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堇花番外）鸿雁长飞光不度》修西问

12、十二

　　春光煦煦，冰雪初融，雪山上正是一派生机盎然的大好时节。几只久未露面的鸟儿舒展抖擞着嫩羽，在藏书阁窗外的几根光秃枝桠上来回踱着步，踩落了不少开始松软的积雪，时不时发出些扑簌扑簌的声响。
　　藏经阁里的人被那声音吸引了，年幼的天性让她开始按耐不住，想要扔掉手里的毛笔扑到窗外去。鸟儿不多时也飞走了，朝海的心里更是多了几分沮丧。眼看着日头快要落下了，现在师兄弟们肯定都在雪湖边上嬉闹比剑，只有她因为前日抄的剑谱字迹太不端正导致师父罚在这儿待一天好好练字，都快闷出病来了。
　　就在朝海兀自苦闷之时，窗外忽得冒出一张脸来。
　　“小光小光！”
　　朝海着实被吓了一跳，这回毛笔真是结结实实得被扔了出去。
　　来人反应极快得躲过了飞溅的墨汁攻击，抱怨道：“还好我这几日轻功练得勤，不然还不得脏了衣服少不了被师父一顿训。”
　　“大师姐，你……你的脸。”
　　安兰正得意着，却见朝海已经指着她的脸笑作一团，她立刻明白她的脸果然还是遭了秧，不过见闷了一天的师妹笑得这么欢，雪团子似的脸上都透出些粉红来，说不出的玉雪可爱，便又觉得自己的脸就算变成黑炭也无所谓了。
　　痴看了半晌，安兰才想起自己背着师父翻窗而入的正经事。“小光，我是来教你练字的。”
　　安兰虽然平时没个正形，不过字却写得不错，常得师父的夸奖。此番见朝海因为字迹不好被罚，她心里也急，便寻思着能不能帮上些忙。
　　“来，手这样握，掌心要悬空，不能跟握着剑柄一样用力。”安兰站在朝海身后指点着，不多一会儿便自然而然地伸手上前握住了朝海的手，带着她在宣纸上来来回回。
　　朝海果然自己这样写出来的字迹颇为满意，扭头朝安兰甜甜微笑。“大师姐真是什么都会呀。”
　　安兰只觉十分受用，心里简直比被师父夸奖还要美翻了天。
　　只是没过一会儿，窗又被打开了，一个人影猛地跌了进来。
　　“呀贵城，你怎么也来了？”朝海立刻放下笔迎了上去，笑得更加开心了。
　　贵城轻功没安兰好，还没法轻松跃上阁楼，所以他好了好些功夫翻墙。不过他没想到安兰已经在这里了，刚开始看到两个白衣少女腻在一块儿写字的场景心里还是忍不住酸涩了一下，不过看到朝海过来又露出了略微羞涩的笑容。“嗯，小光在这里，我想来看看。”
　　朝海见贵城脸上脏了一块，毫不犹豫地抬起袖子替他擦了擦，过了一会儿见到他胸前鼓鼓囊囊的，便好奇问道：“你带了什么？”
　　贵城瞥了一眼安兰，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把怀里好好保护着的一叠纸取了出来，递给朝海。“我听师父说罚你抄十遍剑谱，我怕你来不及，所以……”
　　朝海展开一看，竟然是叠得整整齐齐的厚厚一沓宣纸，不多不少，正好十遍。而且那字迹……还偏生像极了自己的，只是更加清秀工整了一些。
　　“是你连夜抄的？还学了我的字……”朝海大大的眼睛里因为感动而显得水汪汪的。
　　贵城脸红了红，轻轻点了点头。“其实只抄了一会儿。”
　　“贵城你对我真好……”朝海扑进小小少年的怀里，还满足地蹭了蹭。
　　另一边，觉得被忽略了的安兰十分不爽：“学小光的字迹我也会啊，下次有这样的主意也带上我嘛！”说着越想越气，索性站上桌子，猛得朝那两人扑了过去，一手一个咯吱了起来，三个人在地上立时扭作一团。

