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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花珀 ...


  •   【一·风阑城】
      火光与战鼓声齐冲九霄。
      夏沐蹙着眉,手中的笔在纸上悬了许久,终于他落笔,与此同时帐外纷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快走!城怕是要破了!”来人撞进帐中。
      夏沐头也不抬,只是手下的动作更快了。
      “夏沐!夏监军!——您倒是快动身啊!”
      夏沐手一滞,下一瞬他猛地将笔下的纸揉成一团,另取一张展开。
      这次,狼毫笔毫不犹豫一挥而下!
      他在对方焦灼的视线下将那张手书折好,递过去:“替我交与花梨。”
      对方愕然,他不走?“开什么玩笑!花梨她……”未了的话被夏沐截断:“我不会走的。援军已在路上,只要再撑两日,风阑之危便迎刃而解。你只管将这信带给她便是。”
      来人瞪着夏沐,一动不动。
      “方徊!”夏沐皱眉,喊他。
      方徊一咬牙接过,冲他冷冷一抱拳,拂袖出帐。
      夏沐看着远去的人影,微微一叹,回身,从暗格中取出一柄剑。
      剑鞘乌黑,衬得他的手愈显得白,骨节秀气,指骨纤细。
      这无疑是一双纯文人的手,生来该与书卷墨香为伴,但如今他却要用它执剑,战场厮杀。
      他握住剑柄,修长的手向外用力——
      “锵——”

      【二·千里之外,白帝城】
      我知自己又在梦中了。
      梦里的舒花梨还是十七岁,和十九岁的夏沐并肩漫步在堤岸。
      起初他们好好的,并肩说着话儿,可后来他们吵起来了。
      ——我和夏沐吵起来了,比以前任何一次吵得都凶。
      “夏沐!你成心要气死我是不?”我瞪眼,“我好说歹说半天,你还是要去给那个狗皇帝当官?你不知道他是我舒家的仇人么!”
      “私人恩怨怎能和国事混为一谈。”
      “你说‘国事’,那我就来和你说说国事!你现在要去‘辅佐’的这个人,既不能任用贤能,又不能整军经武,骄奢淫逸,连臣子的未婚妻都抢!这样一个昏君,你居然想去‘辅佐’他?!”
      他正色道:“正因如此,我才更要出仕。若人人都如你这般想,一味避世,那大成王朝就真的无可救药了。到最后天下大乱狼烟四起,受难的还是百姓。”
      我一噎。我突然明白我说不过他。以往的争执总是我胜出,是因为他的先退让。
      而这次他铁了心要去做一件事,我便只能沦为败家。
      “我不管!你若是去了,我、我就再不理你!”我跺脚。
      他好脾气地笑笑,抬手试图安抚我,我甩开他的手,转身就走。
      肩膀忽然被人握住,我听到他的叹息:“好了,我不去便是。”
      我转怒为喜,回身看他,却倏然见他的身影变淡,他脸上那抹无奈又宠溺的笑也随之模糊,像一滴墨落在水中,慢慢晕开不见……

      梦境戛然而止。我惊醒坐起。
      ……不对,事情不是那样的。
      那日我与夏沐大吵一架,我说服不了他,心中愤愤。
      我转身佯装离去,其实心里却希望他能跟上来服软。
      可他没有。我越走越慢,到一个拐角处我偷偷余光里瞄他,却见他站在原地,直直望着我,身子却不动。
      我胸口一闷,脚步陡快。
      好你个夏沐!
      你瞧着,这次你不先认错我绝不原谅你!有本事咱们就永远别见好了!
      我愤懑地想。

      我果然再没见过他。
      起初是我端着架子不愿见他,后来即使想见也没有机会了。他出仕,不久便做了皇帝的近臣,一年后更被委以重任,任为监军随军出行。而我则跟着哥哥舒檀,远远地离开帝都去了南方。
      距那次我们不欢而散至今已近三年。夏沐一语成谶,大成国果然大乱,如今成家王朝的整个南面,都是舒军的天下。
      而我则是坐舒军第一把交椅的舒檀的唯一血亲,同时也是舒军中唯一的女将领。

