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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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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伟死的那一刻,萧岚人困在机场。
机场为了减小退票损失而多卖票的“满客方案”不是秘密,每天爆掉的舱位和被耽误行程的旅客也不止一个两个。对地勤人员来说,是只要脸皮够厚耐心够足就能成功safe掉的状况;对赶不上工作会议的商务人士,或拖延了和亲友相聚时刻的海外游子来说,也只是不大不小的一次走霉运而已,臭着一张脸死盯着无辜的地勤小姐为自己升改舱,骂骂脏话也就打发过去。
所以没有人理解萧岚歇斯底里的愤怒与眼泪。
走进机场的那一刻,手机右上方的讯号条缓慢的恢复过来,猛的一震,丁伟病危的短信跳了出来。
「哥哥快不行了 From莉莉」
短小的一行字,撑满了整个屏幕。萧岚盯着它看了看,摁灭背景光把手机塞回口袋里。过了一会儿,又拿出来看了一遍,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那天机场人非常多,自助机前大排长队,人工柜台前也是一眼望不到头。萧岚不像一些人那样,左顾右盼前后张望,他站在那里,感觉牙齿有点打颤,就紧紧咬住嘴唇,安静的排在队伍中随着人群慢慢往前挪。
过了约莫有半个钟头,听到一句“非常抱歉,这班已经满员了,您可能……”
等待领取登机牌的乘客,一手握着手机或护照,一手搭在行李箱的拉杆上,歪歪扭扭的排成一条倾斜的长队,不耐烦的的望着前方那个衣着整齐却顶着一头乱发的年轻人。他双手扒在柜台的边缘,紧盯着坐在后面办理值机手续的国字脸,再说不出话来。一旁忙着key行李条的地勤小姐与其他乘客亲切交谈着,对眼前这个止不住颤抖着的男生视而不见。
“现在的年轻人都很难搞哦,算那女孩倒霉了。”
“是诶,都杵在那站了半天了,有什么好卢的咧,浪费时间。”
“他一直在那不走会耽误到后面乘客的好不好!真是没素质。”
萧岚艰难的深吸了一口气,他松开紧握着的拳头,指甲嵌进手心里,几秒钟过去才迟钝的感觉到痛。从小养成的近乎固执的好教养颤颤巍巍的勒住他的喉咙,像一根被扯到极限的弦,他努力的做了几个吞咽的动作,把堵在嗓子眼的那团不知名的酸性物质吞下去,抬起头,声音是几近不可闻的平静,
“麻烦你帮帮我,我必须搭这一班走。”
他没允许自己把那句“我的朋友快要死了”说出口。
那个疯子不会随随便便就死掉的,莉莉胆子小很容易唬,可能医生几句重话就让她误会了,才口不择言的向自己求救,一定是这样的。
电视里不是演过很多吗,死到临头的危重病人,最后还是能挺过去的。丁伟壮的像一头牛一样,被大哈雷撞飞出去醒了以后还笑着对自己说“好痛哦”,在医院躺了半个多月都好好的,哪里会说死就死掉。
口袋里的手机再次震动了一下,萧岚怔在那里,迟迟没有动弹。
“先生真的非常不好意思……”国字脸终于再次赏脸的抬起头,一字一词温柔沉稳,
“BR015次航班已经满客,我们会为对您造成的损失进行积极的理赔,我刚才已经帮您查过,明天凌晨一点十五分是华航到上海的下一班飞机,我们可以为您免费办理升舱,或者……”
第三产业的从业人员总是很会这一套贴心的好态度,这不是人性化考量的职业水准,而通常出于一种极端的高傲,是另一种表达“你跟我废话也是没用的,白痴,快滚吧”的贴心方式。
「医生给哥哥打了强心针不知道可以撑多久哥哥问我你在哪里我说你马上就到了From 莉莉」
透过几米高的落地玻璃窗,萧岚看到停机坪上休息着的一架架客机。阴天,光线不好,飞机看起来小小的,灰扑扑的,像小时候丁伟拿在手里咻过来咻过去的塑料玩具。
一下子升到与萧岚视线平齐的高度,又猛地俯冲下去,丁伟的手掌就是强大无比的涡轮发动机,驱动着那架小小的飞机围着萧岚不知疲倦的飞来飞去。
一架飞机开始缓缓移动,拐弯,然后加速。轰隆隆的噪音传来时已经被削减成微弱的蜂鸣,飞机升起来,一头钻入雾蒙蒙的天空里。
那条一直勒紧萧岚的弦,终于“啪”的一声断掉了。
松松垮垮背在肩上的背包被甩了下来,坐在后面安之若素的国字脸也被揪着衣领,踉踉跄跄的跨过柜台和行李传送带前端的称重机,重心不稳的好一会儿才站住脚。
“先生请你放手!”
