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罪》十一月极北

1、第 1 章

　　魔鬼是罪孽的化身，穷凶极恶。
　　与之相视，噩运缠身。
　　与之为伍，万劫不复。

　　【1】

　　我杀了人。

　　今天，是枪决的日子。

　　“砰”

　　枪声响起，神智在一瞬间变得极端清晰，子弹穿过空气的短暂时间，往事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闪过：从幼儿园第一次打架，到交到第一个太妹女友……最后是那个男人被我杀死的样子——白净的脸，沾染了赤红的鲜血，没有惊慌，无比安详。
　　那场景如此刺眼，让我夜夜噩梦缠身。很快，我便能解脱了，用我年轻的生命，救赎滔天的罪行。

　　眼看子弹到了眼前，马上就要戳穿我的头骨，意识却突然向下堕去，如同落入了无边的黑暗森林。

　　不是吧，明明还没死，就要我下地狱。
　　罢了，那也是罪有应得。

　　【2】

　　“今天夜间到白天有大到暴雨，请听众朋友们带好雨具……”
　　夜，电台小姐的声音不急不缓地流淌着，与窗外如同九天瀑布般的暴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何玖天不断刷着挡风玻璃，时刻注意着前方的视野。

　　雨是从三天前开始下的，阵缓阵急，却从不停歇。天空一直是压抑的灰色，像是无端的预兆。

　　拐过楼角，一个趴在路边的人影骇然闯入何玖天的视野。倾盆大雨不断碾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犹如幼鸟在含血呻吟。他立刻打开车门，冲进雨帘，把那个孩子抱到车里。

　　“喂喂，小家伙，醒一醒！”何玖天拍拍男孩的脸，即使是昏黄的车灯下也不难看出，眼前的男孩神色痛苦，脸色苍白，嘴唇已接近青紫。
　　男孩没有醒来，何玖天想了一下，最近的医院也要一个小时路程，于是他一脚油门向着自己半山腰的别墅奔去。他甚至来不及细想，大半夜的，怎么会有孩子倒在如此荒凉的路边呢？

　　泡了个热水澡，男孩的体温恢复了少许，但还是没有醒来。
　　何玖天干脆扯下自己湿淋淋的衣服，迅速收拾妥当，然后爬上床把男孩搂进怀里——也许这样能让他温暖一些吧，疲惫的他很快便跌入了梦境。

　　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阳光从未拉好的窗帘间长驱直入，何玖天挣扎着醒来，一捞手臂，空空如也。他“腾”地坐起来，冷汗还没来得及出便看到男孩裹着浴巾躲在墙角，缩成一团惊恐地看着他。

　　心脏如遭重锤，何玖天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他直挺挺地瞪着男孩，头发一根根竖起来。

　　他看到了一双血红色的眼睛。

　　恶魔之眼。——传说那是堕落之渊，仅被注视便会噩运缠身。

　　他“噌”地一下从床上弹起来，与他同时弹起的还有那血红色眼睛的男孩，哦不，现在应该叫小恶魔了。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长久的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何玖天先停止了尖叫，他强压下内心的不适奇怪地看着那个小恶魔，他似乎比自己还要害怕。苍白的小脸上又出现了冻伤的痕迹，浑身剧烈地抖动着，仿佛看见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似乎虚弱的身体无法支持这样严重的刺激，小恶魔尖叫了一会便晕过去了。

　　好在这小家伙看起来不会攻击自己，何玖天头皮发麻地走过去，掰开他痉挛的双手，把他重新抱回床上，忍下心头的不安端详起他来。

　　小恶魔闭着眼睛躺在白色的被子里，看上去乖巧极了。如果不睁开眼，这小东西完全就是一个十岁左右的人类男孩，白白净净的样子，在晨光的衬托下竟生出神圣纯洁的感觉来。微黄的睫毛撑着细小的泪珠，清晰地倒映出整个世界。

　　雨水从房檐滴落，窗外传来阵阵欢快的鸟鸣。
　　天晴了。

　　“哎……”何玖天叹了口气。
　　噩运就噩运吧，自己住的这般偏僻，又不能把他扔出去，就算是恶魔，目前也只是无知的幼崽而已。应该，是无害的吧。

　　【3】

　　怀揣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何玖天迎来了他的第一位房客。

　　那小恶魔比他想象的还要无害，他会说人话，也很听话，不声不响的。那天醒来以后只是问了他日期，便呆坐在沙发上，一副震惊的模样。
　　之后，他便会小心翼翼地问何玖天一些事情，其中问的最多的便是日期。

　　唯一的问题是，他不吃饭。

　　一开始他很自然地坐上了饭桌，很自然地端起碗筷，何玖天几乎以为这就是一个正常的男孩，只是因为基因突变造成了异常的瞳色。

　　然而，一餐过后，小恶魔跪在洗手间整整吐了一个小时，直到把最后一丝汤汁都吐了出来。
　　不能接受人类的食物，恶魔终归是恶魔。

　　也许恶魔是不需要进食的吧……何玖天一开始是这么想的。但，与传说中恶魔强悍的体质大相径庭，水米不进的小恶魔迅速衰弱下去，一个礼拜便瘦得只剩骨头。他像是得了一场大病，飞速地走向终结。

　　白天里何玖天一直不能集中精神，早上小恶魔跟他告别时的样子反复地闯入脑海。
　　他靠着门框，单薄的身躯几乎禁不起清风吹拂。
　　但是，哪怕只剩最后一丝力气，也向自己露出了微笑。
　　如此脆弱，如此坚强。

　　小恶魔不经常说话，只是默默地做着打扫房间之类的工作。虽然微薄，却体贴之极。
　　他时常偷看自己，眼神与之相碰的时候，就会立刻露出无比灿烂的笑容。
　　像是相伴已久，无处不在的信赖与关怀。
　　让人无法忽略。

　　可现在，小恶魔静静地躺在床上，紧闭双眼，气息微弱到难以察觉。

　　他会死。

　　何玖天看着小恶魔，募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这现实让他坐立不安。心湖的潮水左右冲撞，何玖天被复杂的情绪淹没。
　　他何尝不害怕这存在于传说中的邪恶生物，但是……
　　从什么时候开始，竟习惯了被血红色的眼睛注视，甚至还会不自主地追寻那目光。他惊讶地发现血红色也能给自己带来纯净无邪的感觉。

　　父母很早就去世了，留下一幢空荡荡的房子与年少的自己。多少年来，只有日夜不息的孤独为伴。
　　大雨之夜，苍天把一个幼小的恶魔降临到了他身边，不离不弃，相随相依。
　　此时此刻，他才明白，这不是劫难，而是恩赐。

　　他突然感到心痛，胸腔里爬过一阵一阵强烈的不舍。突然地，他发疯地想看到小恶魔的眼睛，那曾经让他害怕，却又在不知不觉中给他无数安慰的双眼。想看到他睁开眼，像往常一样对自己微笑。
　　他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暖暖的，像小天使一样。

　　有人陪伴的感觉太过美好，轻易压倒了原本就不甚强烈的恐惧。这七天里共同生活的幸福，和过去孤身一人的对比就像光与影，黑白分明。

　　他陶醉，他迷恋。
　　他，已然沦陷。

　　就算是要落入恶魔编织的陷阱，他也心甘情愿。
　　因为他不忍，他不能，让朝夕相伴的孩子，离他而去。

　　何玖天划破手腕，血珠滋地一下子冒出来，鲜红刺眼。他毫不犹豫地把手腕递到了小恶魔嘴边，那一瞬，他真的觉得，就算被吸干，也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