      我正沉浸在往事中,忽听有人在帐外叫喊:“让我进去!我有要事必须马上禀告舒都统!”
      是方徊!——他怎么回来了?还这么大刺刺的来军营找我,万一他混入大成军的事情暴露了怎么办,这小子办事越来越混……
      “说了都统在休息,我管你是都统的发小还是啥,给我老实到那边待着!”
      “你!我——”
      “放他进来。”抢在男人发飙之前,我高声道。
      帐子被大力掀开,方徊满脸不耐地进来。
      我倒杯水,招呼他:“坐。——怎么来了?”
      他面色阴沉:“大将军张铁死了,风阑城将破。”
      手一颤,杯中茶洒了大半,我抬头紧盯住他:“……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
      “夏沐呢?“
      “我劝他和我一起走,他不听。”
      我深吸口气。
      好,很好!
      “他当然不会走!”我几乎把牙咬碎,“这个——呆子!”
      霍然起身。

      【三·山水迢迢】
      我猜我此时表情应十分狰狞,否则无以解释何以方徊几次蹭到我旁边,一脸便秘三天状地望着我,欲言又止,末了总是默默退回去……
      我连个眼角都不施给他。

      出来两天了,我本能今天正午就到风阑城,对,“本可以”——如果我没听某人自作聪明的建议的话。
      现在我俩和其他人走散了,两个人被困在荒野里,还没了马匹,光靠两条腿玩命地走,四周惨淡到连路过的鸟都会“呱”一声,顶风十里就跑。
      沙砾滚进我绽开的鞋,硌得脚死疼。
      我有过几次战场上战至力竭的经历,但那时就算身体再累,精神却是亢奋狂热的,手中的□□出去就是敌人身上的一个血窟窿。酣畅淋漓。
      ——从未像现在这般,身子疲乏到极点,脑子却清醒无比。
      我痛恨这种清醒,它不断提醒我我可能即将失去某个很重要的事物。
      或许是已经失去了……
      我睁大眼,激灵灵的寒战自脚底直冲脑门。
      不。
      夏沐不会死,他那么聪明,他是我见过的最狡猾的人,连哥哥都说夏沐大概是这世上他唯一的对手……
      这样的夏沐,怎么可能死在一个小小的风阑城?这不是太可笑了么?除非十万大军压境……我蓦然想到什么。
      “方徊!讨伐风阑的是哪一路军?”
      他靠过来,“是连朔。”
      “——那个连朔?”我说的是哥哥手下的一个大将领。
      他显然领会,点点头。我嘘口气,只觉心上一松。
      “那就好,哥哥应该嘱咐过连朔不要……”话语被他的神情打回去,我突然悟到什么,“……哥哥特意让连朔去攻打风阑?”“特意”两字咬得死紧。
      他别开眼:“我只是猜测。”
      我脸色发白。
      连朔是新提拔上来的将领,和那帮元老不同,他多数没听过我和夏沐之间的事,不会像别人那样给夏沐留情面……他更可能把夏沐当成一个普通的敌方监军杀掉!
      他手下军队的暴虐,早已臭名远扬,大军所过之处,哀鸿遍野。
      哥哥让这样的人去攻打风阑?他明知夏沐就在风阑……
      他到底想做什么?

      风阑城近了,城郭遥遥可见。我精神一振,紧接就觉脚下一软,身子不由自主倒下,方徊忙扶住我。
      我眼前一阵发黑,看来是到了极限了……
      我眯起眼,试图聚焦,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白色身影。
      我脱口:“夏沐!”就要扑过去。扶着我的手一紧,耳畔响起男人焦急不安的声音:“……花梨?”
      我凛然一惊,再看时那抹白色已经不见。
      是幻觉……我心一紧。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幻觉……
      我推开宇之的手,站直身,踉跄着奔向风阑。

      方才夏沐幻影身上那件白色袍子的来历,我再清楚不过。
      十五岁那年我与哥哥怄气,我在自己的及笄宴上跑了出去,郁闷间窜到一处深谷。
      可能老天都看不惯我太嚣张跋扈,就在我愤愤踢落一块石头后一瞬,无数山石自山头轰隆而下,大的立起比人都高,远远一看简直就是无数陨石横空飞来。

