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初上舞 玉祭》弥生

3、第三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若是要钱，直接去抢不就行了。”刚刚把脸上厚厚的一层脂粉擦干净，玉崔嵬晃了晃手中的白玉酒杯，杯中艳丽澄澈的酒便是全洛阳只有怡然居才酿的最为地道的玫瑰烧。

　　坐拥天下两大奇宫之一秉烛寺，玉崔嵬自然钱多的天花乱坠，可是几天前从自己的棺材里爬出来的时候确实身无分文，从百桃堂带走圣香的时候一时情急也没顾得上拿钱。因而刚刚才会陪着圣香胡闹，虽然觉得有趣但想起来还是很麻烦。

　　圣香头也不抬地正在吃着一盘莲蓉栗子糕，“咱们这么做是为了伸张正义，惩恶扬善阿。”已经是第五盘了。就算饿了也不用吃这么多吧，还像小孩子一样不爱吃饭，专吃甜食。真奇怪他长期坚持这么恶劣的饮食习惯怎么没有蛀牙还那么瘦。

　　两人正挺自在地吃着，忽然听到远处几人的说话声传来。

　　“现在的世道阿，真是越来越乱了，江湖里一天一个样。”这声音听上去分外熟悉，圣香从画有梅兰竹菊的屏风后探出半个脑袋，向楼下望去。

　　只见大堂中进来了三人，刚在一张桌前坐定。说话的是个大汉，约莫四旬，手中提着一把几十斤重的月牙铲。其余二人也和他差不多年纪，只是相较少了些莽气。一个身着道袍的人接口道：“原先祭血会何等叱咤风云，板渚一战后，死的死，散的散，没多久工夫就化为乌有了。”这声音比起刚才的大汉轻了不少，若不是像这般圣香耳力好，一般人只怕听不清楚。

　　“自古英雄出少年啊，碧落宫的那位宛郁宫主——你我有幸在武当山和他有一面之缘——不过十八岁，已是一举杀了李陵晏，短短数日兼并了原属祭血会的包括芙蓉庄在内十余个门派。听说他已经带领碧落宫举宫上下离开洛水，迁入重修的嘉京园，一改从前温和的作风，开始大肆扩张势力。和如今天下第一的江南山庄俨然已成分庭抗礼之势。”最后一个开口的人身材高挑瘦削，眉宇间有飘逸之态。

　　不用说，这三人自然是铜头陀，清和道长，和望月客傅观。他们自君山一役和武当山上的合力抗敌，就成了好朋友，只是想不到竟能在这里碰到。

　　玉崔嵬已经把一壶酒喝完，脸上却毫无醉意，嫣然一笑，“我那好温柔的小舅子看来是一定要称霸天下了。”言罢，又取了一壶，继续自斟自饮，“你不喝么？这酒味道很好。”

　　圣香刚想摇头，只听楼下铜头陀特有的大嗓门响起：“谁作武林盟主我可不关心，我铜头陀只要天天有酒喝就行了。你看那江南丰当了几十年的武林盟主，连老婆都跟人跑了，有哪一天像我这般逍遥自在。来，咱们干。”说着一仰脖子贯下一盅酒。听到“江南丰”三个字的时候，玉崔嵬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有些迷茫。这时铜头陀又继续说：“不过说到少年英雄，我倒觉得那宛郁宫主比不上一个人。”

　　“何人？”傅观问道。

　　“说起那小子，真叫我头痛，你瞧，我铲子上那几个字就是他给刻上去的。”铜头陀说着还真把铲子举起来给两人看。“不过，我是真心佩服他。这世上再也没人比他聪明啦。板渚一战，若不是他，谁成谁败都难说得很呢。”

　　“你说的可是圣香？”清和道长看了看月牙铲，铜头陀点点头。

　　“你不知道么，圣香在三天前就死了，是被太宗皇帝下旨处死的。”傅观道，“听说出殡的那天白发和天眼还有很多朝廷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去了。”

