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在岸上》逆槐

5、甜食与外套

　　【九】

　　美味王子不在书房，小美人鱼只得将红茶和柠檬蛋糕放在桌上。红茶是美味王子最爱的大吉岭，依照他的口味已经三倍加浓。而那个柠檬蛋糕则是糕体中加了双倍的柠檬汁，表面还额外撒了陈皮的碎末。这两样东西入口的滋味让小美人鱼想着就要皱眉，对于酸和苦如此重口的王子却最讨厌吃甜的东西。蜜糖公主居然还傻乎乎地给王子准备加了花蜜的冰水，不过这种受人类儿童偏爱的甜滋滋的玩意儿却是黑发骑士这等硬汉的爱好呢。人类的味觉系统果然是捉摸不定的存在。

　　小美人鱼转身准备离去，却迎面碰见蜜糖公主。公主的侍女跟在她身后也端着托盘，里面放着一大罐玫瑰露和三个糖霜蛋糕，一看就甜得发腻。拿这种东西来讨好美味王子吗？小美人鱼不知道该同情蜜糖公主多些，还是同情美味王子多些。他反正一定会吃掉的，不是吗？因为是蜜糖公主拿来的。

　　小美人鱼低着头向公主行礼就想退出房间，谁知蜜糖公主却叫住了她。

　　“这位姐姐还真是一位人见人爱的美人儿呢。”蜜糖公主开了口，然后带着甜美到有些天真的笑容轻声道，“不过请你理我的男人远一点。”

　　“不要——”突然，蜜糖公主惊叫起来。

　　那声音尖细到确实有惊吓效果，不过更惊吓的是蜜糖公主居然一脸平静，然后伸手打翻了侍女手中的茶盘。玫瑰露和糖霜蛋糕扣在她自己的衣裙上，红红白白的一片，糟蹋了大好的绸裙。这下蜜糖公主可谓英勇果断地“甜蜜”起来。

　　小美人鱼觉得这个场景似曾相识，不自觉的往门口望去，就看见书房的门被黑发骑士“砰”的一声打开，美味王子就站在门边，一双幽蓝的眼睛向小美人鱼扫了过来。

　　小美人鱼顿时想起，这好像是不入流的言情小说中的经典桥段，人类称其为洒狗血。按照其必然的发展，万变不离其宗的规则，下面该有人要倒霉了，所以她立刻向蜜糖公主看过去。

　　果然，娇小的蜜糖公主缩着肩坐在地上，睁大了她那双圆圆的琥珀色眼睛，聚积起的眼泪将落未落，一脸的震惊害怕。一旁的侍女跪在地上，虚虚地扶着公主的肩，满脸愤慨地瞪着小美人鱼。

　　小美人鱼再细细一看，不禁在心中击节叫好。表情自然，动作和谐，配合默契，果然演技突出而且临场发挥状态良好，肯定不是第一次实践，其中最明显的证据有二。第一是侍女虚扶的姿势中充满了不安定感，让人忍不住伸手帮一把，且益发凸显了公主的楚楚可怜。第二是公主与侍女之间的位置距离，正好可以容一人轻松走位，绝不会出现男主角必须等侍女挪开，才能扶人的尴尬状况。

　　果然，美味王子微微皱着眉走了过来，俯身搀起公主，半扶半抱将其安顿在沙发之上。公主眨了眨眼睛，泪水簌簌落下，无助地依在王子的肩上，任由美味王子拭去泪水，轻声安慰。紧接着旁边的侍女就开了口：“公主特意送来的下午茶，这个人竟然不由分说出手打翻，好生无礼。”然后再一句三叹，念叨些可怜的公主如何贤惠无辜，而小美人鱼因对公主心生妒恨之类。

　　小美人鱼本该装出惊讶迷茫的神情，让目光在公主和侍女间游移。等美味王子看向她以后，她再用凄然惶惑的眼神凝视王子片刻。接着侧头垂泪，用手指玩弄裙带以显示不安。头部的角度要注意向前微倾，以突出脖颈的优美线条。还要微咬唇瓣，好给人以委屈难辨的脆弱印象。而现在她却发现自己懒得搬出这套，所以她只是站在那儿，神情淡然地盯着王子，脑海中蓦然蹦出一句不相干的感慨，幸运的美味王子，他今天不需要被甜品荼毒。

　　接下来按照三流小说的路子，如果王子选择相信侍女，那王子就此会对小美人鱼印象大减，而对蜜糖公主怜惜有加。如果蜜糖公主是主角，那么这小说多半是是个权谋文，蜜糖公主的金手指正在全开。如果蜜糖公主是配角，那么这文多半是个天雷小白文，作者是小美人鱼的后妈。如果选择不信，那么王子就对蜜糖公主质疑人品，而对小美人鱼生些怜悯。如果此时蜜糖公主是主角，那么这小说多半是个悬疑文，身为男主有腹黑潜质。如果此时小美人鱼是女主，那多半这文是个滥觞言情文，而且男主对于小美人鱼感情升温。

