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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7 ...

  •   须臾之后,庙堂回归宁静。
      刘娥独自伫立在残烛光辉下,顿感万籁俱寂,心底鸦雀无声。
      面前这织女石像仍是无声望她,悲伤含笑,竟有些像母亲平日里哀伤的笑颜。一时见,思绪万千,尽数涌上心头,却剪不断,理还乱。
      刘娥缓缓屈膝,跪坐在蒲团上,傻傻仰望织女,忽地想起母亲的委曲求全,瞬时心酸不已,喃喃道:“织女娘娘也是痴情之人吧!小女适才的话太过冒昧了。我娘常说,个人,自有个人的难处!我一时竟忘了娘的话,冒犯了织女娘娘。实在是我的不对了!”
      说完,孩子性地垂下头,没精打采地沉默了半晌。
      落针可闻的宁静之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来了兴致,仰头朝织女甜甜笑道:“织女娘娘,你可看过《诗经》?《邶风`击鼓》篇,中有一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不知织女娘娘可有赐予世间女子这般的美好姻缘?”
      织女石像仍旧微笑,不言不语。
      刘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兴奋的小脸渐渐有些沮丧,泄气道:“这世间哪有白首不离之一心人,不过是痴傻女子的奢望罢了!”

      自言自语过后,刘娥觉着有些没趣了,爬起身,懒懒地给织女行了个礼,转身准备走。走了没几步,又玩心乍起,遂跑回织女跟前,眨眼调皮道:“对了,织女娘娘或许可以考虑考虑我刚才说的那个法子,把天宫闹个遍,或许还真就有戏了呢!”
      话音未落,就听闻青黛色帘子后传来扑哧一声轻笑。声音很轻,在这深夜幽静的古庙里却格外的清晰,笑声在庙宇内荡漾开去,悠悠扬扬。

      那嗤笑之人似乎出于礼数,忍了很久,但终究是忍不住,便笑出了声。既然已经暴露了行踪,那就索性又接下来毫无顾忌地笑了好几声。
      笑声清朗温润,出自一个男子。
      刘娥知道那人定是听见了自己的心底之话,立刻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咪一般炸了毛,又气又羞,没好气道:“谁躲在后面偷听,还不快出来!”

      帘布掀起,走出一个约莫与刘娥同岁的少年。
      少年英姿挺拔,身着一件墨蓝色银丝暗纹长衣,束一条湖蓝色绣纹腰带,中间缀满湖绿色碧玺扣子。除此之外,身上再无其他点缀,看着像是不知从那家跑出来的小护卫。
      可这小护卫目清齿皓,气宇轩昂,竟又不像寻常人家来的。
      刘娥怔了半刻,见他只是晶亮着双眼,微笑看着自己,更是可气:“你这,你这,”
      结舌良久,仍是找不着可用的骂人之词,只得毫无杀伤力地怒道,“织女庙也是你这男子乱闯的,还,还偷听女子祈愿,简直,简直是不知礼数!”
      少年不明所以地摊开双手:“我没偷听,只是在后面睡觉啊!不过……”少年想了想,倏地狡猾一笑,“我后来被你们吵醒了,然后,就只听见了你说的话!”
      少年刻意强调了“只”字。
      “你!”刘娥一时语塞,竟想不出有什么可反驳的,任由自己的脸被气得通红。

      少年细细看她,笑意更浓。
      刚才在帘子后面听见这山涧清溪般的声音,就觉得分外动听,像是林间的流水潺潺。接下来,他便忍不住一直侧耳倾听着这皎儿姑娘的话语,觉她是和寻常女子不一般的,更贪心地想一睹芳颜。
      走出来的那一瞬,就只见荧荧烛光下,那小小人儿清丽若莲,肌肤晶莹胜雪,清透如玉。眉若流水,鼻如远山。
      最是那一双明眸,黑若点漆,明若皓月。端的是漆黑异常,又似有清明月光在流淌。波光流转,竟像一双温暖小手攫住了他的心。

      少年约莫是个爱使坏的性子,此刻,见女孩可爱笑脸已染上绯红,清澈双眸也溢满了羞愤,于是笑得愈发招摇。
      刘娥见他笑,更气,拧拧嘴,咬牙切齿道:“你笑什么笑?”
      少年立马收起笑容,委屈地耸肩:“皎儿姑娘不让笑,我不笑便是了!”
      刘娥怔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几乎气急败坏:“你,你说什么,谁准你,谁准你叫我名字的?”
      少年故作不知,扬起好看的眉,不解道:“这名字不是就给人叫的么?”
      见刘娥差点儿给噎住,又恍然大悟道,“哦,皎儿是姑娘闺名吧?那果真是不可随便叫的,姑娘芳名几何?不如告诉我,我再好好称呼罢?”

