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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朱倾 ...

  •   什么样的孽缘,教我一世不得喜乐。
      除去朝夕相守,别无它求。

      【一·尘起】
      朱倾拼命地跑。
      追兵的脚步声已在几步之外,女童大大的眼里溢出惊恐。
      一只手蓦地自背后抓住她!嘴也被一把捂住。
      尖叫堵在喉间。
      “嘘——”那人道,却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朱倾满眼的泪就这么愣住。
      女孩迅速将她拉进拐角的小破门,朱倾听到门外的追兵骂骂咧咧地跑远。

      她救了她,在一个危急时刻。她告诉朱倾她叫舒花梨,并问她的名。
      “朱倾。”她低声答。
      舒花梨很自然地去牵她的手,朱倾有些不习惯她的亲昵,却没挣开,任由女孩拉着她走。

      她们来到一处小庙前。
      花梨踢开庙门,朱倾被她拉着,步履不稳地跟进去。花梨一路都在絮絮叨叨,朱倾直听得耳都疼,只觉得满院都是她清脆的童音。
      就听到远远的一个声音在笑:“花梨,你又捡什么回来了?”
      花梨脸上一喜:“哥哥!”边喊着脚下步子又快了些。

      门口转出一人,朱倾感到花梨放开她的手,蹦跳着跑过去,朱倾的目光便也随着她的动作落到那人身上。
      ——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眼睛浅浅弯着,像初三夜里的月牙。
      她听到花梨邀功似的说:“哥哥,她叫朱倾,是我从刘二手下抢下来的!”又讨好地摇摇少年的手,“哥哥,她好可怜,被卖到王大富家里,好容易逃出来,又刘二手下那群人逼得如丧烤饼,简直惨绝人寰!我们收留她好不好?”
      少年一敲妹妹的头:“那叫‘如丧考妣’!早叫你多看书,再说这词也不是这么用。”
      花梨摸摸脑袋,笑得浑不在意,余光瞄到朱倾不安的脸,忙又过来拉她,“朱倾,这是我哥哥舒檀,人很好的。”
      朱倾对她笑了笑,目光转向舒檀。
      舒檀也在看她。两人视线相撞。
      片刻,他开口:“你额头的痣很漂亮。”他眼角一弯。
      朱倾松口气。他笑了,是不是就意味着她可以留下了?
      “生来就有了。”她轻声说。
      少年点点头,转身前留下一句。
      “你和花梨住一屋吧。”
      花梨抱住她,又笑又叫。
      朱倾也笑,眼神却凝在少年远去的背影上。
      很漂亮的哥哥。九岁的朱倾还不懂得太多形容人的词汇,可她已懂得美丑。
      这样好看的人,让她想起庙里的菩萨,那般美丽那般端庄。菩萨躲在香雾后的脸偶尔会全露出来,那时她就看到菩萨的眼。
      微笑的,却又清冷得像月亮的眼。

      【二·烙涌
      朱倾记不清这是第几次奔逃在战火中。自两年前那座小庙烧毁在胡人的铁骑下,朱倾和舒家兄妹便开始颠沛流离的生活。
      忽然有人大喊:“水!——水来了!”
      “蛮子把堤炸了泄洪!”“快跑!”
      有个男人大喝:“退后!全军退后!”
      无需他说,所有人都已自发后退,但人腿怎快得过洪水。
      只几个眨眼巨浪便席卷了这支万来人的军队,大水四下奔腾,冲过军队,冲塌民房……
      一时只见无数黑乎乎的人头在白浪中挣扎呼号,四下里哀声震天。
      朱倾混在这些人中,载沉载浮。她水性差,只靠着一点力气拼命向岸游去,冷不防被人揪住头发就往水下压,她尖叫踢打,却挣不脱那只手。
      一个拳头猛砸在那人鼻上,将他砸晕,接着朱倾感到自己被一双手撑出水面。
      她颤抖抬头,便看见那个朝夕相处了四年的男子。
      “抱住我的腰。”他言简意赅。
      朱倾紧紧环住他,舒檀无奈一笑:“别揽这么紧,我动不了。”
      朱倾脸一热,手松了松,由舒檀带着她往岸边游去。
      她渐渐缓过劲儿来,问:“花梨呢?”
      “在岸上。”
      她不做声,半晌:“她让你来救我的?”
      “嗯。”声音淡淡的。
      朱倾突然很委屈,这委屈其实堆积已久,久到几乎酿成一汪苦酒将她没顶。
      她忽然就松了手。
      感觉身上一轻,舒檀回头,看到她要哭不哭的表情,微微皱眉:“怎么了?”
      “为什么要救我呢?”她视线滑过对岸,上面零星几个人,人人脸上的表情都写着劫后余生的喜悦,但没有那个总是笑眯眯地喊自己“朱倾朱倾”的女孩子,“花梨不在不是么?把我丢在这里也没关系的,她不会知道。”