“先生你再不放手的话我会请机场方面的安保人员……”
弯腰忙着key行李条的小姐终于直起身来,自己的对讲机坏很久了,只好慌张的跨过传送带跑到隔壁柜台夺过对讲机,“Maggie姐快叫督导来,这边有人闹事了啦!”
远远站着看好戏的人群,一定不知道那个揪住别人衣领不放的、好像下一秒钟就要挥出拳头的年轻人,此刻是什么表情。
盛满他眼眶的,不是由暴怒生成的血丝,而是如同台北七月的阵雨那般,迅速堆积起来的液体。
握紧的拳头,最终还是没有挥出去。萧岚没有力气了。
他感觉到口袋里的手机,似乎又震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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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台风扫尾,白天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的小雨,这雨下的不通透,估计晚上还有第二拨更猛的来临,很多店家便早早打了烊,不打算作夜里的生意。之前约好要集体下馆子庆祝打了胜仗的第一大学篮球队,只好临时改变计划,去阿杰家轰趴,一堆人疯到三更半夜。
夜里没捷运可搭,那个时段计程车夜价又不划算,不过也可能都是找借口吧,大家吵闹着说,干脆结伴步行好啦,一群人浩浩荡荡的走回去也蛮拉风的。丁伟说你们先走吧,萧岚家跟你们都不一个方向,我送送他。大家就起哄,厚队长你很偏心诶,什么时候看到你送我们回家过啊,小兰花又不是女生!萧岚一个抱枕丢过去,被丁伟狂笑着拉出门。
这个“小兰花”最早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怕死的神经大条喊出来的,一开始只是在地下流传,没人真的敢在萧岚面前喊出来。后来阿杰好死不死的问丁伟,队长队长,篮球队的‘小兰花’是谁啊?
萧岚就站在旁边,一巴掌推到他脑袋上,“不要问。再问就扁你。”
天气预报不太准,此时本该大雨倾盆的市区一如往常的安静,球鞋踩到小水洼的噗通声都清晰可闻。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走着,萧岚走在前面,丁伟一路忙着踢石子,时快时慢跟在他后面。后来踢累了,几步跨上前去,搭着萧岚的肩膀,两个人并排走。
前面巷口拐过来一对男女,甜甜蜜蜜的拖着手,时而耳语时而笑出声来,恋爱的甜腻气味快速充溢了整条街道。丁伟不屑的撇撇嘴,有什么了不起的,牵手谁不敢啊。放下搭在萧岚肩膀上的胳膊,一把抓住萧岚的手腕,伸开自己的手掌,十指交扣的牵过来。
萧岚看了看自己被包起来的手,又抬起头看看他,把手抽了出来。
“干吗?”第一大学脾气第一臭的篮球队队长撅起嘴,“干吗不给我牵?”
“是我把你,又不是你把我。手拿来。”
“是的哦,萧岚学长。”
萧岚骄傲的笑起来,牵住丁伟。
第一大学脾气第一臭的篮球队队长喜滋滋的点了点头,歪着头凑上前去,用另一只闲着的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萧岚收起笑容,踮起脚认真的亲了亲丁伟。他和丁伟几乎同岁,但没有他个子高,一直很懊恼的事。丁伟没想到似的愣住了,傻了三秒钟,才一手抵着那个人的头发重重的吻回去。
他们两个从小认识,数数都有十好几年。小时候最初感情并不好,萧岚孤僻话少,又家教甚严,没有多少伙伴,常常一整天被关在阁楼的书房里练钢琴;丁伟的父亲是萧岚家的司机,一家人租住在萧岚家隔壁宅子的二楼里。丁伟自小顽皮,闯了祸就被信封棍棒教育的父亲解了皮带一顿狠抽,再赶到屋外贴着墙面壁思过,那时候丁伟常常一边观察灌木丛里的西瓜虫一边听旁边宅子里传来的萧岚弹琴的声音,越听越不爽,闷闷的几脚下去踩死一窝西瓜虫。
萧岚是好学生,是衣角永远干净整洁球鞋也永远不会沾到泥巴的富人家的少爷,是老爸上司家的小孩——他的存在提醒着他,这个世界看似平和而包容,却有着你永远不可能靠近的人。
而十几年后,当丁伟拖着萧岚的手,走过101大厦下灯光璀璨的宽阔街道,走过人头攒动的士林夜市,走过台北深夜的大街小巷,那些小时候的记忆,全都变成挂在炒冰碗上的一颗颗细小的水滴,用手轻轻一抹,便爬到指尖上,迅速的蒸发在空气里。
夏季学期炎热而悠长,两个人借口要出去打工兼实习,从家里面搬出来,也没有住学生宿舍,偷偷在市郊合租了一个破破烂烂的房间。萧岚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家里财政状况急转直下,母亲工作的企业大裁员,干了二十几年的老资格也没能幸免,父亲更是因为挪用公款的罪名吃了官司,法院一纸传票贴到了家门口。从那以后,萧岚告别了锦衣玉食的富足生活,跟着妈妈出来单住,大大小小的苦头一个都没有少尝过
。
所以当他跟着丁伟打开了那间小屋子的门,看到里面光秃秃的陈设和粉刷不均匀的墙面时,笑着捏了捏丁伟那张有些局促不安的脸。
“条件不算好,我下个月努力看看,应该能租到再像样一点的。”丁伟放在裤子口袋边的双手搓了搓裤缝,他低头盯着自己磨掉色了的球鞋尖,声音嘟嘟囔囔的,听不太清楚。
“我看不错啊,收拾收拾就可以了。你那是什么表情哦,跟我合住这么不爽?”