      刘娥知他是故意,忿忿道:“怎可告予你这小子!”
      少年不愠不恼,笑道:“那我只能继续称呼姑娘为皎儿了,这可真是个好名字,‘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真真不错!”(注释7)
      刘娥傻眼,这可不正是她最喜欢的诗中带“皎”字的诗句。他……
      “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
      他,简直,是在调戏她!
      刘娥差点厥了过去,枉她向来口齿伶俐,今日先是被男子偷听去了心中私密,偏偏这男子不知羞,脸皮比城墙还厚。
      她算是遇着克星了,咬牙强忍半天,羞愤啐道:“你这登徒浪子!”

      少年不嗔不怪,竟咧嘴笑了起来,很有坏坏的味道:“哦?姑娘熟读《诗经》之《风》,通晓靡靡之音,理应豁达不俗才是,怎还会说我是登徒浪子?”
      刘娥噎了个半死,他原来是在笑她刚才对织女说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姻缘。
      世人对《诗经》颇有争议,只有男子读《雅》《颂》以观先秦之民风。但《风》大都描述男女爱恋,世人视之秽乱,本不是正经女儿家该读的书。她一小女子不但看了,还偏偏引用了一句男女恩爱的词句,当真是三观不正!
      刘娥强定心绪,道:“孔子有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诗经》乃民间歌谣,由史官乐师编纂,孔老夫子亲自整理,如此淳朴直白,怎是靡靡之音?不过是有人其心不正,却怪到《诗经》头上。所谓人歪反倒去怪影子斜!”

      少年静静微笑,看了她片刻,又道:“姑娘可知,这‘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下一句?”
      刘娥本以为他会和她争论这《诗经》是否为靡靡之音,没想他却突发奇想,和她讨论起了《诗经》来,着实诡异。
      沉思片刻,恍然才知这少年亦是熟读《诗经》并持赞赏态度的,刚才不过是借取笑之名试探她作何反应,实为故意逗她罢了。
      看那少年笑容和煦,又夹杂着些许得意的狡黠,想他此前行径,果真狂放不羁少年一枚,刘娥恨得牙痒,却不想给他看见了得意,遂缓缓拂去心中情绪,小小脸庞也平静下来,波澜不惊看他。

      她本是不想再理他,但听他说起《诗经》,心中又跟猫挠一般痒痒,迫切想知道一般男子对《诗经》的看法,这种讨论切磋的机会在平时可是不会有的。
      刘娥故作无兴趣,云淡风轻地说:“这位公子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少年朗朗道:“这下一句是‘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说的是分离太久,不得相会;距离太远,不能履行誓言。姑娘既是许姻缘,这首诗恐怕是寓意不祥的。且《击鼓》本是讲述征人在外,远离故乡。此诗情意缱绻,却悲伤之至。明虽写与亲人分离之苦,实则哀叹征战之悲,无以复加。是以控诉朝廷征战无度,迫使妻离子散,民不聊生,更抒年年征战之恨。”

      刘娥听得少年一言,竟觉豁然开朗,惊喜异常,都说“以书会友”便是如此了。
      个人看书皆有各自不同的理解,只有时时切磋,常常交流,才可拓宽眼界啊!
      刘娥静静听完,舒然一笑,竟无意识到这笑容纯真烂漫如山花,清雅脱俗若百合,让对面少年心中一滞,莫名怔忡了半晌。
      她望向他,眸中倒映烛火点点,盈盈一水间,笑意盎然:“公子所言极是,小女本以为这只是首情诗,公子却能高屋建瓴,从大局着眼,揭露诗之本意是控诉朝廷征战。此等眼光,小女自叹弗如。”
      说罢,微微颔首告礼。少年忙拱手承让。

      刘娥说完,又道:“不过,公子说这诗用来许姻缘,寓意不祥。小女却不敢苟同!”
      少年见她黑玉般眼眸中闪闪荧辉,如玉肌肤竟在烛光映射下散发星星点点的荧光,晶莹剔透,似乎一触就破。
      少年从未见过闺阁里约束出的女子竟有如此灵动的眼眸,一时心中乱跳,着实不解她这突然间散发的光彩是为何由。
      少年极力冷静思索,才知她定是脑中思绪也如珠玑闪耀,便承道:“姑娘请讲!”

