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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撕心裂肺 ...

  •   “窈儿……”从舟顿时泪如雨下。他不敢去想,却又止不住地想,这几日来,她始终这样一个人孤零零地蜷缩在这无边的漆黑阴冷中,在百尺石下,捱着毒性一寸一寸噬咬她的生命,唯一能借到一点气力的,只有一截老树根。若再晚几日,或许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在黑暗的乱石洞穴里化成一滩脓血,再无人知。

      他的泪水淌落、滴在她身上,瞬间渗入伤口,沙痛之感令她钝钝地呜咽了几声,又返了一点意识。

      她微微睁开眼,眼内充血,她看不清他的脸,但一眼已认出他的轮廓。

      他感觉到、她忽然浑身颤抖了一下,略僵了片刻,她惊惶地撇过脸去。

      “窈儿!窈儿… ”虞从舟只觉喉中卡着木契,再说不出话来。

      静滞中、她痛喘着气,似乎极想逃开,但骨骼碎成百段,再难动弹,她知道自己此时连一只蚂蚁都不如。

      恐惧和仓惶都不能带她逃离。她渐渐死了心,说,

      “能不能… ”

      她的声音沙哑难辨,连自己都被惊到。她咳出一些喉间血沫,挣扎着说,

      “能不能… 给我……”

      一阵痛意淹来,她紧紧皱了眉,右手拉着那树根吡啪作响,吸不到一丝气,更吐不出一个字。

      “你要什么?你要什么… 我全都去寻……”从舟只觉暗痛如锥,一寸一寸地碾扎在他心上。

      她的身体似乎又飘浮了几分,抽搐渐止,命息渐弱。

      她半睁开眼,目光中,弥弥哀求,漫漫痛绝,开口却是,

      “…你能不能、给我一个痛快?”

      从舟怔如寒石,她的索求,仿佛一盆盐水沿着尖锥灌淋在他心间。当年一念之差,他间接地害了她的一生。时至今日,他能给她的,难道只有…

      他看见姜窈朦朦胧胧地、望着他腰间的佩剑,流露出绝望的期望。或许受尽折磨后她最奢望的是一死解脱,但亲手杀她… 他怎么做得到。

      她抬眼看了看他,视线模糊,看不清他面容。

      她在等,却等不到他回答。她虚弱地闭了眼,惨笑着说,

      “那… 你可不可以、至少让我知道,这毒… 到底还要烂多久,我才能死?”

      从舟浑身一恸,窈儿的语气中,竟似是认为他才是那个给她下毒的人……他自以为爱她入骨,却原来、自己只是在她心中留下恐惧残念。在她纠结无解的命线中,自己与一个将她缠钉在地的恶魔究竟有何不同?

      他思绪翻腾,这才意识到窈儿是失了记忆,不记得自己在死士营中的经历。而在她毒发之前,是他将她软禁在此,是他质问她是否仍是秦国暗间,而她最后吃下的食物,更是他派人放入这山洞中。一切在她看来,都显然是他已给她定了罪名,要以溃烂之毒将她处死。

      他忽然明白,或许正是因此,她再痛也不肯出声喊,更不曾向洞外求救,因为她以为、是他要杀她,她就算喊了求了,也不过是死得更卑微些。

      所以她反而爬进这深邃零乱的侧洞,或许抱着一线希望、这暗洞里或有通往外界的生机,但毒性太烈,黑暗太深,她的前路未有转圜,终是绝境。

      “不是我下的毒… ”从舟深深埋下头,像是一声最后的忏悔。但话一出口反而想到,此时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姜窈昏沉的眼中却掠过一点微光,疑惑地说,“不是你…?”

      “…是许多年前,秦国死士营为了逼你作死士,在你脉中埋下这‘命追’之毒。你失忆前,因为怕令我陷于埋伏,没有将我出兵狭荣道的军情传给秦人,以致你连遭追杀,亦得不到‘命追’的解药。是我一直都在误会你,却不知道、那个害你在危险中越陷越深的人,根本就是我自己!”