      她当了他们四年的累赘。
      一个毫无关系的女孩,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炒菜能烧坏锅子,做事总比别人慢一拍;常年体弱,动不动就要花钱医病。除了一张脸还算可取,简直一无是处。
      可就算这张脸,在乱世之中,除了招来无妄之灾,还能做什么呢?
      带着这样的她,活得很辛苦吧?她一直知道……有几次危急关头她分明看到他眼里的不耐和不以为然,要不是花梨一直极喜欢她,几乎与她寸步不离,他早就把自己丢在哪个熙熙攘攘的街头了吧?人海茫茫,只消一个错身,就再见不到……

      朱倾低头不看他:“反正你早就想丢掉我了不是么?”
      带着小小的哭腔,说不清是赌气还是什么,她又后退一步,离他更远些。“现在这么乱,就算你找不到我也情有可原。花梨不会怪你的……”
      男人没反应,隔了会儿她听到他的声音,分不清喜怒:“你这么想?”
      朱倾低头不说话。
      男人点点头,转身。
      朱倾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脚下一软简直要栽倒水里,忽然想早知还不如刚才就让那男人淹死自己好了。

      水波一动,却是早该走掉的人又折了回来。他望着她泪水淋漓的脸,叹气,“让我走,你又哭。”
      朱倾泪流得更凶,她默默抹脸,不搭话。
      他牵过她的手放在腰侧,“抓紧了。”
      她依旧不说话,手下却乖乖攥紧了他的衣角。
      两人慢慢向对岸靠拢。

      四周人声鼎沸,朱倾贴在他身侧,凝视他的侧脸。
      她听到自己心里绿叶抽芽舒展的声音。
      多像一场梦境,他竟回来找她。
      她虽迟钝,却不笨。她清楚如果舒檀真想做什么,花梨的哭声也不能阻止他。
      可是他没有,以前没有,就连这次也一样。
      他没放弃她,丢她一人乱世沉浮。

      周遭人人呼号,与水或人殊死搏斗,为一块浮木打得你死我活。而她倚在他身侧,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安稳。
      多好,她有他。
      在这乱世之中,他是她唯一的庇佑。

      【三·惊变】
      明日便是成献帝的五十寿辰,西面诸国皆派使臣前来恭贺。
      大成丞相的府内。
      朱倾扶着窗沿,对窗外的男子笑道:“今日我找张真人去求签,你猜我求着了什么?”
      男人笑应:“是什么?”
      她撇嘴:“那牛鼻子老道说我命犯桃花,祸国殃民,还道我眉间煞气冲天,将来必是克父克母克夫克子,总之就是把身边的人都克死了才干净。”她很不忿,“说得我好似个妖怪!我要是妖,第一个克死他!”
      她生得极美,纵是生气起来也楚楚动人,一双大眼盈盈欲滴,倒让人忍不住去想去摸上一摸
      舒檀望着她,只是笑。
      朱倾更嗔:“你笑什么!”
      舒檀慢慢止了笑。
      少顷,他张口,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内容:“倾儿,我们以后还是少见面的好。”
      朱倾一愣,瞪眼:“他们又胡说什么了?”
      对方语气恳切:“如今你是丞相找回的爱女,我不过一个寄宿在你父亲门下的门客。你我也不再是小孩子,理应保持距离,以免落人实。”
      她怒了:“没有你,我早死了!什么‘落人口实’,别人说的,你管它作甚?”
      自她回到丞相府,这两年脾气见长,儿时的骄纵性子也一一回笼,如今居然敢在舒檀面前炸毛了。
      舒檀却没同她计较,好似她本就该这样,他甚至温柔地笑,只是出口的话不容人反驳:“今后有什么事,就让花梨转告我吧。”
      他转身走了,任朱倾在身后气得乱砸东西。

