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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汉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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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汤汤的江水几度春秋过往不息,对岸的风景在雾气蒸腾之下变得柔和而朦胧。夕阳的影子洒在粼粼江水上,映得脸上也是一阵温暖。他轻手轻脚脱下鞋袜,将双脚埋入清凉的江水之中,略略失神地望着对岸。
身后远处的小孩踩着鹅卵石颤颤巍巍地来到他身边,甜甜地问道:“先生总爱坐这儿,看什么呢?”
玉书一愣,随即又笑着温柔地把孩子揽到身边,指着对岸道:“你看那岸的草绿些。”
“我可不觉得绿些。”孩子不满地嘟起嘴,“两头不是一样的么。”
玉书轻轻叹了一声,复又强调道:“那边的是要绿些。”
“哦…先生原先是那岸的人?”孩子恍然大悟道。
玉书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但这岸离京城近些,他亲自送我渡河的。”
“她?是先生喜欢的人么?”
“是身心相付之人。”玉书说这话时,嘴角的弧度不知不觉染上一层温柔的颜色。
“她要先生上京考取功名,风风光光归家娶她为妻么?”小孩脸上有了些兴奋之色。玉书苦笑,伸手敲敲他的小脑袋,无奈道:“你这小孩怎会懂这许多?”
小孩嗤嗤地笑,只道:“秀秀也让我考功名娶她回家呐,我一定会娶的。”
“一定会?”玉书挑了挑眉。
“我不骗她。”小孩得意地一笑。
玉书含着笑轻轻叹息,只道:“可我骗他了。”
“对啊,先生不是要上京考功名的么,怎的住这里当教书先生?”小孩说这话时面有难色,他很喜欢玉先生在这里教书,害怕他离开却又不想那个年华正好的姐姐苦等一生。
玉书迟疑了一下,说道:“我记得我考过。”
“哦…不中可以再考嘛。”小孩老成地安慰道。
“不,我中了状元的。可是…”玉书觉得这种莫名的记忆有些荒唐,叙述也戛然而止。
“可是什么嘛?”
“不,没什么。”玉书不知不觉陷入沉思里。
可是我们最后也没能在一起。
他记得他如玉的容颜,那张略略苍白的唇淡漠地说着无情的话。他说他是个瞎子,无以报他深情至此云云。
玉书甚至不知道他是否也怀有相同的爱意,不知道他这番作为是出自爱意还是厌烦。但那时玉书无暇思考,他只是单纯地觉得自己快要失去他了,只是无赖般地拉扯着他的衣袖漠然落泪。而他也陪他静默无声。
其实他也怨过他是瞎子,因此而看不到他潸然不尽的眼泪中浓浓的不舍。如果他能因此而心软一次——即便这样的举动十分勉强,也多么想去得到。他是俗人啊,贪心得很。
玉书抬起头来,又毫不在意地勾勾唇角,玩弄着手里精巧的鹅卵石。黄昏下,终于等得那个瘦弱的影子翩然入画来。他还是不自觉地心中怦然一动。
“先生,你看对面那个人!”
“嗯。”他浅浅淡淡的应声压抑住了心底的激动。
“我娘跟我讲那个人很怪,清晨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坐在河边。我娘捣衣天天瞧见他。”小孩献宝般地说起这件新奇的事。
玉书浑身一僵,“也朝这边望?”
