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在岸上》逆槐

3、舞会与兔子

　　【五】

　　雄性追求雌性的方法无非那么几招，比如建造巢穴，献上礼物。只不过雄性刺鱼能提供的巢穴不过一个沙窝，而美味王子给小美人鱼的却是一个美丽的房间。四柱床柔软得会将人淹没，幔帐上绣着金色藤蔓，小巧的妆台镶嵌着象牙。燕鸥给他的情人的礼物无非是几条小鱼，而王子送给小美人鱼的是丝绸和细纱做的华美衣裙，星辰般的钻石耳环，天空般的蓝宝石胸针，火焰般的玛瑙项链。人类雄性总想用昂贵的物质征服雌性，可惜被如此征服的雌性反而得不到尊重与爱。所以小美人鱼只是温和有礼的表示了感激，仿佛这一切的奢华对她都很寻常。她沉静地穿行在这个宫廷，行走时脚步如水泡般轻盈，屈膝行礼时犹如天鹅般优雅，笑颜宛如月神般迷人。只是夜晚没人的时候，她都要使劲捶打自己的肩背，毕竟端着这么个淑女的架子是个令人腰酸背疼的活计。人们纷纷猜测这位美貌的哑女可能有高贵的出身。小美人鱼对这些谣言很满意，一个迷样身世的高贵女子遭遇不幸后被王子所救，怎么看都像浪漫小说的开头。

　　这天美味王子骑马经过小美人鱼的身边时候，俯身揽腰一搂，她仿佛飞起来，然后稳稳一落在他的身前。小美人鱼赶忙无声的惊呼一声，用纤细的手指紧紧抓住王子的手臂，在花瓣一般的脸颊上扯出害怕中又有些兴奋的神情。她的演出成功地取悦了王子。他一甩鞭子，催得白色的骏马奔跑起来，将他朗朗地笑声甩在身后。他们穿过馨香的树林，沿着小路向山上行去，一直行到马儿再也上不去的陡坡。王子将她抱下马，拉着她的手向山顶行去。

　　小美人鱼纤细的脚依然很痛，甚至流出血来，可她不在乎，因为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树枝轻抚过他们的肩膀，松鼠翘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好奇地看着他们，小鸟则在枝头清脆地歌唱。她气喘吁吁，心猛烈地跳动着，仿佛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可当她爬到山顶的时候，看着脚下飘浮的云团，头顶低低盘旋的飞鸟，她不禁快乐地转着圈，让远近起伏的山峰在视线里朦胧成一片美丽的青色。她忘记了伪装，伸开手臂旋转着，让山风刮乱她银色的长发，为漫长生命中难得的新鲜体验而欢欣着，直到因为晕眩而再次跌倒在美味王子的怀里。她翠绿色的眸子格外的明亮，衬得他的眼越发的幽深。

　　“这是我第一看到你真正的快乐。”她被他紧紧的搂着，他低低声音贴着她的肌肤震动着，“梦中的妖精，海一般的精灵，我希望你快乐。当你快乐的时候，我的心才能一同快乐。”

　　她回以一个微笑，却突然觉得有点饿，虽然离她上一次吃掉卫兵不过才两天，而人鱼一个星期不过只需要吃一顿。她却很欢迎这种饥饿感，甚至这种因为忍耐这种饥饿而体会到额外的乐趣。小美人鱼伸出手指沿着王子的脸颊划过，指尖那么热，热得她脸都烫了起来。美味王子果然越来越美味了，她要在他最美味的时候享用。

　　清晨时，美味王子不再沿着小河散步，他会去摘一朵带着露珠的玫瑰簪在小美人鱼的发鬓。小美人鱼则会温顺的低下头，连脖颈都染上一抹淡淡的粉色，似乎比起珠宝华服，这才是她可心的礼物。她会从每朵花上取出一片花瓣压在书里，很快她就有七八片纤巧的花瓣书签了。而美味王子支起画布的时候，他不再对着庭院随意涂抹，而是冲着小美人鱼细细描摹，眼神专注，笔触温柔。小美人鱼会用她翠色的眼睛望向王子，可过不了多会儿，她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王子则一边微笑着勾勒着小美人鱼肆无忌惮的睡颜，一边示意经过身边的人保持安静。美味王子和学者们针锋相对的时候，小美人鱼会送上芬芳的茶与美味的糕点，让他们有更多的力气吵个痛快。

　　美味王子依旧常常和骑士切磋剑术，这天他的对手是黑发的骑士。小美人鱼的身影出现的时候，美味王子不禁分了神，于是就被骑士的剑抵住了胸膛。

　　“难得啊，我总算赢了一次。”黑发的骑士收回了剑，憨憨地乐开了，“殿下，既然我赢了，那么美人送来的葡萄酒就归我吧？”

　　“拿去，这可是好酒。”美味王子爽朗地笑了，从小美人鱼的手中接过酒壶递给骑士，却突然低头向小美人鱼靠了过来。小美人鱼赶紧垂下眼睛，让脸上带上羞怯的模样。

　　王子竟然伸手抚过她的唇角，带过一丝清苦的香气：“不过也许你不是独一份啊，有人先帮你尝过了。”