　　“这事我也略有耳闻，似乎就是因为圣香假传军令把朝廷的军队调到洛阳。。。”清河道长心下恻然。

　　哐当！

　　月牙铲摔倒了地上，铲上几个铜环犹自晃动。铜头陀喃喃道：“圣香。。。死了？”

　　身后忽然有人问道：“他死了你是不是很难过呀？”那声音清脆柔软，还带着些稚气。

　　铜头陀正黯然失神，“那么好的一个孩子，怎么。。。说死就死了。。。”

　　“那，你跟我念一遍，圣香是天上地下举世无双英明神武倾国倾城冰雪聪明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大好人，我就让他重新活过来。”

　　“噢。圣香是个天上地下。。。什么来着？”铜头陀一抬头看见清和道长和傅观正目瞪口呆地看像自己身后，忽然发觉有点不对劲，这声音怎么像是。。。回头一看，不由大叫一声：“圣。。。”

　　“打住。”圣香一把捂住铜头陀的嘴，“本少爷现在还好好的活着，不过你再这么一嚷嚷，就会被人听到，被人听到就会告诉官府，告诉官府就会发现我没死，发现我没死本少爷就会再被抓住，本少爷身体虚弱要是再挨一剑肯定会死，本少爷要是死了做鬼也要缠着你你明白了吧？”圣香说完还顺手从桌上抓了把蚕豆，一颗接一颗地扔进嘴里。

　　他这一连串的话听得铜头陀晕头转向，半天才摸摸脑袋，“这么说，你还活着？”

　　“废话，本少爷忙得很才没工夫大白天装鬼吓你们。”

　　圣香还想说点什么，忽然大感有趣地望向前面，只听怡然居门外有个女孩朝里大喊：“两个坏蛋给我听好了，我知道你们在里面，赶紧给我出来认错，免得到时候本姑娘对你们不客气。”

　　行人如织的街道边站着个绿衫绿裙的少女，看上去十八九岁，眼睛大大的，十分秀气。只见她正朝怡然居里张望着，又压低了似乎在问旁边一脸黑线的人：“秦钟，你确定是这里？我叫了怎么没反应啊？”说着自顾自走了进去，“人呢？呀！你是。。。”面前有个锦绣衣裳，生得十分精致漂亮的人正笑眯眯地望过来。

　　“嘘。。。”圣香赶紧竖起一根食指。

　　“你怎么在这里？不对，你不是已经死了吗？难道是我的幻觉？”

　　“哈哈，当然不是幻觉了，你看着。”紧接着“啊”的一声惨叫传来，秦钟对圣香大喊：“你干吗掐我？”

　　“不掐你难道掐我自己啊。”圣香对秦钟撇撇嘴，一副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的鄙夷神色，然后对何晓秋笑笑：“怎么样，他都疼得叫了，不是幻觉吧。”继而看着秦钟给气得发白的脸继续说：“还有啊，本少爷还要告诉你一个道理，乱打小报告是要遭报应的。”说完就撇下秦钟，拉着何晓秋就往楼上走，“来来来，小何，咱们好久不见，本少爷请你吃莲蓉栗子糕。”

　　何晓秋还没完全忘记秦钟，一边走一边回头给圣香介绍：“幸亏他刚才找我代表碧落宫给他主持正义，不然就碰不。。。”何晓秋一下子停在了楼梯上，定定地向上看去。

　　玉崔嵬站在楼上，正斜靠着屏风，睡袍外披了一件深紫色的罩衣，没有系扣，绣银线的衣襟搭在两臂上，领口向后滑落至腰际，露出后背上的大半只蛾子。他一手把玩着酒杯，一手懒洋洋地把散在肩头的漆黑长发拨到身后，侧头微笑：“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阿。”这话的尾音拖得很长，有些含混，声音极轻柔，可在场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玉崔嵬经常是一出场就能不经意地在瞬间制造出极度的安静，一来是因为他惊人的美貌，二来是他整个人强大的存在感和震慑人心的气质。

