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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阴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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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那些人,有的子承父业在官场虚与委蛇,有的看破世事云游四方,有的已然归于地下,真正相守的,只有他们三人。
元帅府的后院早些年一直是文人墨客竞相一睹的地方,江南靳家闻名天下的洗墨庭被完完全全照搬到了这里。靳景贤曾经以自己的身份广发邀贴,举办过无数次至今仍被天下才子津津乐道的无名宴。
无名宴不设坐席,不限身份,没有主题,亦无尊卑。亲王贵胄与平民俱席地而坐,谈论的主题和争论的内容从不会外传,也不会有任何禁忌。上至国家法度下至民生奇事,大到学家法道小至文章佳句,全凭靳景贤一人喜好。有一次苏珂和一个不知道从哪个小地方出来的穷酸秀才因为各自
尊崇的大儒而争论起来,唇枪舌剑针尖麦芒,几乎到了要打起来的地步,他仍是一副置身事外的态度悠悠哉在旁边看着他们。苏瑜问他这个主人是怎么当的,他只是笑嘻嘻说,我只管提供地方,怎么能管得住他们自己的行为思想呢。
他们几个人,虽然称不上是天皇贵胄,却也是实打实的天之骄子,从小长于翰林,不说学富五车,那也是饱读诗书。走出门那叫一个风度翩翩知书达理。循规蹈矩的过日子,谁知半路杀出个靳景贤,武功学识无不超出他们太多,上知天文地理,下知鸡毛蒜皮。如果真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那也罢了,偏偏此人在众人前倒是人模人样,人后的一副惫怠痞子样……啧啧,真是提不上嘴。
苏瑜念及此处,笑着摇了摇头,转过最后一处假山石,便是洗墨池。与靳家本家那处洗墨池不同,此处这汪池水没有那历届大儒潜心苦读,埋笔成冢洗墨染池雅兴,很自然的被靳景贤改造成了浴池。池边雕刻的栩栩如生的六只丹鹤嘴里源源不断地吐出热水,甚是奢靡的做派。
贺晞懒洋洋地捞过瓢子,看也不看向后泼了一瓢水:
“你好歹避些嫌好不好,有你这样光明正大闯进女子的浴房的么?”
苏瑜不妨她来这招,勉强只躲过半瓢,左边袖子被浇了个实实在在。闻言不禁苦笑:
“你也知道自己是女人啊,有女人像你这样在露天洗浴的么?再说了,我早在三丈之外你就应该听到了,我是光明正大,那也不能算是闯啊!”
贺晞伸手指了指不远处放着的衣物,苏瑜侧着身子递给她,边看着树顶边注意她的动静,本来还
想调侃两句,结果被硬生生截住了话头。
“我半个月前在宁城被真律打了一掌,击散了重阳真气,现在几乎是内力全无的状态,别说听到三丈外的脚步声了,只怕连几个总角孩童都打不过。”
苏瑜指尖还存留着刚刚不小心触碰到的温软,却一下子变得冰凉。
“半个月前?那初五那场茗山之战是怎么回事?你硬撑着上去的?”
“不算是,我当时只是坐在马上指挥而已,是时维国先乱了阵脚。不过我倒真是好奇……真律为什么会出现在宁城?”
她拉住苏瑜挂在腰间做工极为风流精致的荷包,猛地将他整个人都拽了过来——
“这么浓重的熏香都遮不住的血腥味……你们两兄弟到底瞒了我些什么?京都到底发生了什么?”
苏瑜将她手慢慢抹开:
“京城这边,有我们为你挡着,你不用担心,也不需要知道什么。”
贺晞脸色平静地看着他。
“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干不好,我和苏珂这两个千户侯干脆去乡下种田算了。现在那个混小子脑子不太清楚,坤泰殿那个又不是什么难缠的主儿,即使真闹起来……我们倒也不吝啬去代他们父母教训教训一下。贺伯伯当年怎么说来着?不打不成材嘛!”
贺晞忽然笑了一下:
“他到底是有多大的能耐……将我们这群人耍的团团转,这么多年也忘不了他。”
这个他,指的自然便是六年前死去的靳景贤。
“在他来之前,我们从小玩到大的交情,也没见你们对我这般维护,我记得小时候打架,你就是揪我头发最凶的那一个,怎么到现在,我在战场上受个伤你就担惊受怕成这样……呵……他倒是……”
倒是什么,她也没能说下去。
是啊,那个人倒是打得好主意,一个承诺就将他们哥两儿牵得牢牢的。要不是他临去前的嘱托,谁又愿意跟这个母老虎扯上关系?