      当晚,舒檀接到一封邀请函。
      送函的小厮说:“丞相说,舒公子是小姐的义兄,又对小姐有活命之恩,明日小姐将在东风楼为圣上献上歌舞,舒公子不妨一同前去。”
      舒檀颔首,收下。
      “代我告知丞相,舒檀多谢他一番心意,明日必当准时赴约。”

      翌日,东风楼。
      舒檀坐在最末,看着那个在一众歌姬中鹤立鸡群的女子。
      她袅袅而出,毫不胆怯地对台上的九五之尊行个大礼,而后红袖一拂,满室生辉。
      水红罗衫淡淡妆,一点朱砂点缀额间,衬得她神女一般的面庞莹然生辉。
      她折腰,四月的桃花便谢了一地;她跃起,空中的红日便也随之灿烂夺目。
      跳至最高处,她突然一个旋身,将琵琶高举过头,反弹于颈后,琵琶声陡然拔高,如冰玉相击。
      她翻飞的裙裾如游龙惊凤,绚烂了所有人的眼。
      皇帝眯了眼,花白的发随着他惬意的笑轻颤,而他左下手第二座,太子李迹,视线从头至尾都没离开过那抹跃动的丽影。
      舒檀不动声色看着这一切,他微垂眼,啜了口冷掉的茶。
      ——倾儿,若你知这一场舞将给你带来什么,是否还会跳得如此肆意呢?

      一曲舞罢,朱倾又施一礼,施施然退下。
      在场之人皆不自觉地舒了一口气,仿佛终于从某个神迹中清醒。
      皇帝抚须而笑,目光紧跟着那抹红影直到消失。
      “丞相生的好女儿!真乃倾国之色。”
      丞相连忙上前:“臣惶恐!此乃臣之次女朱倾,幼时走失,直至两年前方寻回。幸而我儿聪慧,虽在外流离多年,自回府后这两年却颇用功,琴棋书画皆有小成,犹精琴道。”
      “令嫒芳龄几何,可曾取字?”
      “小女尚有一月便满十五,字不曾取,只一个小名‘倾’。”
      皇帝神色更是满意,和颜悦色道:“如此,朕便赐她一字‘霏’,如何?”
      在场诸位尽皆一惊,太子更是当即变了脸色。女子的字只能由本家长辈或夫君来取,皇上这一着,意味着……
      丞相立即屈膝,高声道:“臣,谢主隆恩。”
      皇帝呵呵笑,亲自扶起老丞相。
      “传旨,册封丞相次女朱霏为‘朱妃’,一月后完婚。”
      大殿里回荡着丞相“谢主隆恩”的高呼。

      一切至此尘埃落地。

      一个月有多长,够不够一个人把另一个人遗忘?
      乌云沉沉。
      舒檀打开门,那近一月不见的人儿正端坐在里头。

      他站在门口,她坐在桌边。
      沉默。沉默。
      她终于开口:“你躲我。”
      “人言可畏。”他淡淡道。
      她忽然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舒檀不做声,静静看着她。
      她清减许多,原本略圆的下巴现在尖尖的,像一柄锋锐的剑,她的人也像一柄剑,闪着冷光。
      朱倾笑够了,用力一抹眼角。
      “我以为你会来。”她说,“我一直等一直等,夜里都睡不好,怕你来了我却错过了。”
      他默了默。“抱歉。”
      她看向他,表情终于流出一丝愤怒:“你只有这个想说么?”
      他又沉默了。
      她咬唇,片刻方道:“花梨答应我她会扮作我待在房间里,她的易容术很好你也知道,不必担心别人会发现。”她走向他,“现在我们可以说说心里话。”
      她站定在他身前,直视他,让自己的身影清楚地倒映在他眼底。
      她开口,带着十二分的虔诚与冀望:“檀哥哥,我们私奔吧。”
      私奔吧。就这么简单。什么也无须理会,他人如何与我何干,只要有你和我在一起。