      【四·往事】
      我天生神力。
      十三岁离家出走,在林中迷路时遇到一头吊睛白额虎。
      彼时我饿了两天心情正糟,那厮倒霉撞到我手上,被我三两下放倒,扼断了虎颈,正琢磨着没有火种莫非要茹毛饮血了,我哥神仙也似从天而降,把对着虎尸眼冒绿光的我三两下放倒,拖走。
      虽然这次翘家之行收尾得不甚光彩,但自此舒家小妹“舒打虎”之名人尽皆知,直接导致我往后的花样年华里平白少了好多桃花。

      时间回到十五岁。
      一块滚动大石的杀伤力和猛虎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我看它就好似看一头等死的虎——可一堆轰隆隆滚动的大石呢?
      我拔腿就跑。左腾右挪,抱头鼠窜,狼狈正如战场上仓惶闪躲的小兵。
      许是因为平日的香烧得还是不少,小半盏茶工夫后,我站在山底——居然安然无恙,除了脸上有些泥印子不甚美观,连衣服都没破一角。
      匀了气我暗呼好险。恨恨地瞪了山一眼,扭身要走却又折返,朝伊挥了挥拳:“你等着,回头看我叫哥哥来铲平你!”
      ——我要哪天横死一准儿是自找的!

      话说我那句狠话的余音还袅袅地回荡半空,只见前方五步处几块大石约好了似的齐齐滚下,不偏不倚正往我身上砸!
      我扭身就跑,却还是慢了一步,耳后急追的风声宣告我这次真的惹毛土地老儿了。
      ——吾命休矣!
      四个字划过我脑海,然后哑音,因为有人用力推了我一把,我就地一滚躲开了落石的攻击范围。
      稳住身子后我回头一看,霎时血都冲到头脑。
      夏沐被压在石下,半边身子都被迅速渗出的血染红了。
      我走过去,颤巍巍地探他的气……
      他拨开我的手,没好气:“还没死呢。”
      我眼圈一红,小声说:“你等等,我这就搬开石头。”

      我一顿吃三大碗白米饭,一只手能举起个百来斤的铜鼎,我曾三拳两脚打死一头大老虎……
      可是此刻我抱不动那块只有小半个人高的石头,手不停地颤抖,汗水濡湿的手心在石面上打滑。我半蹲着身子,手圈在石头上,脸埋在阴影里。
      一只手搭上我的肩,我低头,看见夏沐平静的脸。
      他说:“我没事。静心。”
      我鼻头一酸,扭过脸,收敛心神,用力一抬——
      石头动了!

      那天我背着半昏迷的夏沐回到家里,哥哥一看吓一跳,连忙唤来大夫,然后把我狠狠训了一顿,禁足三天。
      我头一次领罚领得这么心甘情愿。
      接下几天我真的一步也未跨出房门。连着五天,我窝在床上全心全意捧个花样子描啊刺啊绣啊……侍女看了都泪汪汪,跑去跟我哥汇报,于是他待不住了,亲自过来表示他已经深切体会到我悔改的诚意,请我务必不要再每天拿着针扎自己指头玩。
      他刚一敲门,我就开了,手里还捧着一物事。
      这是?他疑惑的眼光扫来。
      我骄傲地一抖手里的玩意儿——
      “呀!好一件……唔……”他支吾半天,低头向我寻求帮助。
      我很鄙视他:“袍子!这都看不出!”
      他恍然大悟,继而一脸纠结:“妹妹能有这番心意我很感动,不过……你看,这天还挺冷的,这件夏袍我还是……”
      “你想的美!”我白他一眼,“这是给夏沐的。”
      他现出一种很复杂的神色来,既像是逃过一劫,又像是怅然若失,最诡异的还有几分幸灾乐祸。如此多的表情同时出现在他脸上,让他向来春风拂面的脸看起来有点扭曲……
      “当心脸抽了。”我绕过他,丢下一句。

      夏沐收到我这件袍子时的表情同样丰富多彩,不过主基调还是欢喜的,他将那件蓝色的袍子展开了细细看,然后说了句我记恨了很久的话。
      “只有上身?下裳呢?”
      我:“……”
      天知道我好好一件连身袍子他怎么就看成一上衣!

