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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错落三生 ...

  •   她的灵魂似乎终于得了解脱、得了安息。须臾之后,她侧脸沿着范雎的臂弯无力滑下,再也没了动静。

      从舟站在三尺之外,心如冰凝。这房中片刻,竟似十年。他怔怔地盯着姜窈,却再看不到一丝生气。周围的空气顿时窒泄,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不断扩大:他方才答应过她,无论生死、他都会与她一起,此生早已欠她良多,此刻不能让她久等。

      他一手怔怔地摸上佩剑剑柄,范雎举目看向他,从舟毫无察觉。范雎忽然伸手,用力扣住他的手,将他一把拽到榻边。从舟一步踉跄险些摔倒,扶榻稳住时,范雎已将他的手指搭于小令箭的手腕脉上。

      虞从舟神色渐变,忽一抬头,如看神灵一般看着范雎,痴喃道,“她还有脉… 她还有脉?”

      冰冷的泪水沿面颊滑落,悲她之痛、喜她之留,喜极悲极,从舟像个雪中忏悔的孩子,蜷身跪在范雎身旁。

      范雎站起身,取了湿巾轻轻擦拭小令箭身上血污,又拿出一瓶褐色药膏,一点一点涂在她破碎的肌肤上。全身都有伤口,他一直忙到黄昏。又怕她骨骼愈合错位,范雎用布条在她身上缠裹固定。

      虞从舟跪在一边,看范雎额上渗着汗,愈发惭愧自己什么也帮不上。

      在从舟面前,似乎渐渐起了一道冰墙,隔在他与他们之间,将窈儿与哥哥围成另一个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窈儿与哥哥一起共有出生入死的患难,青梅竹马的回忆,和彼此间心甘情愿、以命换命的舍得。

      他悚然觉得,自己永远进不到那个世界里,在窈儿和哥哥之间,他到底扮演了一个怎样的角色?多年前,是陷害他二人的幕后操手,而多年来,是一个棒打鸳鸯的恶棍?

      范雎的声音打断了他,“再找些软布和绳索来。”

      他立刻应下,寻了东西再回房中。范雎将软布垫在她四肢上,随即以绳索将她手脚皆绑在榻板上。

      知从舟不解,范雎说,“断骨复接、溃肤愈合时会奇痒难忍。我怕她没有意识时、若死命抓挠,会使接骨扭曲,皮肤留疤。”

      从舟不敢想象,只怔怔点了点头。

      一个激冷,他抬眼细看范雎的脸庞,玉面本无暇,而如今,却可见淡青色的道道疤痕,虽已不明显,但还是喧嚣着当日那场皮肉皴裂、血水满面的残酷。

      “哥哥… ”从舟心头疼痛到麻木,愧疚到颤栗,“我再也不会和你抢了……若不是我当年嫁祸于你,又怎会几乎害死你和窈儿… 是我错了,是我害了她… 也害了你… 我一错再错,要怎么偿才偿还得清?……”

      范雎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静静摇了摇头,“我不怪你,即使没有你构陷,我也会寻别的机会入秦… 是我拖累了她,是我一心只想做自己的事,却不知道连累她不得年少飞扬,反而被死士营羁绊一世。”

      他们二人早就听闻,秦国死士营中,死士都要经受各种恶刑、苦训的煎熬,许多死士熬不过的,立死营中。侥幸存活的,也往往在执行任务时难逃一死,即使成事,只怕下场亦不过是兔死狗烹、事后遭人灭口…

      姜窈都因那一日之变,经历过一些什么… 她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从舟潸潸泪下,自己与她相处五载,见多了她眼角漾笑,眸中明媚,就忘记深察她的隐苦,如今方才明白、其实是她越知时日无多,便越想留下明朗的影子。

      “哥哥早就知道她是秦国死士?你早就知道她被埋‘命追’之事?”虞从舟怔怔问道。

      早?再早亦是迟了,范雎侧身看向小令箭说,

      “一年前从你手上救下她时,我才发现她脉中被埋了‘命追’之毒,那时才开始怀疑、开始去查……她瞒了我整整八年。”

      一厢沉默,二人无语。

      忽听虞从舟又问,“你都查过……那,楚江妍呢?也是秦国死士?”