      她说得轻巧决绝,他亦答得斩钉截铁:“不可能。”
      空气一时凝滞。
      她凝视了他的眼睛许久,直到她确认里面找不到一点玩笑的意味。
      ——甚至,连半丝挣扎不舍都没有,只有一汪深潭,幽不见底。
      她颓下肩膀,声音惨淡:“檀哥哥,其实你不喜欢我的吧。”
      她以为他又要沉默,没想到他却开口了。
      “不,我喜欢你。”
      她霍然抬头,乍惊乍喜。
      “甚至比喜欢还要喜欢。”他继续,而她心脏都要跳出来!“但我不能同你走,这点亦是真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皇上定下的人。”他望着她,不闪不避,“只要你一日是大成皇帝的妃子,我们就绝无可能。”
      她气急:“所以我们要走!到没有人知道我们的地方去——”
      “去哪里呢?”他打断她,“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们能躲到几时?而要你跟着我颠沛流离,这样的事……”
      “不介意!”她急急截断他,“我不介意!”
      “我介意。”
      她一呆。
      他轻轻叹息:“倾儿,你仍是这般天真。”
      她咬牙,却没反驳。
      他知她,她也知他。
      私奔,不是舒檀会做的事,是她糊涂了。

      下雨了。
      朱倾已在这里待了很久,而该说的话,似乎也都尽了。
      舒檀转身开门:“你回去罢,我只当你今日……”未了的话被一个怀抱打住。
      “不要赶我走……”她闷声道,“三日后我就要嫁人了,只当可怜我……”
      她温热的脸庞贴着他的背,有那么一霎舒檀的脸色软了,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想回身抱她。
      但他终究没动。
      他不动,等她自己起来,而她也起来了。她身上的香熏得他头有些晕,脸都热起来。
      他蓦然察觉不对,反身握住她的肩:“你熏的香……”
      她看着他,吃吃的笑。
      他怅然长叹:“你这又是何苦。”
      她抚摸他的脸,惹得那股热气愈发蒸腾,舒檀只觉得浑身都燥起来。
      她靠近他:“我得到可靠消息,皇帝早就不能人道了。”她妖娆得像只猫,“所以……”她舔了舔唇。
      他没有犹豫,转身就去摸门插销。
      “你走一个试试。”她笑得可恶,却让人恨不起来,因为她的眼里波光粼粼,都是心碎,“我保证那皇帝只能娶到一个死人。”
      舒檀顿住了。
      她倾身,抱住他。
      “就当补偿我……”她说,“这是你欠我的。”
      你喜欢我,却不要我。而我,因为喜欢了你,明知你不要我,却无法抽身离开。
      什么样的孽缘,教我一世不得喜乐。

      雨不知何时停了。
      她躺在他身侧,出奇地安静。他抬手去顺她的发,她便对他一笑。
      半晌她慢慢坐起,打理自己。
      他望着她无甚表情的脸,眼中突然有些心疼。
      他轻声问:“后悔么?”
      “不。”她答得利落,低头问他,“你呢?”
      “不。”
      “会带我走么?”
      “……不会。”
      她点点头,站起来,“我也是刚刚想通,那皇帝说不定比你更好。”她心中凄苦,却强撑娇笑,“谁说青梅竹马最好,我偏要做那个攀上枝头的凤凰。”
      他不语,良久低声道:“你难过,我知。”
      她不看他,兀自整理衣物。
      他望着她:“我不能带走大成皇帝的嫔妃,但假若他不再是皇帝……”
      她僵住,回头呆呆看他。
      他笑,握住她的手。
      “倾儿,等我几年。”

      三日后。
      舒檀为朱倾的手臂缠上红线。
      成国的风俗,大婚当日新娘的右臂要由父亲和兄长分别缠上红绳,寓意嫁过去之后会给夫家带来绵绵不断的好运。
      这段意义深刻的红绳,唯新娘子的夫君可解下。
      扎好线,朱倾屏退左右,独留下舒檀。
      “替我解开。”她瞟瞟红线,对他娇语。
      舒檀摇头笑笑。
      “快点。”她似嗔似恼。
      他没奈何,果然上前为她解下红线。她趁着他靠近,将脸贴在他脸侧。
      “檀哥哥……”她轻声道,“记得,给我解下这红线的人是你。你一定要来接我。”
      他手不易察觉地一顿,“嗯。”
      朱倾笑了,靠在他肩头。
      门外,喧天的锣鼓声渐渐近了。
      终于,还是到了上轿这一刻。