　　整个怡然居的人都忘记了说话，目光里都写着惊艳二字——圣香除外，他伸出五根手指在何晓秋眼前晃晃，“你啊什么，再不走可就都给大玉吃完啦。”

　　何晓秋给圣香拖着往楼上走，一边语无伦次地说：“成碧姐姐的老公。。。秉烛寺，我的妈呀，他不是也死了吗？”

　　玉崔嵬靠着屏风往下面看了好一会儿了，只是对于他身份最显著的标记，脸上的伤疤不见了，人又站在高处，原是没人认出来。听何晓秋这么一嚷嚷，清和道长一行均抬头望去，那人不是玉崔嵬是谁！

　　同时响起的还有铜头陀的声音：“真他妈见鬼了。”

　　圣香回头白他一眼，“你见过这么漂亮的鬼吗？”

　　此话让铜头陀又陷入痛苦的思考中，说没见过好象不对，说见过也不对，一抬头，两人早就没影啦。铜头陀喃喃自语，“我一定是又喝醉酒作白日梦了。”清和道长和傅观对视一眼，无奈地摇摇头。

　　何晓秋是个性格颇为大大咧咧的姑娘，五分钟内连见两人“死而复生”这样的事似乎并未对她造成什么巨大的影响。她当下也不推辞，抓起盘子里的糕点看看，就往嘴里塞，一转眼一盘莲蓉栗子糕就快吃完了，“哎，我走了一上午的路，饿死我啦。唔，这个比碧落宫里做的好吃多了。”

　　圣香眼疾手快的抢过最后一块，“你怎么这么能吃啊，都给你吃完了我吃什么？”

　　何晓秋撇撇嘴，指着桌上的一叠空盘子：“你都吃了一，二。。。四盘了，还没吃饱啊。”

　　圣香似乎十分惋惜的叹了一口气，“这你就不懂了，人当然是越聪明吃得越多。”又挥挥袖子，“算了你还小，不懂是正常的，本少爷不怪你。”其实他就没比何晓秋大多少，听这语气却好像是她的爷爷，在语重心长地告诉她做人的道理一般。

　　何晓秋还真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这样啊，难怪小月这么能吃，嗯，比你能吃多啦。”

　　玉崔嵬无视两个人幼稚的斗嘴，继续喝他的酒。

　　何晓秋像是想起了什么，转向玉崔嵬,“对了，我都一直没机会跟你说声谢谢呢。要不是五年前你救了成碧姐姐和我，我早就死啦。”

　　玉崔嵬莞尔一笑，“不说也没关系。”

　　“别谢大玉啦，要谢还是谢你的成碧姐姐吧。大玉肯定是看她漂亮想英雄救美顺便把你一起救了。”圣香做了个鬼脸。

　　何晓秋无语了，她看看圣香的笑脸，却觉得怎么也生不气起来。圣香的笑容，常常带给人一种温暖的感觉，恩，就像冬天里喝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甜羹。

　　玉崔嵬和圣香都经常笑，可是，玉崔嵬笑起来却是冰冷的，带着些残酷的味道，美丽得惊心动魄，却没有一丝温度，就像夜色，成了掩盖一切的表象，即是他笑着笑着，就一剑杀了你，你也不会觉得奇怪。

　　“总之谢谢你啦。”何晓秋擦擦嘴站起身，“我要回去交差了。”

　　圣香神色凝重地拍拍何晓秋的肩膀，“回家路上一定要注意安全。否则像你这么贪吃智商又低的女人是很容易遇到危险的。”

　　何晓秋瞪了圣香两眼，“我本来要告诉你我这次出来是阿宛派我打听你们俩的下落的，由于你态度恶劣，我就不告诉你了。”说着就头也不会地走了。

　　圣香用一种神奇的眼光看着何晓秋的背影，十分同情的摇摇头，“笨女人本少爷不是没见过，但这么笨的本少爷真是第一次见到。但愿她还记得回家的路。”