“不是啦。只是不想委屈你。”
“委屈你个头啊,你当我还是七岁的萧家少爷?”
大家都不知道的一件事是,萧岚笑起来很漂亮。
除了球场他不太习惯人多的场合,话也不多,情绪鲜少外露,久而久之被冠上了“高傲”“难搞”“冰山脸”的罪名,不过他也的确很少会笑。
队长对这一点表示很满意,萧岚笑起来很好看的这个事实,自己清楚就好了,不需要别人来了解。
丁伟靠在打开的门上,看着萧岚笑起来弯弯的眼睛,捉住他的手腕把人拉到自己面前。
房子很小很简陋,里面这两个穿着白底黑边的运动夹克、拥吻在一起的少年人,显得有些突兀。
「同居」的日子自那时算起,过去了有快个月。
走到家门口,丁伟摁住萧岚拿钥匙的手,“……跌打膏跟绷带又忘记买了。”
“明天再买吧。”
“不行,一直拖着拖着会越拖越忘。走,去一趟便利店啦。”
萧岚倚着门框可怜兮兮的眯起眼睛,“我困死了啊……”
最后丁伟还是奈不住性子的重新穿鞋出了门,萧岚横躺在床上冲他摆了摆手,他知道那家伙是不放心自己右脚的旧伤。
从手腕上脱下来的电子表显示凌晨一点四十分,萧岚洗了澡钻进被子里玩了半天手机,再看看时间,两点二十三分,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
附近那家最近的24小时便利店,一个来回用走的也只要十分钟而已啊。
萧岚飞快的写了个简讯传过去。
「To 队长:跑到哪里去了。」
又半个小时过去,音讯全无。
萧岚跳起来套外套穿鞋子的时候手有点抖,拉上衣拉链半天都没有对准,他把在额前飘来飘去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笑了笑自己,干吗这么紧张啊,没什么事的,那个家伙不可能有危险,别人碰到他才有危险咧。
关上门下了好几级阶梯,又想起来门没锁,几步跳上去掏出钥匙,半天才对准钥匙孔。
萧岚很快就找到了丁伟,那个人的白色夹克即使是夜里也很好认。
他躺在路中央,对男生来说有些过长的头发乱糟糟的横在脸上。他没有流很多血,只是脸上有轻微的红肿和擦伤,所以萧岚跌跌撞撞的跑过去跪倒地上,想抱起他又怕弄伤了他哪里的时候,把嘴唇咬出了血,他的牙齿一直在打颤,有什么怕成这样子的啊,根本就没事,丁伟可能晚上喝的有点多然后被哪个骑脚踏车不长眼的王八蛋随便撞了一下,昏过去了而已。萧岚笑着捧住丁伟的脸,你不要吓我,不要装了。
没事没事,丁伟我们快点回家睡啊。
一颗一颗的眼泪掉在丁伟的脸上和衣领上,萧岚用手背恶狠狠的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哭屁啊,人又没死。
他抓过丁伟的手紧紧的握着,丁伟手里攥着手机。攥的很用劲,指尖的血色都变得很淡。萧岚慢慢把手机拿出来,屏幕上是一则正在编辑中,没有发送出去的简讯。
「To 萧:不要等我先睡一会就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