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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结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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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日过后华寿便一直闷闷不乐,精神很是消减了一些。我的身子却好了不少,常带她一同到谷中踏青。是时繁花锦簇,绿草成荫,我在溪水边席地而坐,从晨曦乍现一直坐到霜霞漫天。
我这半生时光,负人良多,被负亦良多;所获亦多,所失亦多。
原先我不信业报、更不信命,总是心心念念不肯放手,可叹到此时才算真正看透。
——事已至此,无须再执着。
我起身,对一旁落落寡欢的华寿招手:“明日,你便去把那阿修带来与我瞧瞧。”
华寿悚然一惊,难以置信地望着我。
我笑笑,拍拍她的发顶:“丫头大了,怕是再留不住了。”
夕阳下,华寿的脸庞变得红彤彤的,眼中仿佛也燃起了小簇火花。她一跃而起,抱住我的手臂欢呼:“师父,我就知道你最好啦!”
此时故事已行近尾声。纵然过程崎岖坎坷,总算也如华寿所愿,有个圆满的结局。
第二日,我又来到溪水旁静坐。流水清澈,倒影中的我一头花发,面容平静。看着看着,我的面庞悄然变化,乱影纷繁,最后浮上水面的,是斜月的脸。她隔着水面与我对视,我轻声笑着,一如从前那般慵懒随意。
直至最后,你到底还是愿意来见一见我的,不是么?
突然间又一阵血气上涌,我忙用袖口掩住口鼻剧烈咳起来。再垂下手时,袖口上多出了一块血迹。溪水中斜月的映像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年轻俊逸的脸庞。
站在我身后的年轻人长作一揖:“在下杜子修,拜见前辈。”
我不动声色地掩住衣袖,淡淡开口:“今日邀你前来,可知所为何事?”
“晚辈惶恐,本应提前登门拜访,”杜子修轻轻地笑开来,“——带着聘礼和聘书。”
诚如华寿所说,这是个讨人喜欢的人。更要紧的是,他是真的喜欢那丫头。“华寿”二字从口中轻轻吐出的一刻,他眼中的光华大盛。那种无法伪装的神情,是我曾经拥有,却又亲手毁灭的稀世珍宝。
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该等的那个人。
这个故事,我永远不会对华寿讲完了。
那个冬日,斜月确已死去,却仍旧活着。当我终于突破包围将太子生擒之时,凌空飞出一柄剑,险险擦过我左肩飞过,没入斜月的胸腹里。
那一瞬间被我收入眼底,无比清晰。她身形微微一动,不是躲开,却是迎上那剑的轨迹。剑身没入身体时,她甚至还笑了一笑,像是解脱之后的某种快意。我双目赤红地将委身在地的她揽进臂中,鲜血濡湿了我半爿长袍。她在我怀中气若游丝:“我不要待在这儿,出去,我要出去……”
眼前所见逐渐朦胧,我抱起她快步向宫外走去。
“公子,”她靠在我肩膀,唤我,“你为何要遣我进入东宫,我心里其实是明白的,也总算、达成了公子所愿……那群家奴的招数,我再熟不过。只是,我真的害怕……”
“先别说话,大夫就要到了。”我几欲哽咽,抱着她拔足狂奔。她的声音随着颠簸断断续续,飘散在寒风中:“我这一生最快活的日子,先是同师父一道四处卖艺的时候;再有,就是在相府,你对我好的时候,即便那不是出于真心。”
大雪正飘飘洒洒,低空之中的风声如呜咽一般,不肯停歇。“原本我已觉得了无生趣,可是现下后悔了,我又不想死了……若是、若是能重新来过,我宁愿还是街上的叫花子,而不是相府之内的,那个斜月……”
她的声音在风雪之中逐渐寂灭:“我原本叫作华寿,长寿的寿。今年,我十六岁……”
大夫赶到之时,怀中的人早已悄然无声。我垂首望向斜月沉静的脸,一字一句,极为认真:“我对你,其实从来都不好。可是我说过会等你,那时候,的的确确是真心的。”
斜月却没有睁开眼睛。
所有混乱结束之时,我沉默地抽剑出鞘,将五花大绑的太子一击穿心。鲜血从他身体喷涌而出,缓缓蔓延在洁白的雪地之上,熔化了他身底的雪。只是他这一世的罪孽,却永远熔不掉了。
东宫之变后,皇城局面一度纷乱动荡,山西王最终成功带兵入关,坐拥江山。
新帝改换国号,欲封我为新朝之相。我在曾经的主公面前深深下拜:“臣于功名已无留恋,只愿此生不再为官,唯有一事相求。”
我请求新帝集朝廷之力,为我寻得当世神医。
自那日之后,斜月一直被我置于冰棺之中,一如生时,恍若不曾死去。当世圣手为她诊断之后告与我,斜月确有一息尚存,倒也不是无法可救,只是她半个心脏都已被蛊毒腐蚀,境况极为凶险。。
我静静地听他讲完,伸手摩挲斜月的发:“先生,她体内的蛊,原来竟是极厉害的么?”