      范雎略一侧目看着他,并未答话,良久,终于还是换了视线。

      “你为什么不说话……?”

      “她不是死士。”范雎想不出别的话来劝慰他。

      “但她……确是秦国暗间?”

      范雎沉默了,虞从舟栗色的瞳眸愈发黯澹无光。

      “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逝者已矣,我不忍你白白受失落煎熬之痛。而且楚氏一家都是秦人,那女子与小令箭一样,生来没有选择。她既然曾经是你的至爱,这乱世中留一份完美不容易,我不想毁了你心中那场完美。”

      完美?从舟苦笑抑痛,他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她,但的确因为逝者已矣,他曾经为了维系江妍在他心中那一场飘忽的完美,下意识地便将察觉到的瑕疵都推迭到窈儿身上。

      “况且,”范雎又道,“你要绞杀小令箭时,她只消说出她不过是替她姐姐做着相同的事,你都不见得真能下得了手杀她。但她并未透露分毫。所以我知她也不想让你失望痛苦。她当初濒死都没说过的,我怎会违了她心意。”

      濒死都未曾说……她宁愿错落三生,也不想让他失落痛苦,但这却是最让他失落痛苦的。因为那时他来不及让她深信,他早已爱上了她、最爱的只是她

      ……
      夜黑有风,湖浅无声。

      虞从舟与范雎坐在湖边假山之上,从舟的酒葫芦十七八只、散堆在石上。二人沉默,只顾饮酒。

      “哥哥,”从舟借着酒意壮胆,忽然打破寂静说,“你有没有… 问过窈儿,她… 真的不记得过去和我一起的事了么?”

      范雎冷冷一笑,墨瞳中跳着粼粼的光芒,仿佛湖面的月华,

      “她和我之间,从来没有秘密,所以我不需要问她。”

      “你是说,你知道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失忆?!”

      从舟满脸怔诧,范雎瞧了他一眼,目光深邃道,

      “真与假,到底有什么分别?只不过满足你的好奇心而已。若她真的不记得了,你和她可以一切从头,有几个人能有这样的福气,在一生里和心上人相处两世?若她其实还记得… 她情愿在你面前掩饰过去的痛苦,她情愿笑着往前生活,那其实是很难很累的。你又为何要去挖掘她想掩埋的东西呢?”

      从舟低了头,蹙着眉眼,玉肤俊颜上泛起愧红赧色。

      范雎仰身躺倒,看着月弯在云中时隐时现,淡淡说,

      “面对她,我从不想探究,我只想迁就。她若安好,我便安心。”

      从舟潸然失笑,在心中默念了一遍他的话,叹息自己究竟不如哥哥爱的宽容。

      他也跟着躺下,二人眼中是同一片天地。此间星光璀璨,月色温柔,许久以来,他都盼望能与范雎亲近相处,一同赏月饮酒,却不料是在窈儿伤得遍体鳞伤之时。

      从舟看着星月西去,轻声问道,

      “每天里,你最喜欢什么时候?”

      “我最喜欢,二更夜。”

      “二更?那不是上榻睡觉的时候?难道哥哥每天从早到晚都在盼着睡觉?倒不像你的作风。”

      范雎亦跟着他淡淡地笑了,
      “是,是常盼着。黑暗里躺在床上,我总能幻想出和她一起的各种场景。她奔跑时扬起的裙裾,她痴笑时右脸的酒窝……二更天时总是清晰的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即使她并不是真的在身边,我也能和她有各种对话,因为我太了解她,她的回答我都猜得到。”

      从舟黯然一笑,倾羡之意在眼中结成点点雾气,

      “哥哥,那今晚,你可不可以问问她,她,会原谅我么?她有没有… 像爱你一样、爱过我?”

