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与木之诗》七里弥望

7、清明断魂雨

　　清明在即，一连几日绵绵细雨，易水城内大街小巷飘着各式各样漂亮的伞面。
　　木府大门前面停下一辆马车，木念湮陪几个嫂嫂正从郊外寺庙回来。她手捧一把黄灿灿的油菜花，前脚刚踏进大院，就远远看见水廊上和小丫鬟聊天说话的叶吟风。
　　亭外细雨飘摇，落在湖面上，荡起一个个小圈圈。亭内，一男一女，一盘棋。
　　“师兄，明天我们去潇湘谷看师傅吧。”木念湮在棋盘上落下一黑子，说。
　　“好。”叶吟风从棋罐中夹起一白字，抬头看她，语气平静，“我准备过几天就回南疆。”
　　木念湮听到这里，整个人一下子冰凉了，像是掉进了冰窟窿，但是她面上却很镇定，甚至像往常一样瞪他一眼，笑着奚落：“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赖在这里么？怎么，现在想开啦？”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木府的马车出了繁华的易水城，一路往西奔去。车外景色极佳，细雨霏霏，漫山遍野都是油菜花，还有路边的一丛丛茂盛的青翠野草。木念湮却靠着窗心情郁郁，无心赏景。
　　叶吟风半闭双眼侧躺在车内榻上，也不说话，矮桌上的点心水果没人动过。
　　山间小路泥泞，马车颠簸着艰难前进。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在一家简陋但是干净的农舍借宿，晚饭是几个清淡的野菜。夜雨淅淅沥沥，一夜无眠。第二天继续上路，将近午时到达谷口，车夫掀开车帘，探进头来：“小姐，公子，到了。”
　　木念湮点头，径自跳下马车，也不带伞，沿着山涧往里走。冰凉的雨水很快湿了她的长发，她的碧色春衫。周围古树林立，野花星星点点，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仰头看了看天空，雨中天色发白，她在想如果现在不是下雨而是下雪该有多好，白茫茫一片，掩埋所有爱恨情仇，天地就清静了。
　　她的脸上全是水，不知道是雨水还是还是泪水，发丝粘在脸上也懒得去管。忽然她的手臂被人死死抓住了，身子被迫强行地拧转了方向。
　　在大雨中她看见了一张脸，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她被脸上那道惊恐的目光吓住了：“湮儿，你怎么了？”
　　“不要管我，我只是想要一个人走走。”木念湮甩开他的手，继续浑浑噩噩往里走，浑身湿透。
　　叶吟风心痛不已，扔掉手中的油纸伞，追上前去拦住她：“我知道你很生气很伤心，你可以打我骂我，但是不要伤害你自己，好吗？”
　　“我没生你的气，我在生我自己的气。”木念湮冷冷地说道，一把推开他。她气自己怎么会喜欢上他呢？怎么会喜欢上这个