　　“就这么让她走了？”玉崔嵬抬头。

　　圣香没有回头，仍旧静静地看着前方，表情有些迷茫，语调波澜不惊，“该来的，总会来的。我们还活着，当然不能指望没人发现。与其躲躲藏藏，倒不如顺其自然。。。”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不舒服了？”玉崔嵬柔声问。“身体不好就不要成天这么活蹦乱跳。”

　　圣香的声音极轻，“希望阿宛暂时不要知道我现在。。。”

　　玉崔嵬饶有兴致地看着圣香，朱唇微启，像是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有些事情，即使不说出来，他们心里也明白。

　　宛郁月旦所有的稚气和软弱都随着闻人暖的死一同泯灭了，他的眼神和语气从那天以后就不曾带有一丝一毫的温度，他把自己所有的爱都用来给闻人暖殉葬了，这样的人是真正可怕的，没有了爱，他就无坚不摧无懈可击。

　　“大玉，今天不上路了好不好。本少爷上次来洛阳就没好好玩过，听眉娘说洛阳有很多好玩的地方，走，咱们上街去。”圣香瞬间又来了精神。

　　****************************************************************************

　　普光寺前。

　　人流如织，热闹非凡。

　　元宵灯节刚过，人们纷纷前来烧香祈福。虽是早春，阳光已带有暖意，若不是街头五颜六色的花灯还在微风中晃动，真让人恍然有种夏天将至的错觉。

　　那些善男信女们将自己的金钱奉献给未知世界的佛——虽然很明显对方用不上，却不为在路边饥寒交迫的孤儿和衣衫褴褛的虚弱的乞丐停下脚步。

　　圣香可不是来烧香的。此刻，他正挥着他的宝贝扇子，站在普光寺。。。旁边的古玩店紫归斋里，兴致勃勃地研究着墙上的一幅泛黄的字画。如果不是他炫耀似的捏在手里的那串吃了一半的冰糖葫芦，如此场景看上去也许不会这么别扭。

　　“嗯，滕昌佑的《牡丹图轴》。”圣香又咬下一颗冰糖葫芦。

　　店主年逾花甲，他自从圣香和玉崔嵬进门后目光就始终对着他们俩打转，眼下终于找到了说话的机会，刚想开口。

　　“可惜是假的。”圣香撇撇嘴，又安慰道：“不过画得比真的好多了。”

　　店主嘴张了一半，脸上的表情顿时僵硬了，圣香也不知在骂这幅画还是夸这幅画。他开店几十年，像圣香这样一眼就能看出真假的客人不是没见过，但是知道是假画还说比真画好的恐怕只有他一个。正尴尬地不知如何回答，还好，转眼圣香似乎已经忘了刚才说的话，又把注意力转向了别处。他指着古玩店门口不远处拥挤的人群问道，“是不是香火摊今天优惠促销，他们都在那挤成一堆干吗阿？”

　　“他们是去求签的，你今天来得正巧，”老人殷勤的介绍起来，“这是普光寺新年里的第一桶签，很灵的。据说几十年前太祖皇帝，那时还不是大宋的天下呢，曾屯兵洛阳，来这里求过一次签，那可是唯一的一根上上签阿。啧啧，果真是真命天子，没过多久就登基作了皇帝。从那以后，每年这个时候都有人远道而来，想图个吉利。小兄弟要不要去试试看，一次只要十个铜钱。”

　　圣香看看人群中多半是些中老年妇女，求问的也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嘈杂中还不断念叨着菩萨保佑，阿弥陀佛之类，就连古玩店老板的义务广告也是千篇一律，毫无创意可言，打了个哈欠，申明自己没兴趣。