      范雎眼神中掠过一丝苦意,蓦地坐起,冷冷睨了他一眼,忽又一仰头,饮尽半葫酒,

      “她与我相隔天涯,与你近在咫尺,你还需要问我?!在高阳城外洛水河边时,我就已经从她眼神中看见……"

      范雎再说不下去,手一扬一掷,将葫芦抛向很远,连回音都听来疲惫。

      “我不信你这么久了还会看不清!我说过,对于她,我只愿迁就。所以,” 他转身看向从舟,字字沉音,“所以我才会迁就她和你在一起,而不是和我!”

      ……
      午后,范雎走过从舟的卧房,透过窗,他看见从舟守在小令箭榻旁,拭去她额上冷汗,一边为她周身重新敷药,一边不停轻声絮叨着从前往事、试图唤醒她。

      又是时候该离开了……范雎心中艰涩,想要道个别,但他也清楚知道,既然牵挂说不出口,道别只是一场伤别。

      他轻轻转身,步履沉沉、却也无声。

      但虞从舟竟似有直觉,忽然回头看去,看见窗外他瘦削清冷的背影。

      “哥哥,你要走?”

      听见他的声音,范雎停住脚步。

      “能不能再多留几日?窈儿从前、每天都盼着见你。”虞从舟站起身,隔窗相问。

      范雎不答,凝身未动。从舟鼓起勇气,对着他的背影开口道,

      “而且… 哥哥你都回到赵国了,能不能… 过些日子和我一起去见见爹爹?”

      从舟语声渐轻,知他最不爱提这件事… 果然范雎刹一回头,眼神冷冽地扫过他。从舟身上一个激愣,眨了眨眼,低下头再不说什么。

      “我又让你误会了么,虞上卿?若不是小令箭有难,我根本就不想… ”语音最响处嘎然而止。

      从舟抿了嘴角,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根本不想见到我。”

      虞从舟这才忽然意识到,或许是因为他杵在窈儿榻边,哥哥才不愿进屋来。他连忙推开门走出房外,落落垂了手,略有尴尬地说,

      “你陪着她吧。我去前厅,不会过来的。”

      范雎叹了口气,侧过脸,却似仍旧要走,虞从舟急道,

      “你不留下来等她醒么?”

      “知道她会醒就足够了。”

      虞从舟眉间一紧,追上两步说,

      “每次救她的人都是你,每次她醒来看见的人却是我… 你,你不会舍不得么?”

      “舍不得什么?舍不得让她爱上你?”范雎瞬时停了脚步,回转身来盯住他,“世上一切感情都有可能转变成爱,唯有恩情不会。我不想让她再记我什么恩情,我从来都不想做她的什么恩人…

      “…最初的最初,阻挡在她和我之间的,或许就是合泽山相救的恩情!”

      从舟定定地看着他,默默点了点头,似乎懂了。但这一气喝出,范雎反觉自己心中更加浑沌一片,自己明明舍不得,却为何一再退舍……

      虞从舟紧紧捏着自己锦袍一缘,轻声道,

      “那阻挡在我们之间的又是什么?哥哥,为何你始终不肯认我?究竟要世上何物才能让你接受我?你告诉我,我都会去办。”

      范雎墨黑的瞳中、堪堪拂过寂瑟的风。不是山水千重,不是赵军秦宫,那究竟是什么隔开他们亲生弟兄?

      ……
      虞从舟等不到他的回答,却隐隐听见房中姜窈轻唤一声,“从舟… ”

      “窈儿?!”虞从舟的惊诧溶着欣喜一起全漾在脸上,“窈儿醒了?”他迫不及待就想冲进房去看她,但哥哥就在眼前,长幼有别,他不敢乱序,忙一伸手去拉范雎衣袖道,

      “你进去看一看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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