“不,他看不见。我娘说的,哪边有水声他往哪边走,不一定是同一个地方,但一定是岸边。”小孩说,“好几次我娘都担心他会滑下去,江水这么急,救也救不得呢。”
玉书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视线却凝固在隔岸的那人身上。胸口里的记忆无可救药地涌上来,淹没了一切感官。
他们是同窗好友。师兄是先生的次子,进学堂比他早一些。一切这么平静地发生着,而他却隐隐觉得这一切似乎已经上演过一回。他还记得那个故事结局很悲凉,即使他在生命这场局里卑微至极,却也迫切地想要做些什么。起码,不能重蹈覆辙。
最后他如愿以偿地等来了他宁可没有的转折——师兄生了病,自此再不能视物。
师兄说玉书还肩负着他的理想,所以玉书应该、必须甚至一定要上京获取功名,而不是在他身边虚耗一生。玉书痛恨这样的理由,它让人如此违心,却又让人不得不去履行。他那样温文的语调无情的话,将他推离得好远,隔了一水绵延不尽的愁。
小孩也静静地被夕阳照着,缓缓吟道:“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他吟完转过头来,兴冲冲地道:“先生,这江水看起来不宽,要过去却好难呢。”
玉书静默地点了点头。
“但总有人可以过去的,不然第一座桥是怎么建成的呢?”
玉书默然无语,夕阳在他另一侧脸布下阴影,一侧太亮,一侧太暗,都太模糊。
“他们能过去,那我也能过去。”小孩续道。
玉书猛然想起自己儿时也是曾勇敢地僭越了这条深不可测的大江的。那时他日日缠着师兄,师兄也不恼,只是温柔又耐心地解答他的问题。到后头他的问题都问完了,却发现自己只是想和师兄在一起而已。那时他常刻苦用功到深夜,其实只是为了等待师兄捧着油灯来留自己在书院和他一起睡吧。他喜欢赖在师兄身边,就算是耽溺一辈子也好。只是…
“唉,只是我娘肯定不准我去,我爹也不准…长辈可真是麻烦。他们总会说‘以前好多人想游过去,都淹死了!’。但谁又能保证得了我一定会淹死呢?”小孩撅着嘴不满地道。
世俗的岸太宽广,岸上站满了人。他们冷面无情地看着我们在河水里挣扎。他们惶恐地议论纷纷:“以前游的人,都淹死了!”
玉书冷着脸静静地想着。
“上次我偷听我爹跟我娘说,我长大以后就不会这么想了。其实我不怕被淹死,只要我想游,淹死又有什么所谓的。”小孩顿了顿,侧过头看玉书,“先生,其实我就是怕以后我也跟他们一样想了。”
玉书嘴角勾出一个苦笑的弧度。无论岸上的一切多么污浊多么讽刺,师兄最后却抱着自己冰冷的身子哆嗦着上岸了。而他还转过头来默然地劝玉书回头是岸
——他最后令人痛心的冷漠表情,昭示着他似乎已经忘了冰凉的水中温暖的拥抱了。
“先生?”小孩自说自话了老半天,终于发现玉书呆滞地看着对岸毫无反应已经老半天了。
过了好半天,玉书面无表情地看着对岸,语调低沉而轻缓地道:“你看,那个人落水了。”
小孩猛然一回头,却看那个失明的清秀书生已经埋了半截身子入水里。他似乎吃力地迈着步子想要上岸,却被巨浪冲得几个踉跄。
小孩惊恐地大吼,“先生!快救他啊!这么下去他会…”
“初春啊,好像是涨潮的时节了。”玉书看着对岸的青草淡淡地道。
“先生!”
玉书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让他稍安勿躁。然后他慢吞吞地站起来,而那人似乎挣扎得满脸疲惫,已经被冲下好几步远了。只见这边玉书动作从容地脱下外袍塞给小孩,神色温柔地对他叮嘱道:“先生去了,记住你以后要好好念书…也要记得娶秀秀。”
“先生,快去啊!我回村叫人来!”小孩焦急地把玉书轻轻一推,谁知他身体忽然轻得有如棉花,只被这小孩轻轻一推便倒入江中。小孩吃惊地瞪大了眼看着他翩然坠下的身体,似乎还看见他俊朗的面容上挂着微笑。
“先生!”他手里抓着玉书的外袍,泪眼朦胧地往前追了几步。只看见两个模糊的影子被越加汹涌的江水冲到一起,他们命中注定般从容地相拥。
待到他眼泪滑落,视线清明之时。抬眼风恬浪静,夕阳也悄悄地睡了。
江水啊,兀自地凉。
-汉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