      姜窈僵直的眼神怵怵地望进他眼里,听他从头说来,仿佛一道闪电、将她黯黑的半世今生照得通亮。虽然,耀闪过后仍是漆黑。

      怔愣之中,泪水汩汩溢出,和血水混在一起,顺着她破碎的脸颊一滴滴淌下。

      她忽然微微笑了笑,眼神留恋却又释然。她的语声涩哑,语调却带着往日的几分明媚,

      “……我就知道,你没有那么恨我。就算… 你要我死,也不会… 给我用这么狠的毒。”

      她含着笑意,嘴边淌出暗血,唇角却牵起一点满足。从舟压抑得直想仰天长啸。他弓着身,紧紧贴在她脸旁,

      “我怎么可能恨你?我爱你,我早就爱你入骨。我只恨我自己……”

      他看见她张了张口,说不出话,脸上带着浅笑,眼帘却愈发低阖。

      虞从舟豁然清醒,所剩时间不多,更要抓紧。他小心翼翼将窈儿更深地拢进臂弯,膝上使力,尽量柔缓地站起身来。但这一点提抱,仍然撕扯她身上断骨,她痛彻心扉地凄喊一声。从舟流着泪、几乎连看她一眼的勇气都被吞噬,

      “窈儿,我们一起去死士营,不管是抢是求是换,我一定从王稽那里给你寻一粒解药。”

      楚姜窈没有力气摇头,促喘间努力睁开眼,急说,

      “不要去… 危险… ”

      “最险不过命抵命。王稽不是多年前就想杀我么,我求他如愿!”

      见从舟一意孤行,姜窈的眼泪顺着残破的眼角漫开,语声渐轻,

      “不要去… 我已经……”

      痛意像丝丝利线,勾扯她每一处神经肌骨,也愈发将她的意识勾向虚无,她凝着最后一点气力说,

      “不值得了… ”

      在她最后沉昏晕去的时候,她感到他冰凉的唇覆在她耳边、透着被泪水浸透的破音道,

      “值不值得让天意做主,是生是死我都与你一起。”

      ……
      虞从舟驾马车一路向西,直往秦国而去。行得慢怕来不及,行得快又怕太过颠簸、姜窈再也经受不起,以致手中马鞭每一鞭都挥得颤抖。

      驿道上是一望无边的灰黄,映得天色也黯淡无望。

      天地交朦之处,隐约有一骑绝尘,疾速向他驰来。那人白衣白氅,衣袂翻飞,如云擎风,却难掩他瘦削身形。

      从舟手中一紧,勒缰收鞭,他完全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看见他。

      那人须臾便行到他面前,白衣一扬,翻身下马。

      从舟怔怔喊了声,

      “哥哥?”

      范雎面色苍白至极、似有病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视线直直地打量了他一遍,并不言语,跃身踏上他的马车,起手便去掀帘。从舟一阵惧怕,下意识就想去拉他的手,但范雎眼神如剑,亟亟一扫,从舟被震得手脚俱僵。

      范雎掀开帘。虽然早有预料,但亲眼见到她全身的溃脓污血、扭曲身骨,还是犹如狱火倾覆,荼烧于心。范雎身形微微摇晃,一把拉住从舟衣袖,借力稳住自己。

      从舟满心愧疚难赎。当初哥哥救回窈儿性命、而他却固执地将她带走时,分明说过定会护她安好。而今、一年不到,她的境况竟比那时更加不堪。

      “你要带她去哪儿?”他听见范雎沙哑地问。

      “我… ”虞从舟见范雎似乎早已知道窈儿中毒,不再细说,颤声道,“我想带她去秦国,向王稽换一粒解药… ”

      “这么迟才发觉她中毒么?这么迟才想到要寻解药么?!”

      范雎怒气燃起,再也控制不住、挥起马鞭向从舟甩去。虞从舟身形微晃,一声不敢发。

      看见一道血印子由从舟侧脸向颈间渐渐渗出深红,范雎又有些怜惜从舟的痛心无助。

      他叹了口气,八年来,小令箭瞒得很好,自己何尝不是多年未察,又岂能尽怪从舟。

      范雎捏着马鞭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说,“立刻带她回你府上。”

      从舟惊诧地抬眼看他,满眼不解。

      范雎一字一顿道,“我已有解药”

      ……
      转回虞府,从舟将姜窈抱入自己卧房,小心置于榻上,焦急地望着范雎。

      范雎从怀中拿出两只小瓶,拔开瓶塞,一股辛呛之味散入房中。他取过一碗,将其中一瓶尽数倒入碗中。

      虞从舟虽不解药理,但看那液汁浓黑如墨、泛着亮红,还有一股刺鼻的味道,亦看出此是剧毒。他顿时心一颤,倾身上前,急拉住范雎道,

      “这不是解药,这分明是毒药……”