      刘娥徐徐道:“是情诗,是政诗,都罢!那最后一句确实如公子所言,意在悲叹归期难望,信誓无凭。整诗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但小女却觉得哀而不伤,哀过之后反而动人,动人过后,亦感欣慰!”
      少年更是好奇:“但闻其祥!”
      刘娥面含浅笑,似有动容:“生死相随,携手同老,难道不是世间最过美好的姻缘?于嗟阔兮,于嗟洵兮,即便是天涯海角,千山万水,又如何?漫天黄沙阻隔归路,流年若水时光飞逝,又如何?赤心拳拳,情比金坚,任是分隔万里,都剪不断。此生便得一心人,终生至死不相负。这不正说明了,这是比山水距离、比流年时空更坚定的姻缘!”
      少年怔怔半刻,倏然醒悟,忍不住拍掌叫好:“姑娘见解独到,实在新奇!在下心服口服!姑娘必是光明磊落,乐观豁达,不然怎会把这哀伤之诗句瞧出美好之意味来?”

      “公子谬赞了!”刘娥听闻少年夸赞自己之词尽是一贯用来赞许男子的,受宠若惊,顿感无措,竟不知如何应对,慌忙岔开话题道,“不知公子心中,何等诗句才算得描绘了世间完满美好之姻缘呢?”
      少年不曾想她忽然如此一问,颇有意外,脸颊一时竟有些微红,沉声道:“唐代元微之有一首诗……”
      刘娥惊怔,该不会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少年声音低沉而清朗,在这空空荡荡的织女古庙中,在这七夕夜的烛光里,荡起一层温暖的暧昧之意,却又透着一股清冷的寂寥之感。
      刘娥愕然不能言,年少读元稹的《离思五首其四》,就时常感叹那曾经沧海除却巫山的执着。

      末了,少年又似有不赞同地加上一句:“只是这首诗,无关诗人本身!”
      刘娥明白了。
      当年,太子少保之女韦丛下嫁秘书省校书郎元稹,勤俭持家,任劳任怨,无奈年轻早逝。元大才子写了这首诗悼念亡妻,不想,一转身便开始了与名妓薛涛的一段旷世奇缘。这首诗便成了最大的讽刺!(注释8)
      诗中美好,却现实难容。
      只关此诗,无关诗人!
      世上真会有男子专情如此?
      今日,竟遇到这等奇少年,以“一心人”为世间完满美好之姻缘,着实稀奇!

      少年堪堪念完这诗,目光无意间扫向那跪拜的蒲草团子上,竟看见一串银色红色的小东西,似乎串着如意结银妆刀细笼珠子和流苏穗,看上去应是这女孩儿身上的饰物。
      可来不及提醒她,就听得外面传来女子清脆的声音:“姑娘!”
      刘娥大惊,动弹不得。
      若只青婵还好,如有其他人跟着,见到她与陌生男子,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七夕之夜的织女庙,岂非有私相授受之嫌?
      她行得正,不俱流言,可若是惹得母亲遭人污语,那该如何是好!

      少年本无所顾忌,但见她小脸惨白,光洁额上似沁出冷汗,知若是给人看见,女孩儿名节就染了污点。
      少年立刻拱手,低声道:“皎儿姑娘,后会有期!”
      刘娥还未来得及反应,少年已后退几步,打开帘布边的雕花窗子,探身前忽回头看她,倏地一笑,继而跃身翻窗,消失在夜色中。

  • 作者有话要说:  注释7:“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比伦,教我如何说。”为寒山子高僧所作。寒山僧人的诗作通俗极致,清雅简约,且意境深远,叫人留恋。
    注释8:元稹的《离思五首其四》可以说是专情男子的典范诗作,曾经沧海难为水,取次花丛懒回顾,那是一种怎样的境界啊!只可惜,写诗之人却不是诗中的那般痴情,苇丛才死不久,元稹就和名妓薛涛一起去了。这个薛涛就是很有名的“薛涛笺”的那个,薛涛是个女诗人,与当时著名的元稹,白居易,王建,刘禹锡,杜牧等都有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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