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摇》听岚

4、四

　　夏淳风的家住在高地上，此时也岌岌可危。水已经没入了房子里，随着风吹雨打轻轻晃动，仿佛漂浮在水面上。叶听荷跳下没过她腰身的洪水，用手死死地抵着门框，向里面喊着话：“有人么？”
　　她停了下来，里屋里传来女性神经质般的抽泣声，时大时小。昏黄的天光映出坐在床上的两人，他们互相依偎着，而其中妇人的脚被一团铁丝紧紧缠绕。夏淳风正笨拙的要去解开铁丝。一旁的鸽笼里，五颜六色的鸽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嚣张跋扈，在笼子里上窜下跳，用爪子拼命的撕咬。
　　“别哭……老头儿在呢……没事，没事，”夏淳风低声安慰着，但那妇人哭叫地更加厉害：“你这死鬼……半老不老你去弄炸药干什么……我知道你又想回去了……你——”
　　叶听荷有些无奈地看着那纠缠不休的两人，小心翼翼地涉水而入。想当年，霹雳堂二公子是多么厉害的角色啊，手握生杀权，醉卧美人膝——哪里料得今日要向一个泼妇讨饶。
　　“前辈，前辈，”叶听荷忍不住向二人喊道，“我带你们出去——”
　　两人回头一看，才意识到女子的存在。说话间，更凶猛的洪水奔涌而入，冲破了大门，不知不觉水已涨了三寸。叶听荷也急了，上前一看，却见那铁线已经死死嵌入妇人臃肿的脚裸，除非砍断双腿，否则难以逃脱。
　　妇人见她犹豫，眼中竟然泛出了泪光，她用力把夏淳风往旁边一推：“你给老娘滚……别磨蹭——跟叶姑娘走。”她突然压低声音，“走……你就可以活！就不用……怕他们再怎么样了！”
　　可那佝偻的身影却纹丝不动，目光坚定：“你给老子闭嘴！这线是我弄的，我有什么理由离开！”
　　妇人喉头一动，泪光就从浑浊的眼睛里落了下来，叶听荷顾不上安慰，忙说：“不……紫电是一把利器，我可以砍断双足——前辈请忍一下吧，很快就可以逃脱——”说着就举起了紫电，妇人尖叫一声，紧紧握住夏淳风的手。
　　一道紫影闪过，一片血红立刻在水中荡漾开来，一双臃肿的双足依然留在原地，很快死灰下来，水涌上去浸没了那恐怖的双足。而屋中的三人，却早在洪水肆虐之际，从天窗逃脱。
　　妇人俨然昏死过去，软软靠在老人的肩膀上。
　　四面茫茫都是欢呼着的洪水，没有半点建筑，没有半点人烟，只有那涛涛洪水，已经水中映着的，昏暗的苍天。远方的求救声渐渐弱了、少了，一切渐渐沉到最初的寂静，只留下那雨打风鸣水啸，在天地间回荡。
　　“没有办法……”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脚裸，白衣女子望着紫色的剑尖，沉思，“要是青霜也在……兴许可以载你们三人御剑——”说到此处，她又想起萧天武，却不知他生死如何，心中不禁感慨无限，“也罢……左也死，右也死……干脆豁出去——前辈，你让伯母伏在紫电上，你坐在后面，我用御剑术带你们。”
　　夏淳风点点头，叶听荷口中念念有词，那紫电似乎又变大了一些，似乎可以容两人左右。三人上了剑以后，叶听荷清喝一声：“起。”那紫影便缓缓上升，铮然离开呼啸的水面，向小蓬所在的地方疾驶而去。
　　风萧萧雨淋淋，吹打在女子渐发苍白死灰的脸上，她望着水波浩淼的远处，那黑白分明的眸子却逐渐黯然、失色。紫电摇晃了一下，她一惊，想努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了。
　　该死……怎么偏偏在御剑飞行这当儿……
　　风雨的前方是什么……那一片纯净、无底的纯黑里，包裹的又是怎么样的世界？
　　她眨了眨眼，等待她的依旧是一片深沉的黑暗，他们在这黑暗中穿行，像一只随时会被造物主捏死的蝼蚁。
　　蜀山剑仙又怎么样……她突然觉得浑身乏力，渐渐感应不到紫电的气息，自己仿佛在绝望的边缘观赏着这宏伟壮观的自然，双膝缓缓跪下，臣服在大地之水的呼啸声下，消泯了形体。
　　不——
　　她心中有个声音苏醒了，在脑子里嗡嗡做响。不再迟疑，她从兜里摸索出一颗萧天武给她买的药来，狠狠地在齿间咬碎，一股极度振奋的情绪充满了她整个身体。
　　她听着后面传来的阵阵喘息声，她正载着三条生命在没有凭借的天空上飞行。叶听荷极力镇定问道：“前辈，请告诉我前面是什么……”