      范雎面色平静,修长手指拨开从舟的手,指向碗中毒酒说,“此是鹤顶红,“ 又指着另一瓶道,“此是断肠草。”

      他苦笑一声说,“命追是绝狠的毒。这是以毒攻毒的办法。”

      原来当日秦王要他以毒酒自尽,是为了救他、更是宣太后为了试验他的忠心。宣太后多年来不愿还政与秦王,多是因为他是当年赵武烈王强逼秦国册立的君王,宣太后怕赵人以此干政,使朝局失控,因而从始至终架空他的权利。但这些年来,秦王的作为与胸怀,宣太后亦深记于心,反倒是公子市私欲熏心,沉迷于宫斗,越行越远,愈发教她失望。而今她亦相信了范雎之辞,认定公子市甚至以死士之毒傀控相邦,她开始清楚地意识到,若真的大政归他,反而会令日益稳健的大秦朝局重陷混乱。

      范雎赌的就是宣太后的这份怀疑。秦王与公子市都是她的骨肉,只不过秦王自幼质在敌国,而公子市承欢膝下,宣太后自然对公子市更多信任。但若公子市越发不受她的控制,而秦王向来隐忍顺服,她心中的秤杆会倾向哪个儿子,亦并不难猜。

      地室中最后那一幕,他决绝地拒绝一年一解之药,反而毫不犹豫地饮下剧毒,已全然让宣太后相信,他真心向秦、一心为王,即使死也要助王主政天下……

      范雎抬手将断魂草亦倒入碗中,两毒相溶,佌佌有声、令人发怵。

      他心中苦笑,这制毒之人当真通晓人心,鹤顶红与断肠草皆是世间剧毒,有谁敢以命相试,更不要说两毒共服。是以命追虽有终身解药,但绝不用担心会有死士发现得了。

      他缓缓走到榻边,慎之又慎地将小令箭扶起、拢进怀中。碎骨错声,钝钝入耳,他与从舟皆心如刀割,而小令箭早已没有知觉。

      虞从舟僵在原地,见范雎端起碗就要将毒汁给她喂下,刹那间还是失控一喊,

      “不要!这试验… 赌不起…”

      范雎目光沉穆,静默片刻道,

      “我已经试过了。”

      “哥哥……?”从舟全身憷寒,瞬间失语。

      哥哥究竟为窈儿试了些什么?难道,他曾拿自己的性命去试绝世绵毒命追、又以残溃的身体去赌天下至毒鹤顶红与断肠草?

      怔怔看着范雎撬开窈儿的嘴、将毒酒灌进她的喉中。窈儿没有意识,但身体还是本能地起了反应,毒酒在她口中、胸中灼烧,她从喉咙里呜呜隆隆地发出哀声闷喊,似乎挣扎着想要避开酒碗,但范雎紧紧圈锢着她的身体,掐住她的下颚,她无法逃脱。范雎又按压她颈间的穴位、她只能继续一口一口将毒全部咽下。

      一碗尽,范雎双眼通红含泪。他太清楚这其中的痛苦,自己都不敢再次回想,却要眼睁睁地看着小令箭在他眼前受同样的折磨。

      果然她身体剧烈痉挛,苍白的嘴唇颤抖地翕合,吸到的空气却如火苗、烧透胸肺。三毒并起,煎熬全身,溃裂的皮肤渗出丝丝黑血,周身滚烫红肿。范雎没有勇气再看她挣扎痛苦的脸,一伸手将她的头埋向自己前胸。

      她虚弱发颤地不断以头垂撞他的心口,暂时瘫软了片刻,忽然连声惨叫,撕心裂肺,潜意识地想咬牙忍声,一扣嘴却紧紧咬住了范雎锁骨下的皮肤,痛得他亦倒抽一口冷气。

      鲜血从范雎肩口淌出,渗进小令箭的口中。她多日未进水粮,此时这丝丝腥甜如斯温暖,叫她难掩贪恋、竟矢口吮吸,更叫范雎心痛万分。

      但她突然松了口,似乎明白这是他的血,转而扭过脸避向外侧,死死咬住唇。

      “不要忍,求你不要忍……”范雎轻声泣喊。他宁愿她咬痛他,让他与她甘苦与共。

      忍到尽头,她再也忍不住,一张嘴、连番呕出褐色胆汁,全身抽喘、似乎要将一个被禁锢多年的灵魂一起呕出。

      那灵魂似乎终于得了解脱、得了安息。须臾之后,她的侧脸沿着他的臂弯无力滑下,再也没了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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