      新娘子被人搀扶上轿,大红嫁衣下,红线稳妥地缠在她的右臂上,一如初缠。
      送嫁队伍吹吹打打,驶向皇宫。

      【四·红颜乱】
      新晋的朱妃很难讨好,这是宫里的共识。
      她的表情永远冷淡,安静地住在自己的宫殿里。任皇帝如何宠她,逗她,她连一丝笑都欠奉。
      但皇帝偏离不开她。宫里的老人说,从没见献帝那么宠一个妃子,简直恨不得把手上所有东西都捧到她面前,只求她开怀一笑。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位朱妃娘娘是生来不会笑的时候,她却毫无征兆地笑了。

      冬宴上有位大臣进谏,献帝不耐烦地打发他,但他却出乎人意料地执拗,连连磕头,磕得血流满地。
      坐在献帝身侧的朱妃突然就笑了。
      献帝又惊又喜,连连追问她笑的原因,她却掩唇不语。她甚至笑得坐不住,起身离宴。
      皇帝追了过去。
      后来,献帝发现自己这位妃子对所有流血和厮斗的场景都很感兴趣。
      ——他终于找到了博美人一笑的方法。

      此后每隔七天,皇城外便有一场厮杀。
      起先是让驻守帝京的将士下场比试,点到即止,但很快献帝注意到朱妃神情恹恹,便换了个更刺激的方式——提出狱中死囚互相厮杀,胜了便改判流放,败者则被当场诛杀,朱妃果然大悦。
      京中死囚毕竟有限,一月后死囚只能由京边地区快马送来,再后来,各地的死囚都告罄,于是献帝又把主意打到战俘上。

      献帝十六年二月,京城外的十里墩,献帝一声令下,将士们将两千战俘尽数推入土坑。
      坑底的刀尖瞬间染红。不断有人企图从坑底爬出,又被守在边上的士兵一脚踢下。
      血腥味引来无数食腐鸟,黑压压盘旋上空久久不散。
      坑外,乐师们奉命奏乐,乐声飘荡。
      彼时,身着绯红宫服的朱妃坐在十丈之外的看台上,慢慢品着香茗,听震天哭喊与丝竹声交织成一段凄诡的乐章。
      月亮都变了颜色,血红,俯首望着天穹下这惨绝的一幕。
      朱倾静静地笑,像一个诡秘的隐喻。

      献帝终日与朱妃厮守,早朝已罢了数月。
      朱妃十六岁庆生宴上,三位大臣联名进谏。
      ——妖妃蛊惑圣心,当诛!

      朱妃当场拂袖而去。
      天子慌忙跟上。
      半日后,圣旨下。
      赐三人鸩酒。
      次日,圣上为安抚爱妃,将最小的七皇子过其名下。
      一月后,又是一道诏书。
      ——朱氏端娴慧至,兼抚养皇子有功,晋为贵妃。
      圣眷如斯!
      朝中再无人敢议朱贵妃是非。

      贵妃归宁。
      花厅内众人退去,独留贵妃与其义兄。
      朱倾走过去,脸贴在男人胸膛,“想我没?”
      舒檀抚她的发,手势细腻温存。他没回答,朱倾却已满足地叹息。
      他的味道萦绕她鼻端,令她无比安心。
      两人密密地说了会儿话,舒檀道:“我要走了。”
      她一颤,低声:“……不能再等等?”
      “南面三省一切就绪,此时若不去,不知下个机会是何时。”
      她沉默,理智和情感将她割成两半,一边劝着让他离去,另一边就歇斯底里。
      但她终究开口:“好,你去。”
      他抱住她。她在他怀里闭上眼。
      无需言语,抱住我就好。眼下的每一瞬都是珍宝,别让它们白白从指缝流掉。
      他们都在厅外恭候,等着“贵妃”出来,很快就要分别。
      而你这一走,此后连“归宁”都见不到面。
      她紧紧拥住他。
      只恨不能将自己嵌进他身子,教他一并带走。

