻刻记挂着大人,得了甚么好处都想着为大人留的一份。”
宋音书语气真挚,用辞也十分“动人”。
冯大人半边身子掩的假山后面,笑得油光满面:
“前辈扶照晚辈是本该的事,音书不必客气。”
“若是朝中人人都能像冯大人那般乐于助人宽容大度,那我天朝强盛指日可待啊。”
她一贯的语气夸张。
冯大人脸色微阴,
“音书,不是我说你,此话不能乱说,朝中的前辈哪个不是乐于助人宽容大度,其中尤其是连大人,连大人年纪轻轻便坐上宰相之位,为人亲和,又没有官架子,那擦是百官争相效仿的对象。”
原处的连寒宵听到,不由笑了一笑,他面前正在努力拍马屁的尚书大人以为拍得正中在马屁上,不由得大受鼓舞,不动神色慢慢转奔主题。
“再说我上头的刑部尚书何文常何大人,那也是平易近人关心晚辈的好官啊,你这次的那个案子搁到刑部上去,大人还特意看了,夸你办事公正长了一双慧眼呢。”
“咯咯咯”她发出小人得志的笑声,又立马收声羡慕道:
“哎。。小人官小人小,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见大人真面。”
“今日大人不就在酒席上么,我替你引见引见。你才升上来,若能得大人一两句金玉良言,仕途定能平顺上许多。”
“那就有劳冯大人了!”
她双目闪着崇拜又激动的光芒,屁颠屁颠的跟着冯郎中回到了酒席中。
“大人——大人?——”秦思川连呼两声,连寒宵才恍然回神,他眼带询问,秦思川却双目炯炯,他方才发表意见时,见连寒宵双目紧盯着他脸上没移开,想是细细听了他的提议并且认真考虑:
“大人觉得下官的这想法如何?可有可能落成实际?”
想法?什么想法?
他看着秦思川那长老奸巨猾的脸,忽然没了在看下去的心情,于是温和道:
“秦大人真是奇思妙想,此法甚妙。”
尚书大人听到这一句,立刻心花怒放。
那就是准了的意思!
于是秦思川笑得更加狰狞:
“多谢大人赐教!大人,今日的宴席你可还喜欢?大人整日操劳国事,也没机会好好休息享受,下官今夜特设此宴,望大人能放松身心,玩得尽兴!”
他喜气洋洋的将连寒宵迎进厅中。
连寒宵神色如常,走了几步,忽而冷不丁的冒出一句:
“尚书大人,今日京城里可有甚么新鲜事?”
秦思川奸笑着:
“无甚新鲜事。只是最近商帮又闹几起杀人的案子,本来证据确凿,但还是没审出个头绪,案子上到刑部处理,也没有下文,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不过,这不是头一次商帮杀人到头了却不担罪责的,算不上甚么新鲜事。”
连寒宵听完后敛眸,“这案子是谁审的?”
“案子发生在祥符县的地界上,好像是新上任的祥符县县令审的。”尚书大人不明所以。
“祥符县县令?”
吏部尚书有点摸不清楚他的心思,心想这人可真是官意难测,于是照实说道:
“名叫宋音书的,今日也在宴席上。”
他之所以还记得这人的名字,是因这人一入宴,就四处结识官员,乐不辞彼的找人引见,机灵还好,偏偏这人马屁不通,让人尴尬,结识官员也不看党派,乱来一气,简直是大大的蠢材。
“尚书大人今年四十几了?”连寒宵蓦地扯开话题。
“回大人,在下今年四十有七。”
“原来四十有七,想来离致仕不远了。”
他声音听不出起伏,始终带着和煦的笑。
可秦思川却忽然冒出冷汗,他离退休还有十几年吧,这就不远了吗,除非他哪句话不慎冒犯了这位心意难测的宰相大人,那就真是不远了。
“还能再过上几个这样的寿辰啊。”
连寒宵语中带憾,秦尚书顿时汗如雨下。
“这样的寿辰再多几个,我怕是在朝上再也见不到秦大人了。”
连寒宵的手指都不可察觉的动了动。
他侧目瞟了一眼酒宴,秦思川茫然望去,在场中书省的官员中有几位较为安静的,正默默打量着其他同僚们一撮一撮的抱团聊天。
秦思川忽地背心一凉,难不成那些是副相的旧党?