　　简单的说，无论哪种情况，美味王子都将对她们其中一人心生疑虑。只是，不知倒霉的是谁？

　　王子微微低垂着头，柔声对蜜糖公主说：“可怜的公主，请让我献上珍贵的珠衫，以安慰你受伤的心。”这么看来王子是向着蜜糖公主了。

　　谁知王子又接着对侍女说道：“还不赶快收拾干净。”直接无视侍女的指控，对于小美人鱼的惩罚也只字不提，似乎美味王子又是偏着小美人鱼的。

　　唉？美味王子这到底是信还是不信？谁才是女主角？

　　小美人鱼呆立当场，直到被黑发骑士拖出来她才明白，原来现在上演的剧本是个虐心的。

　　她正对于王子的想法不停地揣测，对他的态度患得患失，简直，简直就像个陷入恋爱的人类。

　　让她满腹纠结的已不再是美味王子的心脏，而是他的心。

　　【十】

　　小美人鱼烦得直想甩尾巴，可惜目前她只能坐在高凳上，靠晃悠那双脚来凑合一番。天啊，她这只魔物居然陷入了恋爱，虽然她是诱惑专家，可从来没有这等经验。

　　若是一个人类的少女又该如何？恐怕定是要拉住王子海誓山盟，虽然说时候多脸红心跳信誓旦旦，实则经常一拍两散。若是想将王子收入囊中，恐怕就该跟他要个王妃的头衔，虽然还有离婚这种可能，但是总可捞笔赔偿。不过这些都是人类深知自己是个狡猾善变的品种，因而对于将来极为不安，所以才折腾出来的自我催眠与制约。不过王子与她可没什么将来。

　　小美人鱼抬起头，下弦月裹在云朵里打瞌睡。再过不了多久，她就必须吃掉王子回去了，这该死的魔药已经让她虚弱了不少，她可不想变成海上的浮沫。只是，这样想的时候胸口却空荡荡的，那不是靠美味王子的血肉能够填补的空虚。

　　那要不要试试人类的“吃法”呢？

　　卵生的人鱼并不需要进入彼此的身体。在产卵期的时候，人鱼们聚到一处，然后客客气气地将精卵放在一起，再拿魔力护住，大家就四散回到自己的海域去了。相比之下，人类的交尾方式还真是暴力，不过那大概是两个人所能达到的最短距离，彼此交换心意最直接的方式。

　　原来，她想要拥抱他，也被他所拥抱。

　　就这么简单。

　　小美人鱼的脸热了起来，从凳子上噗通一声跳下来，向美味王子的寝殿走去。身为一个美食家，怎么可以放过任何一个有关“吃”的事情？

　　小美人鱼这样跟自己说着，轻盈地穿过回廊。她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拖曳，于是沿途的卫兵和侍者都被她送入香甜的梦境。这将是一个无人打搅的夜晚，她和王子的夜晚。

　　美味王子睡得并不安稳，他微微皱着眉，铂金的发色遮住他的脸颊，带着丝让人心疼的憔悴。小美人鱼低下头，用吻覆上了他的唇。他的唇很柔软，带着清苦的香气，随着小美人鱼的动作微微地翕动。他的眉间舒展开来，吐出梦一般的叹息。小美人鱼将手插入他的发间，加深了这个吻。她用舌尖撬开他的牙，试探性的舔了一下他的舌，就被缠住了。他的舌摩梭着她的舌，反而探入她的唇间，加热了她的吐息。

　　突然，那双幽蓝的眼睛睁开了，美味王子一把推开了小美人鱼。

　　“你怎么会来这里？”美味王子的声音结着一层薄冰。

　　自从蜜糖公主来了，他就开始躲着她了，美味王子的正直在这种时候就有点可恶。她若是不来，恐怕他不会主动去吃她吧。扭扭扭捏，欲迎还拒什么的不过都是她诱惑食物的手段，而小美人鱼实则是个干脆的。所以，她重新贴紧他的身体，用脸颊摩挲着他的胸膛，笑容妖媚，碧色的眸子盈盈有光。

　　美味王子露出些痛苦的神色，仿佛抗拒又似乎在忍耐。他再一次推开了她，扯过了外套将她裹起来。他扶着她的肩，将她带出房门，一直将她送到她房间的门口。一路上他都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向她。

　　“你不该来找我，也不能来找我。”王子的声音很严肃，甚至有些严厉。他微微闭了一下眼睛，抹去眸子中的幽暗，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留给她一串离去的脚步。

　　小美人鱼把美味王子的外套一把扯了下来，扔在地上。雪白的外套，带着黄金的藤蔓状饰边，镶着蓝宝石的扣子，很合适美味王子，纯粹而美好。小美人鱼在外套上踏上一只脚，来回地蹭着，留下一片凌乱的污渍。

　　她糊涂了，她居然忘记王子爱的不过是那个羞怯纯真的哑女，她处心积虑扮演的角色。那才是合适站在美味王子身边的女子，一样的洁白，所以他们才能在阳光下相视而笑。

　　而当她露出本心，当她放弃演技，她就被拒绝了。若是美味王子知道她是一个魔物，他又会怎么样呢？那个阳光下爽朗微笑的金发王子，还会用那双天空一般的眼睛看着她吗？还是会用那双修长白皙的手持剑砍过来呢？

　　小美人鱼露出一个妖艳的微笑，淡蓝的月光给这个微笑投下忧伤的阴影。人类是不会爱上魔物的，她不是早就知道了吗？那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许久以后，小美人鱼弯下腰，捡起美味王子的外套，仔细的掸去脚印，端正的挂在衣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