圣手似有悲悯:“此蛊传自南疆,原名‘噬骨’,其利害可以想见。这姑娘过去曾强行解蛊,虽未能清尽残余,但本无性命之虞;然如今再遭麝香催发,其毒性便凶猛十倍有余了。”
“原来如此,”我只觉心中大恸,却是仰天大笑:“原来如此!”
直至眼泪几乎流出,我望向圣手:“先生,我要她活。”
圣手所说的法子,因极易反噬,早已沦为禁术之一。他问我:“这是要以阳寿续她性命,你可否考虑清楚了?”
“先生只管施行便是。”
所谓禁术,说来也简单得很。他将我半颗心脏生生剖出,换掉斜月坏掉的半边,以维系她心脉微弱的存活迹象。在榻上陷入昏迷的瞬间,我心中无比清明:再度睁眼后,我的半颗心,将会活在她的身体里。
以我半心,偿她半生,不知她能否将我原宥?
一月之后,我带着仍在沉睡中的她离开皇城,来到这处人迹罕至的山谷之中,搭了茅庐住下。从此权欲利益、前尘往事,俱被我埋葬在谷底,决意不再记起。
她苏醒于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踏进茅庐的一刻,我手中的茶壶砰然坠地。那个女孩对我嫣然一笑,却说:“师父,你终于回来啦!”
是了,她身体确已痊愈,只是失去了十岁之后的记忆。她只道自己生了场怪病,遗忘了许多事,自然而然地将我认作她早已不知所踪的师父。东宫到相府的爱恨纠缠,在她心中俱化作迷蒙的烟雨,再无迹可寻。
我却隐隐感到解脱。对她而言,这未尝不是幸福;而对我而言,总归偷得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无关利用,无关伤害。
这世上从此再无斜月和滕茗,惟有华寿,和她相依为命的师父。
我的身体果然受反噬所伤,一日弱似一日,先是发白如霜,后来便常常陷入昏睡。大限之期不远矣,我对于前尘往事的回忆反而愈发清晰。死亡本不足为惧,我只怕某一日长眠之后,华寿会不知所措。她人生中短短韶华皆在背弃之中度过,而我负她一世时光,不能再留她一个人在这世间。
此刻,看着杜子修眼中的光华,我便知这一生再不情愿也罢,陪伴她的时光只能到此为止。我拍拍他的肩:“我将外出游历少许,许是一年半载,许是十年都不回来,其间华寿便托你照料,你万不能负她。”
他郑重下拜:“子修只愿以华寿为妻,生生世世,不负此诺。”
将离开之时,华寿正睡得酣畅。我在她榻边静坐良久。
前半世她曾对我说,会为我所愿而竭尽所能。而今享有这诺言的人不再是我,她亦已永远将其忘却,然而行至此时,我却仍心存希冀。这一回,我仍祈盼她能答应。
斜月,这一回是真的诀别。望你从今往后再无霜寒。望你漫漫人生永绝梦魇。
——望你永生永世,不再将我记起。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