　　可能是被安兰压得太紧了，她又死活不肯松开贵城的手，两个人的体重压在身上，朝海只觉得胸口闷闷地痛，眼前的景象忽得化作了一团水墨，洇开散去，再无痕迹。
　　朝海默默地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知道自己已经醒了，可她还想再躺一会儿，哪怕梦里的人已经消失不见，她也还想放任自己再沉浸一会儿——仿佛她真的还是那个几十年前关在雪山藏书阁里闷闷不乐的小女孩，有着那两人无微不至的宠爱。
　　可惜那些片段消失地太过迅速，就像飞快散去的雾气，她什么也看不见了。
　　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入睡，朝海便披衣而立，推门走了出去。拂上脸庞的是和煦的暖风，沾衣欲湿，与她的雪山截然不同。是了，她在几个月前终于下山来了。她在几乎陌生的土地上走了许久，却发现自己有些茫然。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寻找那个消失了二十多年的人，仿佛整片堇花大陆上都没有了这个人。
　　贵城，你到底去了哪儿呢？
　　朝海倚着廊柱出神，背后有脚步声靠近。
　　“朝海师叔，你的病可有好些？”
　　朝海闻声回头，只见一个一身青衫的青年正站在她身后，她一晃眼甚至差点看作了另一个人，那个曾有过一面之缘却与她生出无数纠葛的男人。不过她很快看清楚了，这是斗星门现任的门主柚希礼音而非湖月渡。
　　“劳门主费心了。”她到舞安城不久便病倒了，这段时间一直是柚希在悉心照顾她，甚至为此将已隐居药神谷的凉紫央唤了回来。对于救治做掌门时曾经带人围剿过斗星门的朝海，可以看出凉长老还是有些不情不愿的，一张脸什么时候都冰的渗人，惹得其他斗星门弟子都不敢靠近。不过在柚希的要求下，凉紫央还是尽了力，所以朝海的病没过多久就好了大半。
　　之所以是好了大半而非痊愈，绝非冷面药神的医术不到位，朝海对自己的情况知道得一清二楚，这是心疾，药石无效，只能靠人来医。
　　只是能医的人，却又一个都不在。
　　“师叔可是睡不着么？”柚希见朝海心神恍惚，便关心道。
　　朝海望了一眼柚希，见他看起来仿佛比前几日更消瘦了几分，虽然目光神采依旧却也能看出些许勉强，便带着肯定的语气说道：“你也是。”
　　“我在想一个人。”柚希微微一笑，爽快地承认。他抬头看向天上的明月，眼里仿佛有着一个只属于他的倒影。
　　“睹月思人，却不知人在何处。”朝海轻叹一声扭过头去，她不知道自己说的是谁，叹的又是谁。
　　“虽然也许他根本就不在这片大陆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也见不到这月光，但我却知道他在他应该在的位置，便也不想去寻找。”柚希指了指自己胸前，“和我的心在一起，且终有一日会回到这里。”
　　朝海心中一动。既然他哪里都不在，那她又怎么可能找到。她倒兴许还不如这小辈明白。
　　“你娘她是否有回来过？”朝海又问。
　　柚希摇头。“她行踪不定，我也没有什么方法可以联系上她，让师叔白走一遭，礼音实在抱歉。”
　　朝海摆了摆手，心知这显然不是柚希的错。她到了舞安城，凭她大师姐的手段，能不知道？如果她不出现，大概也是不想见她吧。
　　既然如此，她又能如何。
　　“叨扰许久，我朝海光也该告辞了。这段日子多谢。”
　　“可是师叔，你的病……”柚希担忧道。
　　“无妨。就这样也好。”朝海忽得一笑，多了几分洒脱，却是比月色更苍白。