　　然而某人的反应却完全出乎圣香的预料，他对所谓很灵的“第一桶签”竟然显得十分好奇，“圣香，我们去试试吧。”

　　圣香不可思议的瞪了半天眼睛，“大玉。。。你不会告诉我你相信这个吧。。。”

　　玉崔嵬向外走去，长长的衣摆如行云流动在地，纤尘不染，煞是逦迤，他回头浅笑，“原先不相信，现在不知为什么。。。忽然就信了。”

　　“真是。。。”——奇怪的人，圣香说着跟了上去，他当然不会放过看热闹的机会。

　　果然，拥有一张漂亮的脸的好处之一——不用排队，玉崔嵬极自然的无视众人的注目礼，穿过瞬间安静下来的人群，径直走到一个坐在木案后的小和尚面前，十分和蔼的问道，“随便抽一根是么？”

　　小和尚显然有些结巴，“是。。施。。。施主。。。随便抽。”

　　玉崔嵬低着头，一些黑色的发丝垂落到颈侧，模糊了蝶翼般舒展的锁骨线条，他闭上眼，修长的十指交叠，好像在专注的祈祷什么，表情是少见的孩子般的认真虔诚。他现在的样子让人很难与他的身份联系起来，那么洁净，世界在他身后安详的沉淀下来。对人的外表向来十分迟钝的圣香，忽然失了神，眼前的人此刻的美丽令人沦陷。

　　“你看。”玉崔嵬随手扔了一块碎银子给小和尚，转过头扬起手中的竹签。

　　圣香看看竹签，“大玉，你刚才算的是什么？今年会不会走桃花运？”

　　“差不多。。。”玉崔嵬笑吟吟的递给圣香，“竟然是‘上上’。”

　　“你运气还真不错。。。”圣香干巴巴的说。他不想打击玉崔嵬，但是，玉崔嵬刚才确实把竹签，拿，倒，了。“那，我们现在的钱好象太多了点，扣掉路费，”——圣香决定换个话题，“我们来想想把剩下的钱怎么办吧。”

　　********************************************************************************

　　嘉京园。

　　空气中氤氲着茶香，隐约有墨汁的清郁气息。一叠苍白的纸最上面一张有几行飘逸隽秀的字迹，青绿色的笔杆被捏在一只温柔好看的手中，十指纤细。这只手悬在半空中，许久未落下。

　　纸上写的是，“西岭雪渐消，月照犹碎。
　　墨未干，茶已冷，
　　山雨欲来风筝坠。

　　知己何处觅，断桥相对。
　　情难却，恨易生，
　　天下堪与谁。。。”

　　笔尖终于再次流转，纸面多出了两个字，共醉。

　　天下堪与谁共醉。

　　温婉的眼角此刻正轻微的舒展着。

　　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响起，踏碎了书房里的静谧。然后是“笃笃”的敲门声，“小月，小月！告诉你一件天大的事！”

　　宛郁月旦的手竟然开始颤抖。

　　门被“哗”的一下推开了，日光，眩目的光倾泻进来，让人睁不开眼睛。何晓秋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书案前，“小月，圣香和你姐夫都还活着，我今天碰到他们啦。小月，你真厉害，他们真的还好好的。”

　　宛郁月旦用手遮在眼前，轻轻地笑了，“都是大姑娘家了，还这么一惊一乍的，小心将来嫁不出去。”

　　何晓秋撅起嘴，“是啦，不像你，从小到大从来就没一惊一乍过。”

　　温柔好看的手将笔搁在砚台上，“晓秋，辛苦你了。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

　　“哎，我要是不累能不能不回去和你多说会儿话啊。。。算了，知道啦。。。你忙，你从阿暖死了以后就。。。”何晓秋的话嘎然而止，她捂住嘴，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宛郁月旦。

　　宛郁月旦慢慢抬起头，用极轻的声音说，“我说了，不要再提起她。”