      袍子事件后许久我都不睬夏沐,路上碰见都不带打招呼的。次数一多,他终于觉出味儿来了,于是前来赔罪。
      在我闺房前,我问他知道错哪儿了?他说不知。我瞪他,他坦然地回望我,良久,我挫败地低头,转身回屋,他突然伸臂挡在我身前。
      “让开。”
      他不让,我抬头看他,他的目光里有一丝罕见的不安。看着我,却不说话,只把手牢牢挡着。
      这人……
      我叹口气:“我进去拿东西。”
      他抿嘴,让开道。
      我进了房,揣了东西,出来往他怀里一塞。
      他疑惑的打开,怔住了。
      “算是答谢你救我。”我说。折腾好几天,累死老子了。
      他抱着那件崭新的素白袍子,望定我,眼色晦涩难辨。
      我摊手:“这件好的给你,上次那件蓝的拿来。”
      “作甚?”
      “不乐意给你,收回来。”
      他笑:“送出去的,哪有收回的道理。”
      我哼一声,“横竖你也用不着,我收回来拆了当抹布。”
      ——个不要脸的,听了这话竟还笑,笑得还恁奇怪,好似看自家猫儿冲自己张牙舞爪,看着挺凶悍,其实尽是虚张声势。

      他微微倾身: “若不还,你待怎样?”
      我一拳挥去,“打到你还!”
      他手一抬,握住我的拳头。
      “花梨。”他唤我,语调郑重。我一愣,挣扎的手停住。
      他定定看着我,眼波潋滟如春水。他就那么望着我,一副心绪激荡欲言又止的样子,直到我开始不自在,别开目光试图把手收回来,他才悠悠地开口:“替我再做双靴子吧。”
      我呆住。抬头,眯眼看他。
      他无辜地望着我。

      我是谁?人称“舒打虎”的舒花梨!江湖豪杰是我的目标,巾帼须眉是我的志向!我能说出“可恶我明明看到你要和我倾述衷肠了你他娘怎么又憋回去了你说你说你给我说说说”这种矫情的话么?
      ——不能!
      我能表现出他的反应让我显得很自作多情,我觉得相当难堪相当愤怒相当老羞成怒相当想打人么?
      ——更不能!
      所以我深深吸口气,对他挤出一个笑,皮笑肉不笑:“没、门!”
      扭头就走。
      身后传来他轻轻的笑声。
      我走得更快了……

      【五·风阑城】
      后来那件蓝袍子夏沐到底没有还我,却穿上了那件素色新袍四处招摇,让哥哥眼红好久,叨念着“女生外向啊连衣服都是先做别人的”云云。
      这件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或许我本将一辈子不复记起——但它冒了出来,且这样清晰,像一棵死去多时的树,我无意间看到了它,而当我细看它叶子的脉络,赫然见它仍带着绿泽——竟还是活的。

      发现这树的契机,就在刚才——那白色幻影,我告诉自己它是我脱水加体力严重透支带来的症状,可是心里却像吊着十七八个水桶,晃悠悠没个着落。

      ——看到了!风阑城的城墙!
      四下平静,想象中战火烧天尸横遍野的景象并未出现。城门下甚至有两个小兵靠着墙根打盹。
      我舒口气,突觉全身上下无处不痛,只得停下步伐。
      正调着息,就听身后方徊倒吸口气,然后喊我:“花梨!”
      “嗯?”我心情甚好,还回头应他,却见他端详我脸上的表情,而后像是确认了什么,肩膀一松,“没事……我是说,我们绕过城从另一个城门进去吧。”
      “为什么?”
      他躲闪着我的目光,“因为,因为……”
      我看着他的神情,心头突然掠过一阵冷意。蓦地我想到几天前连朔就将风阑城围得水泄不通,如此危急关头,那些小兵竟然还有闲情打盹?
      我倏地掉转头,方徊冲过来挡在我面前。我冷眼看他:“滚开。”
      他没动,望着我的目光怜悯。我一把推开他,目光移向至城门哨台。

      真相就摆放在我面前,冷冷的,泛着刀刃一样的光。
      城门上,孤零零地悬着一个男人的头颅。
      他闭着眼,眉目安详,唇边却又似有一丝嘲意。
      我呆望着他,想不出他是在什么样的心绪下被人斩下首级,而后挂在这里,任来往的人们围观私语。