　　木府的老车夫披着蓑衣，蹲在车上看那对吵架的少年少女消失在树林深处，回忆起自己年轻的时候，和孩子他娘也是这样爱吵架爱斗气，他嫉妒地想：“年轻真是好啊。”
　　年轻可以无所顾忌地爱，无所顾忌地恨。
　　不知过了多久，雨停了。打盹的车夫被人推醒，他揉着双眼，看到瘫在叶吟风身上晕晕欲睡的小姐和一脸严肃的公子，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这是要回去了？”
　　“嗯，走吧。”叶吟风抱着木念湮跨上马车。
　　车夫吆喝几声，一抖马鞭，掉头回去了，照旧在那家农舍借宿。
　　木念湮病倒了，虽然小时候就知道她是个药罐子，但是从来没见到过她病得这么凶猛，发烧昏迷，完全不省人事，叶吟风被吓到了。农舍男主人年轻的时候当过兵，会一些简单的医术，他主动帮忙诊断，甚至和妻子连夜上山采了草药，再熬好端到他们面前。
　　叶吟风十分感激，当即摘下腰间的玉佩送给他们。
　　那一夜，叶吟风不放心，坚持在房内守了一夜。床上的木念湮睡得很不安稳，她梦见叶吟风在她唇上留下一吻后，说，对不起，湮儿，然后转身扬长而去。她不甘心，就坐在原地一直等，等啊等，等来了一群敲锣打鼓迎亲的队伍，带头的新郎官一身大红喜庆的袍子，那人居然是父亲。
　　她疑惑地问，爹，你又要给我找个姨娘了？他认真地说，不，湮儿，我是来娶你的，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她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吓得拔腿就跑。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跑啊跑，四周忽然莫名其妙起了雾气，隐约看到前方有个熟悉的人影，仔细辨认，竟然是师傅。他背对着这边和一个女人在说话，很开心的样子。木念湮高兴地一边喊一边跑过去，但是没等她走近，师傅搂着那女人的肩转进旁边一丛潇湘竹，不见了。
　　第二天，木念湮烧退了，精神也好了很多，撑着昏沉沉的脑袋勉强喝下一碗蘑菇粥。临上车前，抬头看到对面山坡上一片火烧火燎的映山红，像晚春天边那抹炫丽的红霞，很美很美，她站着不动了。
　　叶吟风见状，旋身飞起，奔至那片花海。回来的时候，手中一大束开得正盛的映山红，自作主张摘了一朵插在她耳际，再满意地左右看看，桃花眼弯成好看的弧线，他说：“湮儿，你真漂亮！”
　　木念湮看着那张笑意盈盈的脸，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接过那捧花。这样一个风流倜傥的人，永远都摸不透他在想什么，却又没人能拒绝他的殷勤。
　　回去的路上，雨停了，沿路来往扫墓踏青的人很多。
　　那天夜里，木府全家聚在一起吃饭，木海峤特地把最小的女儿拉在身边落座，其他姨娘哥哥嫂嫂按序坐好，反倒叶吟风这个客人被挤在最末的角落里，无人问津。他也不在意，摇着折扇，只管吃菜喝酒，完全一副自得其乐的模样。
　　席间，木海峤殷勤地给她夹菜，那边受冷落的年轻姨嘴上笑得大方得体，两眼却死死瞅着这边。木念湮浑身不自在，抬手拦住木海峤伸过来的手，说：“爹，我有手有脚，自己会夹菜，你给姨娘们添菜吧。”
　　木海峤楞了一下，目光一扫，立刻明白她在顾忌什么了。他收回了手，有意无意地说道：“湮儿跟所有人都不一样，谁也别想跟她比。”
　　那边姨娘闻言，微微僵住，却也没敢说什么。
　　晚饭快散去时，木念湮身体有些不舒服先离开了。一桌好酒好菜凉透了，叶吟风才一个人起身走出来。
　　外面月色正好，清风徐来，花影横斜。
　　穿花拂柳往客房走去，转角看到一个人影，他立刻站住，摸到腰间的寸灰刀，一边警惕地问：“谁在那里？”
　　“是我，吟风。”那人转过身来，黑色眼睛在树影下炯炯有神。
　　“原来是木伯父。”叶吟风听到声音，暗暗松了口气，说，“伯父找我有事吗？”
　　木海峤背着手从树影下走出来，和蔼可亲地问：“也没什么，只是想过来问下，你在这呆得有些日子了，今后有什么打算？”
　　“过几天，我就南下回去，我爹指望我继承家业。”叶吟风老老实实地答。
　　木海峤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拍拍他的肩膀说：“如此甚好，以后叶家的生意，木家都愿意接手，大家和气生财嘛。”
　　叶吟风心里不是滋味，面上却应和着点头称是。
　　木海峤踱着步子离开，穿过水廊，走到一处紫竹林包围的小亭子。这个地方很隐秘，四周静谧，偶尔几只虫子耐不住长夜漫漫，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
　　他驻足片刻，一个黑色人影出现在亭子中，恭恭敬敬地说：“大人。”
　　“最近城内有什么动静？”
　　“大人，沧流教教徒在这一带活动很频繁，要不要增加人手？”黑衣人面罩下的声音有些嘶哑。
　　木海峤沉思了一下，说：“这个，明日我和唐风商议后再做安排，你先下去吧。”
　　人影应了一声，很快消失了，留下一丛摇曳的紫竹。木海峤不紧不慢地步出幽暗的小亭，在石阶上垂手而立，仰头看天上正当空的金色圆月，口中喃喃：“兰儿，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呢？”
　　经过木念湮的闺房时，他默默站了很久，才转身怅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