　　“对、对不起。”就连神经像何晓秋那么粗的人，都意识到自己真地说了不该说的话。她没来由的感到一种恐惧，温柔的宛郁月旦带给她一种深切的恐惧。

　　“没事了。”宛郁月旦缓缓移开手，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强烈的光线，“涟漪从南疆回来了，去看看他吧，叫他一炷香之后来见我。”

　　何晓秋哦了一声向门外走去，正准备关门。

　　“慢着。。。门就开着吧。”

　　碧落宫年轻的宫主，直视着天空中炫目的太阳，他用他失明的双眼感受着曾经令李陵宴颤栗的□□。

　　低下头，宛郁月旦缓缓拿起桌上墨迹未干的纸，置于通红的木炭之上，纸的边缘逐渐焦黑，火苗带着炽烈的热度向上蔓延，他在火焰即将舔到指尖的一瞬间松开手，纸片的残骸燃烧着落下，归于灰烬。

　　他站起身，慢条斯理的走到书房的屏风后，旋转厚重的书架上一个不起眼的烛台，书架缓缓移开。

　　密室的入口无声的开启又合上，宛郁月旦将自己的身影没入一片黑暗中。

　　室内没有点灯，他静听了片刻不远处传来的有些虚弱的呼吸声，然后往前走了几步俯下身，轻声问到：“好点了吗？”

　　没有回答，宛郁月旦耐心的等了片刻，“我知道你醒了，而且我有很多方法可以让你开口，你知道的。”无论什么时候他的声音都让人觉得很舒服。

　　有人低低的叹了一口气，“你希望我问你为什么要如此费尽心机的救我么？”那人大约是受了内伤，声音有些中气不足，在此之前他一直坐在床榻上运功疗伤，在宛郁月旦进来时刚好醒来。

　　“呵，我为了保住你的命，不惜杀掉祭血会和南北两汉叛军一百五十六人。你那么聪明，一定知道为什么。”

　　又是片刻的沉默，黑暗中的人显然很懂得寻找对他最有利的时机。

　　“你怎么知道我愿意与你合作？”

　　“那是你活下来的唯一途径。”

　　“如果我情愿死呢？”

　　“你不会，这一点你我都清楚，而且，”宛郁月旦的声音更加柔和，“我们都需要彼此的帮助。”

　　似乎在掂量这句话的分量，黑暗中有一双线条分明眼睛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宛郁月旦，最终，“好吧，但是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在我能接受的范围之内。”宛郁月旦微笑。

　　“我要亲手杀了他。”

　　李陵宴说这句话的时候，精致的下巴微微扬起，清澈的大眼睛里迸射出着狂热的天真以及冷漠的悲悯，暗室里一时间竟熠熠生辉。

　　********************************************************************************

　　两个似乎并未察觉正在被算计的人沿着普光寺前的街道一直走一直走，圣香自然是一路上东看看西瞧瞧，玉崔嵬就是光站着不动也会引来一片惊叹的目光。不知不觉间，渐渐走过了繁华的闹市，路上的人也渐渐少了。

　　玉崔嵬微笑起来，这就是圣香想出来的来的办法么——在今天下午他充分见识到了圣香出奇泛滥的同情心和无比惊人的行动力——在帮卖身葬父的姑娘赎了身，安顿了无家可归的老人，给投奔亲戚途中遭遇强盗的异乡人足够的盘缠，教训了欺压百姓的恶霸，惩戒了假公济私诬陷好人的衙役，其间救济了无数身世各异的乞丐之后。

　　“大玉啊，你今天心情好像很好。”圣香第七次回过头，用圣香的话来说就是玉崔嵬打从普光寺出来就一直笑的十分诡异，说着在袖子里掏了半天，拿出一样紫色的东西，“还记得刚才咱们在点心铺碰到的那个小乞丐么？”。。。

　　他拿出的的是一件首饰。玄紫色的玉镯，弥散着微带凉意的光华。

　　“他偷了一个花卷，被老板发现毒打了一顿，还好被本少爷及时发现救了他。。。”