      夏沐,我最喜欢的人,我打算共度一生的人,死了。
      他的头颅,被人当做战功与荣耀,炫耀示威式的挂在城门上;他的躯体,或许已被战火烧成灰烬,或许被野狗争夺着吞噬殆尽。
      我带了十二个心腹来,个个武艺高强。我一路狂奔到风阑。我知他不肯弃城而走,而我也不能罔顾军令调遣大军来救他,所以我决定偷潜进城去,一找到他,敲晕了扛走。等他醒了,要赌气要摔盘子我都奉陪着。
      我想得那么好,想着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赔他慢慢耗。
      可是他却死了。死得悄无声息,也许是昨天,也许是我赶到前的一个时辰……
      如果我能再快一点的话,如果我一直骑着马的话……
      我霍然出手,腰间剑长啸出鞘!剑尖直指身旁的方徊!
      他沉默,在那柄距他脖颈只有毫厘之差的剑后,神情似懊似悔。
      剑尖颤抖,我死死盯着他。他脸色灰白,缓缓开口:“我不知道……”
      “我让你在他身边保护他。”我冷冷道,“你却把他害死了。”
      “弄丢你的马,是我的错,”他目光不闪不避,“但你扪心自问,当日我可能说服他和我一起离开风阑?”
      ……不能。我明白。就是我自己,不也打算直接将他打晕带走么?
      “刷——”我收剑。

      “方徊,我今生都不想看到你。”扔下一句,我大步离开,余光摄入他苍白的脸。
      但他的感受已不在我考虑范围内。我现在只想去做一件事……

      我知道连朔有个习惯,每攻下一处,他会在那里最豪华的大宅里享受他的战利品。
      我提着剑,面色平静地走近府邸大门,守卫喝道:“做什么的?”
      我亮出令牌。
      “我是舒花梨。”

      舒花梨这三个字,在舒军里都算有名。
      小兵脸色一变,再一看令牌,立马点头哈腰将我迎入门内。
      我施施然往里走,一路畅通无阻,直接进到府第深处。
      一阵嬉笑声远远传到我耳中,我往声音来处走去,但见十来个女子围着几个男人,男男女女皆动作放荡。
      我走进大厅,立住:“哪个是连朔?”眼神却望着坐上头首席的一个男人。
      他果然看过来,打量我一阵,脸上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我就是。”他的目光像蛇一样滑过我的胸脯,再往下,又回到脸上,“长得不错。”
      他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你不是献上来的歌姬。说来听听,你的来意。”

      我笑。聪明人。若不是此刻立场不同,我简直想和这人交个朋友。可惜……
      “我以为连朔是多荒|淫暴戾的一个人,今日一见,不过如此。”我边说边朝他走去。他挥退阻止我的卫兵,嘴角微翘看着我接近。
      我踱到他跟前,歪头看他。
      他声色不动,任我扫视,我倾身贴近他,感觉到他肌肉暗绷。
      气氛冷凝。
      是个疑心很重的人哪……
      我暗叹,微微抬头,视线蜿蜒描过他的五官轮廓,末了噙了一抹笑,斜睨他,“长得倒是挺俊……”
      他一怔。
      我立刻踏前半步一个勾拳痛击他的下颌,趁他还未回神我反手抽剑,利落地架在他脖侧!
      我问:“谁杀了风阑城的监军?”
      连朔脸都痛青了,但态度居然还很镇定:“一个丙等小兵。”
      “让他过来。”

      人来了。我注意到他身上的甲胄是甲等兵的配备。
      呵,斩杀了敌方一个监军,获得的功勋么。
      那小兵被推上来,不明就里地望着我们,当看到我挟持着连朔时他明显一呆。
      我轻笑,放开连朔,走下来,不理会四周的剑拔弩张,对那小兵道:“我要与你决斗。”
      他瞪大眼,随即无措地望向连朔。
      “不必看他。你杀了我的未婚夫,现在我来替他报仇。”我说,“你是个军人,不会连这点担当都没有罢?”