      两年后。
      烽燧四起。战火蔓延十六省,最近的距帝都仅有八百里之遥。
      接连败北的战报彻底打破大成统治者的盛世幻象。
      民间,朱氏“妖姬”声名狼藉,民愤滔天。
      朝堂上,关于“诛妖姬,平民愤”的奏章如雪花般飞向朝桌。
      献帝终日愁眉不展。
      这日,又有人提议诛杀贵妃。
      那人道:“殿下若觉得此事有失皇家体统,不妨给她一个全尸,一条白绫即……”
      “简直一派胡言!”却是太子大喝,“此乃皇室家事,父皇还未发言,岂容他人指手画脚!”
      他眼睛一扫四周:“尔等食君俸禄,如今大事临头,却只会拿个柔弱妇孺来推搪么?”
      满堂鸦雀无声。
      献帝凝眉不语。
      忽然一抹红影奔入殿中,众人眼前一花,便见方才争议的对象正立于朱阶之上。
      她目光一扫,将阻拦不及的侍卫冻在原地,随后视线一一扫过阶下众人。她眼神极凌厉,一时竟无人敢与她对视。
      她霍然回首,对朱阶之上的男人道:“陛下正为妾身苦恼?”
      皇帝支吾。
      她蓦地一笑,“何必如此!妾此一身皆为陛下所赐。陛下要妾亡,一言而已!”
      话音未落她拔下头簪,反手就往自己脖颈刺去!
      “叮——”却是太子出手打飞了簪子。即使如此,她原本无暇的颈上已留下一道深深血痕。
      猩红雪白,如此刺目。
      她软软倒下。
      满堂皆乱。皇帝苍老的呼声杂在其中,分外突兀。

      八百里之外。
      舒檀正执棋的手无来由地一颤。
      对面的人注意到,抬起头:“怎么?”
      “唔。”他漫应一声,稳稳将棋落在一处。
      那人笑起来:“脸色突然这么差,要不要歇歇?”
      “无妨。”
      对方摇头一笑,便不管他,径自拈起一子。
      战局继续。

      次日清晨,舒檀展开刚收到的密函。
      信底,“生死不明”四字似有千斤重,压得他皱了眉。
      伤得竟如此重么。
      他捏着函,想起她对自己盈盈笑语的样子。
      场景一转,手中的白纸仿佛变成她病榻上苍白的脸。
      ……她走了一步险棋。
      是自己逼得太紧了么?那些人竟已连一个女子都容不下,迫不及待想要平息民愤,争取有利局势。
      那日,若李迹未及打掉那簪子,她便是血溅当场……
      舒檀忽然有些发寒。
      发寒这感觉常年与他无缘,如今乍然到访,叫他愈发皱眉。

      他正沉吟,忽听一声“报——”
      “禀元帅,一元阵已布好,是否现在与成军开战?”
      他略一思索,“开战。”
      士兵得令而去。
      舒檀望向天际,陷入沉思。
      那极远之外,有一个对他而言很特别的人。
      而且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特别……而他竟不讨厌这种感觉。
      他想朱倾对于他是不同的,与那些随时能舍弃的棋子不一样,他希望她能在他看得到的地方一直微笑。
      但即便如此,亦不能阻止他挥军北上。
      即使这个决定可能危及她的性命。
      ——所以,抱歉,请你再撑一阵……

      【五·终局】
      马蹄声隐约可闻。兵器与甲胄的金属味似已可以嗅到,冷,且腥。
      朱倾斜靠在木榻上,阖目。
      太子李迹站在栏杆边,眺望天际腾起的烟尘。
      “舒檀来了。”他说,“你猜有几分是为你,几分是为了天下?”
      她纹丝不动:“我只知,他绝不会舍弃我。”
      “是吗,”太子笑起来,“我们打个赌如何?若你赢了,我便放了你。”
      “哦?”她懒懒应声,换个姿势。
      “若你输了,便告诉世人,朱贵妃是为了谁,令黎民遭劫,苍生涂炭。”
      不遗余力地祸乱大成江山,甚至不惜背上“祸国妖姬”的骂名。

      她终于睁眼,目光泠泠。
      他笑,似是笃定她不会拒绝。
      她不语,一双美目在他面上逡巡,半晌,勾起嘴角:“原来你爱上我了?”
      他的笑僵住。
      她放声大笑。
      他冷着脸看她。她站起来,踱到他跟前。
      她抬手,搭上他的肩,他一把握住,她没挣开,径自吃吃笑。
      “别笑了!”他低吼。
      她慢慢敛了嘴角,眼底笑意却不去,且逐渐变了,凉凉的,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
      他在那样的笑里脸色铁青,她却掉头不再看他,视线移向远方。
      她看到了越来越近的铁骑,高高旗帜上的“舒”字像一把火炬点亮她的眼。
      “我不赌。”她道,“因为我信他。”
      信他必不负我。