　　洪水泛滥的村庄外，一辆马车在拼命地往回赶，那瘦弱的白马已经战立不住，轰然倒地。
　　一个少年从车里跳出来，远远望着那人间地狱，只看见几个极高的建筑在水中伫立，看不清人烟。
　　“嚓”一声，背上的青霜剑突然自动跳出，遥遥指着远处虚空的某一定点。
　　“你也感到紫电有危险？——”少年抚着剑身上繁复的花纹，觉得它在剧烈的抖动，“……那……”他不敢再说下去，只是清喝一声：“起——”
　　一语间，一道青辉卷地而起，又绝尘而去。

　　空中，一道紫影朦胧可现，一个白衣少女端坐在剑上望着前方，口中念念有词。但她的眼睛一片迷迷蒙蒙，仿佛沉默了失去光泽的黑曜石。
　　而剑身摇摇晃晃，几乎要坠落下去，那紫色的光辉，也在风雨中渐渐消退。
　　“叶姑娘，下面还有个水没有淹没的屋顶……”夏淳风低头看了看下面的汪洋大海，对那白衣女子，“容我跟内人下去吧……你快撑不下了……”
　　叶听荷没有动静，表情却犹豫了。
　　因为载了三个人的重量，不要说自己，连紫电的灵力也大遭损失，如果还找不到小蓬所在，他们可能连剑带人一起淹没在着滔天巨浪中。
　　“叶姑娘，我们的命都是你救的……你就让我们下去吧，”夏淳风颤声道，“……其实……你早看不见了……”
　　“胡说！”她本能的反应道，接着嘴边挽起一个苦笑，“命是我救的……那就让我救到底吧……”
　　“叶姑娘，实际上你不用这么……”夏淳风看着妇人年迈憔悴的脸，顿了顿，“……早几个月，我的仇家也找上门来。所以我才又开始弄那老玩意……实际上，活下来，还不得担心受怕么。与其这样，还不如——”
　　“给我闭嘴！”一向温和的白衣女子破口大骂起来，“前辈，还没到死的时候，说什么混帐话！没有什么屋顶，除了小蓬所在的角楼比较高得以逃脱，其他的都沉到水里去了——别骗我，我虽然看不见，但还听得见！”
　　她的身子微微颤抖着，仿佛在面临着极大的恐惧，紫电的速度在慢慢减缓，几乎静止不动。
　　“叶姑娘……”夏淳风看着女子消瘦的身子，“事实上倒是我们对不起你——”
　　“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爹娘，”叶听荷静静说，似乎没有听见，“那个时候我也像你这么想，反正活着也不可能活很久——我没有什么亲戚，只有满世界向我讨债的人，我一介女子，除了等死还会做什么？但后来……我遇见了萧天武，哈哈，这个跟我一样死了爹娘的破落户，居然说出要保护我这么混帐的话。我以为我找不到生存下去的道路了，但是后来他却带我又讨饭，又卖艺，卖过身……偷过东西，居然就那么活过去了一年半载。机缘巧合，我们遇见了师父，日子才好过起来。如果那个时候放弃了，就根本不可能有今天。其实跟师父在一起也并不好过，追债的人倒没有了，追命的人倒是一大帮，可我们也没有放弃啊。因为如果我现在就死了，那就没有以后为师父沉冤昭雪、成为人人景仰大侠的日子了！师父常常跟我们说蜀山是人间仙境，那里有许多珍奇，还有高耸入云的梦华峰……这些我死了就无法看到、听到了。
　　“前辈，你资历比我深，自然是明白这道理的。人在江湖，虽然凶险，但是却有‘义’在：我们为师父报仇，是为了义，我们收留小蓬，是为了义，我救你们，也是为了义……是绝对不能见死不救的。所以说，我是不会那么容易让你们死去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手指触摸着微微抖动的紫电，语气突然愉快起来：“是青霜——青霜在附近！”
　　白衣女子站立起来，全然忘记了自己已经看不见了，只是对着虚空里的某一定点喊道：“天武、天武——”

　　那黄衫的少年不禁打了个激灵，听得渺茫的天际那儿似乎传来几声叫喊。低声对脚下的青霜剑道：“是听荷的声音——看来紫电也在附近。”
　　青霜剑似乎也有些兴奋，嗡嗡地发出剑鸣之声。
　　“听荷，你在那儿么？听荷、听荷——”