　　天月二十三年，雪山元掌门朝海光下山数月忽染重疾，回到雪山后缠绵病榻，很快便一病不起。
　　消息传遍整个武林，有不少与朝海交好的武林人士欲往雪山吊唁，却纷纷被现掌门音月桂去信阻止。据他所说，这是他母亲的意思，她这一生已了无牵挂，也再无任何想见之人。
　　只是任何说法、任何人都阻止不了一心想要上雪山的人。
　　雪山正值严冬，四处冰天雪地，倒真像披满缟素。
　　有一个人正站在昔年的藏书阁后来朝海居住的雪光阁楼下，已不知站了多久，身上落满雪花。
　　青衫被雪色覆盖，恍惚间又成了一径的白。安兰忽然发力，身上披着的青袍化作了一地的碎末。
　　“小光，我回来了。”她仰头看着那紧闭的门窗，紧紧捏着袖中藏着的东西。她刚去雪山顶上采下的茶叶，她还记得朝海说过要让她来雪山找她饮茶。
　　“这一次，我们都来晚了。”
　　不知何时，另一个人与安兰并肩站在了一处。安兰甚至说不上来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仿佛在空气中凭空浮现一般，又好像一直都在哪儿。
　　贵城也穿了一身白衣，长发束起，除了一双深紫眼瞳，竟跟二十余年前看起来一般无二。
　　安兰忽然意识到她已经有那么久没有见过贵城，但她却从未怀疑过这个时候他会出现在这里。她不知道该上前紧紧抱住她失踪近三十年的师弟，还是给他一剑，质问他这些年都去了哪儿，为何不陪在小光身边。
　　“她一直都在等你。”安兰低声咆哮，她的声音从未有过的嘶哑和颤抖。
　　“我知道。”贵城的声音几不可闻，整个人看起来像是随时都会消逝在风里，“可她也在等你。”
　　安兰一愣。顷刻后忽然开始大笑起来，笑到止不住地咳。“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
　　这么多年来，他们三个人之间是那么纠结复杂，看起来只有小光不明白……但其实却只有小光最明白。
　　贵城和安兰都错了，错得离谱。
　　他们都以为朝海真正想要的人是对方，却不曾想他们之中任何一人都给不了她完整的幸福。
　　“小光……”安兰只觉得气息一滞，胸前剧痛，唇边沁出一丝血丝。
　　“小光。”贵城眼神比任何时候都要空洞，她抬着头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窗户，拉着安兰说，“大师姐，小光在里面的，是不是？”
　　安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贵城眼神迷离，唇边竟绽出一丝笑意。她纤长的手指抬了起来，指了指那扇窗，“大师姐，小光一个人闷在里面，肯定很苦恼。她一定想着我们什么时候能去寻她，她在等我们。”
　　安兰强抑着悲痛，她从贵城的语气中听出了一点不对劲来，难道他深受打击所以……然而还未等她出口安慰，就被眼前的景象惊骇住了。
　　只见贵城手指所点之处，冰雪正在迅速地消融，枯树开始抽枝，飞快地长出翠绿的嫩芽。不多会儿，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几只鸟儿落在了那离窗最近的树枝之上，意气风发地踱着步，浓郁的生机扑面而来。
　　安兰脑海里空白成了一片，这一幅景象，是那样的似曾相识。仿佛就在下一瞬，那扇紧闭的窗户就会被打开——
　　“大师姐，贵城，你们来啦。”窗被干净利落地推开了，露出了少女明媚娇美的容颜，眼角眉梢都是见到喜爱之人后藏不住的惊喜。
　　安兰茫然地睁大双眼，她不知道贵城做了什么，但是她真的看见了。
　　是假的，是幻觉，是回忆再现……
　　可小光俏生生的笑……却是那样真实。
　　安兰的眼角有泪珠滚落。
　　“是的，我们来了。”她拉着贵城的手，对着朝海光露出幸福的微笑。

　　——番外完。