　　小美人鱼暗暗一惊，难道嘴没擦干净？幸好王子以为那是葡萄酒，以后享用过“食物”之后得额外注意。小美人鱼将头低垂下去，抿着嘴笑，无限娇羞地给两人递上绢帕。

　　“河边散步都能有这样的巧遇，我咋就没殿下的运气呢？”骑士在一旁取笑着，大口喝起酒来。

　　王子伸手拍了拍这位他最忠实的伙伴的肩膀，一本正经地建议：“少喝点酒，今晚的舞会上你才可能有点好运气。”

　　月圆的夜晚，国王召开了盛大的舞会。昂贵的香料燃烧着，亮晶晶的银盘子里摆着诱人的食物，水晶的高脚杯里摇晃着醇香的美酒。贵族少女们穿着华美的衣裙，年轻的贵妇们戴着昂贵闪亮的首饰，可她们谁都没有小美人鱼美丽。简洁的纱裙勾出她诱人身段，翠绿的明眸则是她最耀眼的首饰。她站在那露出一个人鱼的微笑，端着盘子的侍者打翻了菜肴，倒酒的仆人连杯子满了都不知停下，打量着她的少女忘记收住步子一头撞在墙上，而王公大臣骑士贵族则为了能和她共舞的机会争风吃醋。

　　踏着音乐的拍子，她从一个舞伴的手中舞进另一个舞伴的手里。她飞快地旋转着，如同一根羽毛般的轻盈曼妙，却又如同被漩涡裹挟般恣意狂野。烛光、银器、首饰，舞厅中所有的光点在她的眼中迷乱成一道摇曳的光带，可她始终能清晰地看到美味王子那双暗沉下去的眸子。最终她停留在黑发骑士的怀里，舞了一曲又一曲。嫉妒吧，美味王子，她无声的笑着，白纱的裙摆如花盛开，轻易得到的就不会珍惜，若即若离才让人奋不顾身。

　　当音乐从欢快变作悠扬，欢快的舞步变成含情脉脉的暧昧，美味王子再也忍不住了，他飞快的走进舞池，一把搂过她向露台走去。他将她按在墙上，狠狠的吻她。音乐在空气中飘荡，可她已经听不见了。她只能听见他的心跳，如低沉的鼓点，敲得她的身体都绵软。她发现这鼓点有了和音，两个鼓手追赶着，对抗着，却又终究汇集在一起。她的背紧贴石头墙壁上，那么凉，而胸口却又是那么热。凉的，热的，交缠着一路坠下去，直坠到脚心又爆裂开来。

　　王子抬起头来，双眸依然是深暗的蓝，如同黑夜中的海。“对不起。”他低低的说了声，转身走进大厅里去了。

　　音乐停了下来，国王的声音响了起来：“为我的次子和邻国公主联姻而干杯。”

　　小美人鱼抬起头，月亮又圆又大，看不见星星。人们欢呼着举杯，礼花呼啸着窜上天空，再坠落下来，仿佛月亮的眼泪。她觉得身体里有一处空落落的。她是太饿了，她想着向花园走去。

　　【六】

　　吃饱睡足的感觉太好了，所以第二天清晨小美人鱼醒来的时候心情好极了。昨夜她捕获了一个幽会归来的女仆，她的胃被女仆鲜嫩的血肉慰籍，她的味蕾被女仆幽会情人的喜悦所满足，若不是嗓子哑了，她简直都要轻快得哼出歌来。对嘛，这才她混入人类的目的，就是吃嘛。王子和公主是一对又如何？若人类养了公兔和母兔，难道还会嫉妒这两只兔子在一起来不成？还不是冲着盘子里面的烤兔子乐开了花！

　　可是当美味王子给她的发间簪上一朵玫瑰的时候，她惊觉自己竟然会为了这眼前的食物考虑自己是不是在嫉妒。

　　“对不起。可我必须迎娶邻国的公主。”美味王子的眼神很清澈，是洞彻之后的寂静，“这就是身为王子的命运。我的婚姻无非一个筹码，现在父王要拿它换取同盟，和平以及金币。这也是王子的义务，因为我的国家也需要这些。”国王正为财政赤字烦恼，正琢磨着和邻国开通边贸，好多赚几个税金。

　　他自嘲着，露出一个笑容：“我不过是个没有继承权的次子，可是娶了邻国国王的独生女儿，我也可以成为国王，又有什么不满呢？我出生晚一点，难道就没有为王的野心吗？”

　　他笑得很好看，可小美人鱼却觉得胸口一紧。其实人类之间这点权啊钱的破事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他再爱她一点，变得再美味一点，也就够了。想到这里，她才轻轻地呼出口气，倚在王子的肩头，笑了。

　　之后的日子依然很快乐，小美人鱼仍然每天做着她的花瓣书签。只是她睡眠时间变得久了，即使醒来却觉得手脚依然没睡醒，浑身乏力。见鬼的巫妖，瞧这魔药的副作用，还敢吹嘘是什么精妙的配方，对消费者太不负责任了。真该到魔药协会去投诉！她懒懒的咒骂着，又叹了口气，唉，只好多吃点补补了。

　　于是又有人失踪了，不过在这最明亮又最阴暗的宫廷里算不得奇事。权力和阴谋、死亡是好兄弟，谁也不想拿自己的命换个真相。直到一名失踪的侍女被人们在小河下游发现，她的尸体如同被野兽撕裂嚼剩一般可怕，人们才惶恐起来。宫里有个食人怪的谣言在暗地里流传，可人们表面上却若无其事的忙碌着，因为邻国的公主就要来和王子举行订婚典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