　　一个瘦弱苍白的孩子模糊的面孔在玉崔嵬脑海里晃过。

　　“这孩子很有骨气啊，说什么也不肯白要我们的钱。。。”

　　玉崔嵬望过去。他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天，这一步一步是怎样将自己带进黑暗的深渊的。若是当时知道了，他肯定会在心里声嘶力竭的大喊：“不要走！不要走过去！！不要看！！！”

　　“后来你去结账的时候，他告诉我他叫阿金，还说以后一定要报答我们，还把这个给了我。。。”

　　然而他在隐约的预感中还是走了，还是看了。他一看到它，就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玉镯的玄紫色，这是一种极幽邪的颜色，像是郁结着怨毒与忧伤的疤痕，将罪恶凝固。这使他感到森然的凉意。它像是被封尘在岁月中的鬼魅，潜伏在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只等待这一刻，这一刻与他的相遇。他像是得到了某种昭示，脑海中一片空白，目光迷离地一步一步缓缓向它走来。

　　“阿金在洛水边检到的，看，很漂亮吧。。。”

　　轻轻的叹息声，穿过了几十年的光阴，静静地回荡着。

　　什么叫命中注定。

　　“大玉你怎么眼睛都直了？”

　　玉崔嵬从恍惚中清醒过来，抬手在太阳穴上按了一下：“感觉。。。有点怪怪的。”

　　细看之下，玉镯带有一种幽深却不黯淡的光泽，刻有缠绕的莲花图案，一株枝蔓缠绕的花苞，叫人觉得随时都会绽开。

　　“怪怪的是你呢。。。哇！跟你的项链是一个颜色的。”玉崔嵬听到这话时只觉得手心传来一阵暖意，手腕却是一凉。圣香拉过玉崔嵬一只手把镯子套在了他腕上。然后圣香连退几步，还用手撑着下巴，准备欣赏一下效果。忽然，圣香张大嘴巴，脸上出现了一种看见鬼的表情。

　　“怎么了，不好看么？” 玉崔嵬轻笑。

　　“不是。。。是太好看了。”圣香的神色很奇异，“你知道吗，大玉，这个镯子就像专门为你做出来的。就像。。。除了你，再也没有人配得上这个镯子。”

　　玉崔嵬笑得花枝乱颤，“圣香，你这样的话，若是让一个小姑娘听到了，一准给你勾了魂去。”

　　黄昏，夕阳西下，就如同一天当中的回光返照，天地间洒满了温暖甜蜜的金黄色，这是，黑夜降临前最后的光芒。

　　圣香扑通一下坐在路边，揉着自己的两条腿，“哎呀，我走不动了。”

　　玉崔嵬也坐下来，抬头看着满天的云霞，拥有一张漂亮的脸的好处之二——随时随地起到美化环境的效果——宽大的睡袍，乌黑的长发，莹白的皮肤上，都浮现出金色的光辉。“我以前怎么就没有发现。。。”

　　“恩？”

　　“活着原来是一件很不错的事。”

　　圣香望向即将落山的夕阳，阳光在他琉璃色的眼睛里流转，融成了一种犹如幻灭的光彩，“大玉，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人们在有些时候，恩。。。事情正在发生的时候，不会有什么特别的感觉，但在以后回想起来，就会觉得。。很幸福。”

　　玉崔嵬摇摇头，嘴角勾勒出一个温柔的角度，“没听过，不过好像很有道理。”

　　“本少爷讲的话自然很有道理。”圣香也笑了，“可惜我们来得不是时候，要是再过几个月，洛阳的牡丹就要开了。”

　　“你想看牡丹？”玉崔嵬转过头，“洛阳有一个地方，那里的牡丹一年四季都开的，你要去么？”

　　“再坐一会儿吧，这里很舒服。”圣香微微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