苏瑜仗着比贺晞高那么一个头,轻轻地将她揽入怀中:
“老靳已经去了,但是我们总得活着。我们要是不好好活着,又怎么对得起他的那条命。”
他微微顿了一下,还是接着说了下去。
“贺晞,安阳,你倒是留还是不留?”
“留,当然留。”贺晞轻轻推开他:“再是无能再是混账,也是我的儿子。要不是他,我还活着做什么。”
苏瑜微微一震。
“说吧,这半年,苏曜倒是做了什么让你们两个刮目相看的事情。”
苏珂苏瑜两人看似闲散,手上也并无实权。然则两人幼时便是与众贵族子弟厮混长大。苏珂出身晋武堂,如今兵部并京畿禁军权柄人物俱是其同窗,京都府尹季希仁与其袍泽之交更是深厚。再加上他名下千户侯配备的禁军,虽不满千人,但纪律之严明,装备之精良,便是与贺晞的轻云骑相比也是毫不逊色。
而苏瑜却是扎根太学,如今霁和王朝重文治,太学又是培养天下才子和未来国家中流砥柱的地方,从那里走出去的人们,无一不在霁和官场扮演着不可忽视的角色,是霁和最为看重的官员培养基地。无论这些学子走进朝堂后会变成何等可憎的模样,至少在太学时,他们都保留了他们作为文人最根本的傲骨和耿直。这也就造成了其敢于直谏的风气——没有哪位官员能在太学才子们的口水仗里完整存活下来,也没有哪位官员在被太学学子们参奏后还能稳稳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苏瑜仗着自己当年的四公子之名,假假在太学占了一个讲师的位置,其地位远超中书门下四位大学士,是太学学子心目中不二的领袖人物。苏珂常常自嘲:
“即便逃得了我九百私军的刀剑阎罗网,又怎么逃得了你三百学子的口水阵。”
所谓言杀,即是如此。
以上总总,便是这两位在京都横着走都没人敢管的根本原因。
而登基不过一年,便让这两位同时警惕戒备的苏曜,自然更是不可小觑。
“那个小兔崽子,半个月前颁布新政,直接撤掉了三省。如今霁和朝堂,是六部共治。”
好不容易将靳安阳安抚好的苏珂现在瘫在书房中间的软榻上,一脸愤愤。
“那中书门下四大学士?”
“完全被架空,现在成立崇文阁,专司文稿经史编撰。”
贺晞一挑眉,蓦地笑起来,赞道:
“好手段!”
不愧是苏家人,手段谋略均可赞一声上乘,眼光也足够长远,最关键是心够狠。下手足够快,目标也足够清晰明了。
“直接下达六部,他这是想……直接在军中插一手啊!”
“可不是,我下面那群估计蹦跶不了太久了,我想着在他下手之前,干脆自己散了算了。”苏珂
一脸无所谓,一双饱满的桃花眼下却满是让人不寒而栗的杀色。
“我总算知道真律为什么挑的这么个好时机对我下手了。哈!”笑的太突然,震动了心肺,贺晞剧烈咳嗽了两声,脸上浮上了几分厌色。
布了这么大一个局,苏曜他倒也不怕自己吃不下。
这个天下,又有谁是傻子。
苏瑜斟了一杯热茶递给贺晞,顺手给她披了件毯子:“是我跟苏珂的疏忽,一时大意,竟然让这个小兔崽子钻了这么大空子,把我和苏珂在京中的势力一下去了十之七八,今天还要我们亲自动手,要在平时真是天大的笑话。”
贺晞闻言转头看向他,苏瑜笑着按了按她的肩:
“想笑话我们还是下次吧。”
贺晞了然,顿了顿:
“既然什么都查不到……锦州城的驻军首领是不是已经不在掌握了?”得到肯定答复后,她又道:“那季希仁?”
苏珂撇了撇嘴。
贺晞垂下眸子沉吟了片刻:
“不是什么多严密的局,但是至少这个月,我们是在军中插不了什么手了。苏曜他倒是图的什么呢?”
被火炉烘得暖暖的书房安静了下来,同样的疑问让这三位放眼整个霁和乃至天下都可算是老谋深算的年轻人都不解起来。
这么大的一个局,几乎可以算是漏洞百出却又粗暴无比,让他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竟想不出应对之策,可是……当今皇帝他是为了什么呢?这个在登基前一直显得沉默甚至孱弱的皇子,仅仅用了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将朝廷格局整个换了一次血,心机之深手段之狠眼光毒辣,比之他的先辈们不知要强上多少,难怪他们三个齐齐看走了眼,
明明外面的空气都可以嗅出节日的欢喜和百姓们对未来的企盼,可是浓重的阴云却开始一步步吞噬京都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