      决斗打响。我胜得毫无悬念,纵然经历两日奔波的身体已经精疲力竭,但收拾一个小兵还不在话下。
      别忘了,我可是舒打虎。

      甩去剑上的血,我回身看那个始终站在高台上的男人,道:“现在轮到你了。”

      连朔是个有胆识的人。
      不止好胆识,而且有一身好武艺,能在短短半年内从一个杂牌小兵升到右将军,他靠的是真本事。
      这一战,我打得前所未有的艰苦。视线忽清晰忽模糊,酸痛到麻木的四肢百骸警告我他们可能下一瞬就集体装死罢工,而我只能一面挥剑一面给他们许诺收工后我就给他们带薪休假,到时他们想瘫多久就多久,只求千万看在过去二十年咱们并肩奋斗的情分上,撑我打完这一仗。
      千万个自我暗示,也不过是希望能亲手将连朔,这个发动了带走夏沐的战争的人,拉进地狱。

      最后一次交锋,我的长剑斩下了他的右臂,他的铁枪攒进了我的胸口。
      静止。
      枪头从我的背部穿出,我猜我此刻的脸色大概和死人没什么两样。
      我笑起来。夏沐,我们又有了一个共同点。

      连朔盯着我,眼色沉沉。他缓缓拔枪,我失去了支撑的身体歪歪倒下。
      我瘫在地上,听见自己的喘息,像一月里穿过冰窟窿的风,粗噶刺耳。

      失败了。
      真不甘心……
      不过罢了,也算给自己一个交待,等下去了见到夏沐也有话可吹嘘。
      虽然他更可能蹙眉看我,责备我怎么把自己搞成这鬼模样。
      我闭上眼。
      就这样吧。

      【六·尾稍】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又是一年春。

      夏沐死后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清醒的时候我不喝药,不针灸,不吃东西;当我伤势发作陷入昏迷,哥哥派下的那些人就卯足了劲往我口里塞吃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不知多久,一天哥哥过来,丢下冷冷一句。
      “想死我不拦你,但别死在我跟前。”
      于是我就被丢到了风阑城。

      三年。
      我始终不明白连朔为什么没给我致命一击,反倒救了我。事实上他那一枪扎穿了我的右肺,如果他放着不管或索性扔我到某个荒野自生自灭,现在我坟头的草也有小腿高了。
      方徊来看过我,我关着门。他在门外对着夏沐的墓碑站了很久,直到红日西沉,临走前他搁了一封信在我门口。
      我开门看,信上熟悉的笔迹让我的泪瞬间夺眶。

      那天晚上我对着那封信发呆了很久。
      第二天我挖出哥哥安在我身边的暗卫,让他转告他几句话。
      ——我永远记得你对夏沐做的事,但我也记得儿时是谁背着奄奄一息的我挨家挨户地求他们给我一碗米汤。
      夏沐说他原谅你了,所以我也只好假装不计较了。
      只是,我们还是别见面了罢。以后我就待在这个小城,你在新帝都当你的白帝。
      等哪天我能真正释怀了,如果那时我还活着,如果那时你还愿意见这个总是任性让你头疼的妹妹,我们就聚聚吧——就在我们三人以前住过的舒居小园里。

      暗卫走了。我打开门,让阳光照进我阴湿的屋子。
      我将那封信压在我枕下。
      夏沐,你总是算无遗漏,人都走了,还丢下封破信把我栓在这人间。
      风阑城的那次是你唯一的失误罢?却是被舒檀,你唯一的生死之交给坑了——不,或许你一开始就知道他不怀好意,但形势如此,你又能如何?离间计,向来是哥哥的最爱。
      你寄望的那五万大军,大成皇帝根本舍不得拿来救一个小小的风阑,更别说他还怀疑你与舒军勾结。
      这世间,怕是只我一个是全心全意对你的,可你却把我抛下了。
      活该你一个人在那边孤孤单单。

      白帝登基七年。
      我躺在竹床上,有些恍惚。
      被贯穿过一个大洞的肺即使尽心调养仍是落下病根,撑了这些年,不容易了。
      我合着眼,感到体内的疼痛越来越强烈,到了某个顶点,反而忽然通通不见。
      全身轻飘飘的,多少年没有过的轻松。
      耳畔听到有人在笑。
      “花梨,还不起来么。”

      我一抖,颤巍巍睁眼。
      我看见穿着白袍的夏沐。他望着我,笑容温暖柔软。

      “按照承诺,我来接你了。”
      他朝我伸出手。
      我想笑,却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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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花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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