他这次请宴几乎是将整个中书省的人都请齐了,一来想到连寒宵如今领着中书省,全请了能给他长长面子,二来想到副相既然倒台,旧党一律被扫除,不用担心请错人。可现在看来,还是请错人了,看来不同部的人分不清情况,下回还是不要乱请的好。
他抖着手拿出汗巾擦擦汗,心里期盼着连寒宵千万别小气地因着一个小失误,误拿他当墙头草。
连寒宵却也不说什么,走到厅门口拐了个弯,只留尚书大人手僵硬的顿在半空,摆了个“请”的姿势,他回过神来看着远去的连寒宵俊挺的背影,目光扫过他身上穿的那身公服,上面的皇帝御用的云龙纹分外刺眼。
宋音书此时如坐针毡,不时有官员过来找她敬酒,可她是一点都不敢沾那酒,就连闻着酒气都是胆战心惊。
想她上一次喝醉,还是两年前的冬日,那次醉酒不仅第二日让她头疼欲裂,还莫名喝出了个义兄。说起她这个义兄,她抿抿唇,本来平白无故能多出一个义兄她是很高兴,可是这个义兄根本毫无存在感,她这两年来根据留书上的地址给他寄书信,月月一封从不间断,可从来就未见他真正花心思回过。
举例说,若她今日写贿赂了哪个贪官,给了哪个贪官好处,他便只会回以下四个字:再接再厉,除此再无其他;若说她今日收了哪个老百姓贿赂钱,心理很不踏实觉得很对不起老爹但是不得不收,他便只会回以下四字:脸厚皮糙,再无其他;再若说,她今日写隔壁的小虎子伙同他的同伴来砸了她家刚修好的窗户,他便只会回以下二字:补上,完全一副公事公办的嘴脸。甚者,若她说她很想他,不如他们约个时间出来聚一聚喝喝酒聊聊她的小心事,她那位义兄就会完全不予回复,自动屏蔽她发出去的社交讯号。
简直就是,她一个人一头热嘛。
她严重怀疑,她义兄绝对是一个冷面闷骚且又无情的人。枉费她本来还信心满满要和他建立长远且深厚的友谊呢,如今看来绝对是她一个人想多了。
起身依次绕着各桌拍了一圈马屁,她又回到座位稍作调息,无趣的夹口青菜搁进嘴里,自她升官后上京赴任以来,各路宴席跑的太勤,山珍海味已经吃到一闻就吐。
话说回来,京城果然不一样,这一年来,她先从小县城成功上位,跳到了大州府,最后用从大州府成功上位,跳到了天子脚下的祥符县,虽然算是降级,可实际上却是大大的升级,因祥符县地处京城,那位置是大大的好。
思及此,她不禁老泪纵横,想她是花了多少心血,才龟速的爬到天子脚下啊。
近日,她头上惊现几缕白发,她想她再这么下去,肯定会未老先衰的。
“你是新上任的祥符县县令?”
旁边一位小官员殷切的问。
她转头,只见旁边穿绿色公服的小官员双眼冒着星光,她幻视之下,看见他脸上写着几个大字;“同样被冷落”
抖抖眉,她应该不算被冷落吧,虽然同她敬酒的都是身穿绿服的九品官没错,但她再怎么说刚刚也和刑部尚书大人握过手,非常积极主动狗腿巴结各位高官的好吧。即使穿紫衣的那些确实是自动把她当空气无视,可那些穿绯衣的也好歹给了她一两记白眼的啊。
她内心的不忿,颤着眉:“同僚,你是?。。。”
“我姓余,幸会幸会。”那名小官员非常积极主动上来同她握手:“你也是花了不少心思才得来今晚的寿宴的吧。”
幻视之下,她又看见小官员脸上此时字换成了:“同样被压榨”。
瞬时有种很想哭的冲动,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在下姓宋,乃是新上任的祥符县知县,能与人海茫茫中与兄台相遇真是缘分,今后在官路上若有机会,还望兄台多多关照,兄台,我看你相貌不俗,日后一定会有能成为大官,小弟还要多仰仗你了,苟富贵,勿相忘。”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握着他的手,那小官员顿时红了脸,随即红中又冒出绿:
“宋同僚,这话不能乱说,大官不可期,富贵非吾愿,你我在朝为官为的是替百姓谋福,替圣上分忧,现如今朝上已有了如此多的良臣好官,”他忽然停住,想了一想,有接着道:“像连大人这种的。而我们这种小官,只要国家强盛,就算穿一辈子绿服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他说到情动处,顿时慷慨激昂,眼冒红光。
幻听之下,她听到周围响起隆重的掌声。
原来强中还有强中手,她溜须拍马的技术同他比起来,简直是差个十万八千里。
她暗自在心中点头,看来一日贪官口才练习又有了新的内容:如何随时把当朝最红奸臣连大人带入日常马屁中。
听说今夜的宴席这位广为人颂的连大人也在场,只是由于人物分量过重,被另请到专设的宴厅里单独伺候,向她这种等级低下的小官,是完全没有机会得见的。
她手快眼快的往那小官员的碗里的夹菜,顺着他的话头接了下去。
“兄台说得是!小弟对兄台以天下苍生为先的气节感到万分佩服,兄台来,吃菜,哦对了,你也是知县?”
小官员眼神一亮,道:“在下乃是。。。。”
话头掐不断,两人一唱一和聊了起来。
半晌后,宋夷歌已将同桌所有小官员的官职官史家事身世,连带家里几亩地几条狗都摸了个清清楚楚,她也将她力求联合组成县令小团体的愿望表达了出去。
夜已渐深,酒席还未散去,众人皆呈现出一副头重脚轻,步履飘然的醉态,她沿席绕了一圈,试图与神志不清官员拉关系套近乎,可是即使是神志不清,诸官一见她身上的绿意,都纷纷扭开头去。
她气愤的独自离席,在尚书府奢华的园林中闲逛,虽然穿越到这个时代将近二十年,每每见到这些精巧又千变万化的古代园林还是由衷的赞叹。
“啧啧啧,真是奢侈。”
那些山石,古树,都是从南方千里迢迢运来了,这一路不知道折腾了百姓多少钱,以前收养她的宋臣,家里从来都是节俭,这种铺张浪费在他们家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
“啧啧啧,这种劳民伤财的园林设计真是极端的不科学。”
她立马将方才的气愤之情抛诸脑后,负着手心情很好的走过廊桥,脚步轻快沿着山石间的小路徐步,夏日晚风徐徐,风中夹杂着清新的青草香,一洗她在前头酒宴上沾染的奢靡腐烂的气息。
凤眸微眯,她微扬着头,表情沉醉。
忽地,她迎面撞上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