      军队包围了这座六层高的玩星楼。
      朱倾站在顶层,俯瞰下面人头簇拥的景象,神情甜蜜又满足。
      “瞧,他来接我了。”
      太子在她身旁,眼睫遮去他眼底的流光。
      他们一齐看那个身着银色战甲的男人一抬手,躁动的大军停下。
      朱倾在楼上贪婪地望着他。
      ——她有多久没见他了?两年?三年?每日靠着过去的甜美回忆支撑,直到那些回忆都快熬磨成一把白灰。
      她目不转睛,等着他仰头与自己视线交汇。
      他果然抬头了,而她浑身一颤。
      不对……不对不对!
      他的表情怎么这样……为什么不是欢喜?为什么他皱着眉——他遇到麻烦了?
      她正要张口,身边的男人却高声道:“舒将军,久违了。”
      舒檀:“成太子,你可以下来了。我不会杀你。”他笑了一下,“你父亲造的杀业,我不会让你来抵偿。”
      太子挑眉:“那我真要感谢你的大人大量。敢问你打算如何发落我呢?将我刺面了发配到蛮荒之地么?”
      “太子说笑了,怎可如此对待前朝皇族。在下在冀北有一座宅邸,依山傍水,殿下若不嫌弃便迁去小住如何?”
      “舒卿为我谋虑得如此周到,我若推辞,岂非不识趣?——但不知足下预备如何处置朱贵妃?”
      舒檀顿了一顿。朱倾紧紧盯住他。
      从方才开始,他便没瞧过她一眼。
      她知道他迟疑了。
      他担心他们的关系在天下人面前曝光!
      这个认知让她心中一阵绞痛。
      是了,他怎能承认……虽然当初是他们一起定的计谋,他在外起兵,她就在内紊乱大成朝政。等时机成熟了,他就一举夺得天下,宣告世人他们才是一对,是献帝夺人所爱!
      ——可是她做得太好了,实在太好了……如今世人皆知朱倾是个乱世妖姬,她害死了无数忠良无辜……人人得而诛之!
      没人会在意一个妖女的爱情……没人会谅解她。
      舒檀不能和她扯在一起。她会毁了他。

      想通这点,朱倾反而轻松了。他不是不想认她,是不能——没关系,那就不认好了,只要能和他厮守在一起,就算是名不正言不顺……她忍了这么些年,还有什么看不透?
      除去朝夕相守,别无它求。

      她抬头,微笑,声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听得到:“前朝妖妃,自然是赐死了。”
      四面哗然,有人大叫:“烧死她!烧死妖妃!”
      朱倾垂目,掩去眼底苦笑。
      “朱霏自知罪孽深重,只求留我一个全尸,但请将军予我一杯鸩酒,了此残生。”
      舒檀手里有一种药,吃下去气息全无如同死人,但三日后灌下解药,便可醒来。
      她目光与舒檀对视,他微微点头。
      她舒口气,知道他看懂了她的想法。

      舒檀说服了激愤的人群。他拿出一瓶药,策马向她行来。
      她安静垂首。
      接下来只要在众人眼下服药,堵住悠悠众口……
      “慢!”太子忽道。
      朱倾一惊,偏头看他。
      他对她警告的目光似无所觉,笑吟吟道:“我很好奇,惯来铁面无私的舒将军今次居然如此好说话。以朱贵妃之罪死十次都有余,一杯毒酒,未免太便宜她了。”
      人群又开始窃窃私语。
      他继续道:“我刚想起一则颇有趣的宫闱秘闻,朱贵妃进宫前有一位青梅竹马,有传言道,朱贵妃仗着帝宠兴风作乱无恶不作,皆是为了祸乱大成江山,只待大成一灭,她便可与他双宿双栖。”
      议论声更加大了。
      他在朱倾几乎喷火的目光中,不疾不徐道:“这位竹马,此刻就在众人中。”他啧啧,“可叹朱贵妃万万料不到,大成终于亡了,这位竹马见到她后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要她的命呢!”
      议论的嗡嗡声几乎震破朱倾的耳膜!
      他要告诉大家真相!
      ——不,已经呼之欲出了,他的那番话……朱倾倏地转头去看舒檀!
      他脸色前所未有地难看。
      那厢,太子悠悠道:“舒将军,靠女人大腿打下江山的感觉如何?”
      朱倾摇摇欲坠。
      舒檀突然一笑,“还不赖。”
      他承认了!他承认了?!
      朱倾不可置信。
      太子一愣,似想不到他是这个反应,咬牙笑:“舒将军,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啊。”
      舒檀朗朗一笑:“在下想,若是太子自己的挚爱被人夺去,你亦会竭尽全力。”
      太子恨笑:“很好。如此,你必是打算从此与妖妃比翼双飞了?”
      “不错。”毫不迟疑。
      朱倾捂住嘴。
      够了。
      她已听到人们发出质疑的呼声,他们无法接受自己爱戴的舒将军居然和一个万恶的女人有染。
      她凝望他,他浅笑的容颜突然如此清晰,那些在宫中岁月一一黯淡的美好回忆忽然都变得鲜活,炽热了她心口。
      她没看错,他的确是她良人。
      怪只怪命运弄人,如今的局势,她与天下,他只能选一个……