　　“荷姐姐——”一声惊呼，小蓬看见空中的白衣女子，欢呼起来。
　　叶听荷一听，嘴角露出微笑，道：“小蓬，你在那儿么？等姐姐下来。”说着慢慢降低紫电的速度，渐渐逼近了屋顶。
　　“姐姐，小蓬又没有看好人……”小蓬突然用难过的声音说，“那秀才……刚刚被水冲走了！”
　　她一震，又淡定道：“怎么了？”
　　“他在那儿呆得好好的，突然一卷书就邪门地飘到他面前，他一欣喜，就上前去抓，结果身子向前倾得厉害……就……就跌到水里……很快被水冲走了！”
　　叶听荷的脸色沉下来，“真是荒唐——”她突然语调一转，变得严厉起来，“小蓬，你做什么荒唐的事！那秀才明明被我点住了穴，他怎么会动？！是不是你将他移到水边，假意助他拿书，再顺势推下去的？！你好荒唐！”
　　小蓬怔怔地看着那白衣女子，那张清秀的脸上从来没有如此愤怒的表情，好象当下就要给她一巴掌般。
　　“可是……这屋顶已经承载不住了……如果等一会姐姐带着村长一块儿来了，那有什么余地呢？！”小蓬带着哭腔说。
　　“你小小年纪，怎么那么狠的心，”叶听荷觉得胸闷气短，“哇”地一声，一口压抑多时的鲜血终于吐了出来，“等一会儿姐姐来了，会不会把村长跟姐姐一块儿推下去！你怎这般蛇蝎心肠——这些、都是我好不容易救的人！”
　　说到这儿，那妇人却骤然惊醒，夏淳风赶忙将她扶了起来，她斜着眼打量着那小孩，口中不住嘟囔：“这个害人精——在她住我家的时候就看出来……这个孩子……”
　　“姐姐，你救了他们，就能保证他们不死吗，你不一样为是否安置他们烦恼吗？既然姐姐不想脏自己的手，小蓬帮你做。姐姐要救的人，小蓬当然不敢当面动手……况且秀才爱书如命，这样对他……不好么？省得他碌碌无为一辈子，只为了那几斗米。小蓬不后悔。”那女童声音渐渐冷漠下来，最后冰得像铁一样。
　　“那……你把我推下去吧，”女子嘴唇颤抖着，“让他们活命……让你活去吧。”
　　“小蓬不会让姐姐被推的，”小蓬的声音慌乱起来，“小蓬宁可自己死去，也不会让姐姐受伤……那个穷酸秀才，怎么值得姐姐牺牲清白去救，那个村长，他怎么配坐在你剑上？前几天我亲眼看见他们——”
　　“住口！休得乱语，”妇人突然大喊起来，拉住叶听荷的衣角，“这小孩好毒的心！”
　　“小蓬，难道这就是你杀人的理由？”叶听荷愤愤道，“姐姐才不要……小蓬，你让我失望！”
　　“……那么姐姐是不要小蓬了，”小蓬突然怯声道，“姐姐……讨厌小蓬？不是说……一百年吗？”
　　“你——”叶听荷刚要开口辩诉，却觉得自己被人猛的一推，直直从剑下落了下来，冰凉汹涌的河水刹时包裹住了她，随之而来的还有漫天的恐惧、无望……
　　“叶姑娘，对不起！”只听是那妇人的声音，似从另一个世界上传来，“这完全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老头儿该安歇了，我不想他再被人没完没了的追杀，才答应他们……等你到了阴间做厉鬼，就来纠缠我一人好了！不杀你，束缚我们的恐惧就无法解除……而你……是个好人……”
　　他们高高悬在紫电上，眼睁睁地看着那白衣陷入污泥之中。紫电看到主人落水，剧烈抖动了一下，但仍然稳稳地载着二人悬浮在半空中，让小蓬够不着他们。
　　“姐姐！……”小蓬见状，却径直跳入那奔腾的水中，追逐那白衣而去。

　　叶听荷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她仿佛已经化成了一缕空气，被那恶魔随意揉捏。泥水疯狂地涌入她的咽喉，堵塞她的气管，她将陷入这烂泥中，万劫不复。
　　“紫电——”她用力发出了最后的呼唤，但隔着重重的泥沙，她那夜莺一般悦耳动听的声音被扭曲成一种奇怪而低沉的“嗬嗬”声，她在惊涛骇浪中不断下沉，不到地狱就绝对不会停息。
　　“姐姐！……”
　　飘渺的远方似乎传来女童的哭喊，但叶听荷的眼睛却已阖上，再也听不到了。
　　她的手依然向上举着，那里有着她最初的、也是最美好的梦想：蜀山、梦华峰……剑仙们踏剑而舞，宛如梦幻。
　　即使道路再血腥，她总依然固执的相信那些人性中真善美的东西，这是她仗剑走江湖的最终动力。
　　以为像舀白村这样一个偏远的山村，就不会有江湖了……可它依然无所不在，纵横于天地，无论岁月穿梭，朝光流逝……它给了所有少男少女最美好的幻想，却也给了他们以最深刻的伤痕，让他们的血在成长中慢慢流干、结痂、最后麻木。这样也许以后，就不会痛了。
　　实际上，小蓬……就是这样的吧……
　　“飞啊飞，什么飞？鸟儿飞。”
　　“鸟儿鸟儿怎么飞？”
　　“展开翅膀漫天飞……”
　　那样的歌谣，为什么听起来如此遥远飘渺……
　　“天武……”
　　她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
　　与此同时，紫电周身一直笼罩的紫光一瞬间就消失在风雨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