      “她与天下,你只能选一个。”太子望着舒檀,冷冷道,“不信你就问问大家。”
      不必问,朱倾已看到众人的表情。爱情不能改变什么,因妖妃而死去魂灵们需要一个交待。
      她看向舒檀,他脸上还是得体的微笑,可她熟知他每个细微表情下的意味。
      他很难为。他在思索。他在权衡……

      四起的呼声几乎淹没他们,群情激愤,舒檀眉头慢慢拧起。
      朱倾心疼地看着他。
      她的檀郎,何曾被人迫到这样……
      是做出决定的时候了。目光一瞥太子,她淡淡道:“你满意了。”
      太子笑。
      她忽然用力推他,他猝不及防险些被她推下高楼,回过神来反手将她抵上围栏,而她顺着他的力道向后一个仰身!
      红色身影轻飘飘翻过栏杆……
      太子猛地探手去捞,却只撕下一片裙角……
      她朱色的裙裾翻飞舒卷,一如几年前舞榭歌台的初见。
      只一眼,便永世不能忘却……
      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她坠下高楼,看她重重落地,而后被舒檀扶进怀里。

      血流满地。
      她躺在舒檀怀里,意识模糊。
      “檀哥哥……”她摸索着。
      他握住她的手。“我在,我在……”
      “不许忘了我。”
      “不会。”
      “我信你的,一直信……他们都说你只是利用我……”她咳起来,喘息,“我、我不信他们。”
      “是……倾儿最乖了。”
      “檀哥哥……”她的目光开始涣散,“我好舍不得……我终于盼到你来接我,我却要死了……”
      “那你等我好不好?你乖乖的,等我去找你。”
      “呵……”她笑起来,“你舍不得的,我知……你才走到今天,哪舍得……”
      舒檀说不出话来。
      “不过,”她说,“我还是会等的,一直等一直等……等你倦了、厌了,就来下面找我。”
      她的声音弱下去:“就像以前一样……”
      终不可闻。

      他拥紧她。
      耳边她最后的呢喃久久不散。
      “一直等一直等……”
      “就像以前一样……”
      ……

      斗转星移。
      新朝百废俱兴,一派繁荣景象。
      一切不过短短九年。
      人皆道白帝勤于朝政,更善任用贤能,听谏言纳良策。
      “难得的英明君主!”
      众口交赞。

      没人提起草莽帝王的过往。
      帝王,无需凡情。

      白帝十年的一个雪夜。
      舒檀盘膝端坐于蒲团上。
      他静静坐着,等胸口熟悉的闷痛过去。
      每一次,痛楚提醒他曾怎样辜负了一个好女子。
      是自己的迟疑,终于逼死了她。
      御医说,陛下这是心疾,无药可医。

      雪花落在飞檐,发出簌簌的声响。
      疼痛消失了,他站起,倚栏向外望。
      ——忽然见到她。
      他睁大眼。
      她笑吟吟的,冲他招招手。
      他不自觉地就出了栏杆,走到她身前。
      摸摸她的脸,暖的……
      雪花落到她身上,他为她拂去……雪也是暖的。
      他恍然。原来是自己凉了。
      原来那个时候已到了。

      “你居然真拖这么久!”
      “对不起。”
      “哼,阎王看了我们的事,他说下辈子让你当女的我当男的,换你等我!”
      “是么……”
      “你不信?”
      “信。”
      “哼……”
      两道身影相偎着,在月下渐渐远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章 朱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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